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蝴蝶(39)
晓得顾淮晏又在拿她打趣, 景桃也没特地放在心上,一时心直口快, 随口就道:“侯爷觉得何时合适, 便是何时相许罢。”
此话一落,她隐隐约约觉知到顾淮晏的神色怔了一瞬,似是她的错觉。
景桃亦是后知后觉自己嘴瓢了, 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乱跳如擂鼓,替顾淮晏包扎完手上的伤势以后,佯作沉静自若地轻咳一声, 道:“包扎完了。”
景桃交代完,顺势看了顾淮晏一眼,他面容之上漾曳着一抹浅浅淡淡的笑色, 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狭长的眼尾轻轻一挑, 忽然道:“早前, 怎的没看出桃桃如此勇敢?”
景桃神色有些懵然,不知顾淮晏在指哪一桩事体, 是指她刚刚所接的那一句话吗?景桃想不明白,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我一直都挺勇敢的, 只不过侯爷没发现罢了。”
“这样啊。”顾淮晏忽然倾身前来,音色拖腔带调的。
景桃眼前覆落下来一大片浓郁的阴影,鼻腔之间撞入他身上的木霜清气, 她本是坐在软榻子上, 他这么一个倾前,无形之间,她身处的空间变得逼仄, 被迫身子朝后一缩,结果,后背瘫倒在了榻子上,景桃欲要再躲,但躲无可躲。
顾淮晏双手虚虚撑在了景桃腰身两侧,垂眸俯视着她,注视良久,倏然拨出了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力道轻柔又缱绻,那一只微热的指腹,细细勾描着她的唇形轮廓,景桃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觉被他抚摸过的嘴唇,泛起一片酥麻灼烫之意。
她的大脑一片空茫茫,比屋外那万籁俱寂的雪夜还要空,连意识都钝了好几分。
直至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舌尖,景桃脑海之中“砰”的一声,仿佛是有簇新的烟火,猝然在虚空之中升腾了,炽烈的燃烧着,接着燃烧成了漫天尘埃。
与脑海中的烟火一起携同而来的是,他含笑的嗓声:“那桃桃觉得,今日是否合适?”
在晦暗的光影之中,景桃眸子悄然瞠大,双手紧紧攥着顾淮晏的袖裾,呼吸紧了一紧,大脑钝得快要跟不上对方所说的话了。
“假若桃桃不应,当是你默认了。”
听到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很轻的一声笑,景桃悉身骨子皆是如被灼烫的水淋过一遭,五脏六腑俱是烫乎着的,她瞬即臊眉耷眼地说:“不行!不允!不准!不许!”
准备对她宽衣带的男子听罢,露出了一副很是遗憾的神色,但还是慢腾腾地为她拢好衣衫,为她系稳丝带,伸出手掌,在她鼻梁上很轻地刮蹭了一下:“嗯,凡事都听桃桃的,桃桃说不就不。”
言辞体贴又温柔。
这话虽听着十分舒适,但对方脸上那一副十分懊憾的神色,还有些小小的委屈,是怎么回事啊!
景桃垂着眸,思忖了一会儿,继而揪住顾淮晏的袖袂:“侯爷,我想吃蟹黄韭菜馄饨。”既然他打算要磨回她的棱角,她当然是要应允的。
顾淮晏行将起身,听得此话,要笑不笑地问道:“跟我一样?”语气有些不信,
景桃眨了眨眼,回敬了一句:“爱屋及乌。”
仿佛她喜欢吃这一道菜,只是因为她衷情于秋蟹,衷情于绿韭,恰巧他也喜欢,所以爱屋及乌,而非她衷情于他,所以才对他的衷情之食爱屋及乌。
顾淮晏狭了狭眸,似是被什么力量戳中了,垂敛下了眸子,掩唇而笑,两人相视良久,末了,他才徐缓地敛回视线的,道了一句:“好。”
外头有雪有雨,这一回轮到景桃撑着油纸伞,送顾淮晏出府,傅子宸和南栀两人均是被捉了去,顾淮晏今夜需带着提刑司的一些人马,前去京兆尹府门听审,桑念自然而然也有得忙活,除了审讯傅子宸和南栀,那剩下未遭弑害的八个人,亦是必须候审的。
