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血蝴蝶(31)
“假若傅教习的身量如尤仵作相一致, 那也不能将他妄自武断为凶犯。”
听着景桃之所言,桑念面色一僵, 面容苍白若纸, 整个人如罹雷殛一般,看起来委实是难以相信,“凶犯身量是高, 但其纤瘦,且行起路来,疾步如风、健步如飞,可傅教习身量并不算纤挺, 腿脚并不甚灵便轻巧, 这也总不能是伪装出来的吧?”
景桃淡淡得抿起唇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她行至桌案之前,单手撑在桌案上, 转而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桑大人, 你可知道凶犯为何有意谋害尤大哥吗?”
桑念摇了摇头,尤玄霖一边将书册放回顶层, 一边走近前去, 好奇地问道:“景姑娘你知道?”
景桃搦起一管墨笔,蘸了蘸酽墨,先是在画纸之上空白部分,分别画上两个小人