当年他们所犯下的事,现在皆需得一字不落的吐出来,老实交代清清楚楚。
顾淮晏行将策马之时,忽然钻入景桃的伞面之下,俯身而去,景桃蓦觉额头一热,但这一抹温热的触感,如蜻蜓点水似的,浅尝辄止,顾淮晏很快松开了她。
“等我回来。”
烟雪迷朦,官道之上皆是水雾和雪絮,景桃打着纸伞,目送着顾淮晏策马远去,伫立许久,她又不自觉摸了摸额心处,对方薄唇吻落下来的那一刹那,当真是人籁俱寂,她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整个人弥足紧张,他亦是。她身高仅抵至他的胸膛,那时,她视线向上,只能看到他的喉结,以及明晰利落的下颔线。
雪风撩动着袖裾,景桃的心神亦是被牵动着,足边蓦地一软,传出了一声糯叽叽的猫咪叫。
垂眸一看,原来是被搁置在一旁忽略已久的叽哩。再细看,叽哩髭须颤颤,圆滚滚的猫脸之上,充满了怨艾,仿佛是在诉说对主人们的不满。
景桃笑出声,把叽哩揽入怀里,伸手耙梳着它脑袋上的软毛,温声说:“等侯爷回来薅你。”
叽哩懒洋洋地嗷呜了一声,脑袋往景桃臂弯钻去,不再动弹了。
顾淮晏策马抵达京兆尹府门之际,举府皆是灯火通明,愈发衬得夜色幽明,霰雪漂泊在空气里,结满了雾凇霜花,刘喻和陶若虚亦是早就静候着,身后是肃守两侧的劲衣使,顾淮晏翻身下马,二人急的双双迎上前来。
刘喻率先道:“侯爷,凶犯已经捉拿入狱,桑大人说等侯爷来,就行将审人。”
禹辰忙撑着打伞,顾淮晏正好褪下斗篷,伞檐下的雪滴答滴答落下,他看了天色一眼,凝声:“不必等了,现在审人罢。”
刘喻急急应了一声,率着陶若虚先行入府门之中,顾淮晏跨过戟门门槛,扫视牢狱的方向,低声问:“南栀关入牢狱之中,宋嵩那端可有动静?”
禹辰摇了摇头道:“不曾。宋太师今夜去了离韵楼一遭,宠幸了一位刚夺得花魁之名的女子,此女年仅十六,貌容出众,但家中贫寒,背后没有甚么错综复杂的势力。”
顾淮晏扯了扯唇:“看来,南栀是将成为弃子一枚了。”
话落,他负手在背,抬步入了府门,禹辰急忙收伞跟上。
待顾淮晏去了府衙牢房,一围劲衣使已是在里端候着,桑念见着顾淮晏,便是急急地行了一礼,顾淮晏淡淡应下,侧眸过去,便见傅子宸已是在牢房偏东一侧跪着了。
顾淮晏挑挑眉,来时他已是将案情大致了解了一遭,此际,他没有率先步入上首之座坐着,而是走到了傅子宸面前,傅子宸似是注意到了他,原是放空的眼神,逐渐有了细微的焦距,最后视线凝住,眼神的落点定格在了顾淮晏身上。
傅子宸的夜行衣尚还穿在身上,他额间的鬓发被雪雾浸湿了,黏成绺蘸在了额庭处,他眼睫低垂着,但见到对方前至,又徐缓地抬了起来。
顾淮晏身上裹挟着淡淡的凉冽风霜,他走到傅子宸两尺开外,信手一扬,便将对方面容上的面具撕扯了开去。
伴随着轻微地“歘”一声响,□□被撕裂了下来。
在场的衙差、劲衣使皆是噤声,在面具背后,赫然是一张清丽秀致的女子面容,吊梢眸,挺鼻红唇,面色是病态的苍白,是不曾晒过日光的那种病态白,女子的眸色,比那深冬寒夜还要冷上好几分,透着几分疯狂与敌意。
似是未料知到顾淮晏会如此做,傅子宸当场怔住,仿佛是数年以来的伪装被撕开了去,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第一反应就是垂下了脸,欲要用双手遮住脸,但她双手皆是被铁镣紧紧铐住了,丝毫挣扎不得。
傅子宸的手腕因为挣扎地过于用力,在在手腕处,磨出了一道续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此外,她似乎还有些畏光,当面具被撕开之时,她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等自己眼睛逐渐适应了那火光之后,适才缓缓睁开了眼。
顾淮晏将面具交予桑念,此后,便是回到了上首之座,看了傅子宸一眼:“你原名叫什么?这张□□是出自谁手?”
傅子宸的伪装已经被全部卸下,遮无可遮,只好被迫地抬起头来,一开口,便是近乎枯槁沙哑的嗓声,似是久未说过话的人,在此一刻突兀地开了口:“小人名唤林愈,此一张□□乃是南栀姑娘为小人制就,以助小人复仇之用。”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如此说来,你可是认罪了?”
林愈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自从清儿死后,那些人都欠清儿一条命,小人只不过去向他们讨回了清儿的命罢了,小人何罪之有?”
禹辰适时在旁补充道:“侯爷,清儿唤作林清,是林愈的妹妹。”
顾淮晏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鉴于之前桑念已经审问过傅子宸残害三位女童时的犯案手法,而在林愈自己躬自阐述案情之时,她的供词,也与南栀的那个版本的基本一致,遂此,在犯案手法这一方面也没有太多的疑点。
顾淮晏遂是问道:“五年前你将林清的尸首带到了何处?这五年之中,你又是做了些什么,细细交代。”
此话一落,林愈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线,沉默了良久,才道:“五年前,清儿被那一群人□□至死后,我背着清儿去京兆尹府门报官,奈何报官无果,我遂是背着清儿,一路去了郊外乱坟岗,将她葬在那里,那一日京城的雪,落得好大好大。
“我永远都记得,清儿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想和我于大年初一那日去大相国寺,着罗裙新衣,看群象起舞,上香祈福报,那一年我们赶巧都攒够了银钱,足够还债了,我们终于可以过年了,但我全然没有预料到,清儿竟会遭此变故,那一年,清儿死了,新年来临时,我便是在她尸首前,看了满城烟火,看了满城街灯。”
“京城的百姓们皆是满面喜色,四处去各种宫观寺庙烧香祈福,也去敬谢他们的父母官,谢这些狗官义薄云天、两袖清风,谢他们廉洁为政,而这些狗官也好意思受人所馈,他们已经草菅了一条人命,不谋其公道,却是心安理得的担此美名,真是莫名讽刺。”
“官府不给我做主,我胸口积怨久矣,因是晓得那些欺辱了清儿的人姓甚名谁,我发了毒誓,我势必会报仇雪恨,但我没有法子弑人,我畏惧我一杀了人,官府便是寻到我头上,那么我便是不能杀了所有人,我必须想出一个能够两全其美的法子。”
“恰在此时,南栀姑娘恰好寻到了我,她愿意襄助我,给予我所想要的,她给了我一张面具、一个无懈可击的教习身份和一处新居所,条件是利用这个身份,去摸清桫椤坊所有将门世家和富贵人家的底细。”
“一言以蔽之,我需要为南栀姑娘卖命,为了能给清儿复仇,我自然是什么事都愿意干的。在这五年之内,我一边以傅子宸这个身份,给桫椤坊诸多纨绔显贵子弟授课,一边暗自蛰伏着,觅求一个最为天衣无缝的弑人计划。”
“为了能够顺利弑人,并且以弑人一事来悼念清儿,我就以她胳膊之上的蝴蝶刺青,作为弑人顺序,我将这个蝴蝶分成十一画,每杀了一个人,其栖所和死亡地点便可连成一个笔画,我只消连续杀了十一人,那么在地图之上,便可形成一只完整的蝴蝶。
“我打不算杀了那些畜生,我要干更狠的事,那便是杀了他们的女儿,让死这些畜生去死,委实是过于容易了,我要让他们痛不欲生,终其一生都活在”
话至此处,林愈阴飕飕地笑了一笑:“按照顺序,我先是杀了邵青青,接着杀了秋婉婉,轮到第三位死者,我原本很是犹豫的,因为据我所知,桑澜澜并非桑大人所亲生的,而是他所收养的义女,循理而言,她是多么无辜,但我后来狠下了心来,我就是很想看看桑大人痛不欲生得到样子,我要让这个道貌岸然之辈血债血偿。”
话说到这里,桑念陡然红了眸眶,“砰”地一声甩了卷宗,欲要大步上前揪住林愈的衣领,额角处青筋狰突:“既然是对我有恩怨,那你为何不冲着我来,为何要对桑澜澜动手?!”
当然,他没走几步,便是被端木庆和另一位衙差给死死架住了。
气氛剑拔弩张,林愈偏了偏头,蔑然地啧了一声,惨厉地笑开:“大人现在说这些风凉话又有何用?若是真的有心助人,那么在五年前,这些猥琐的恶人早就有了报应,而非死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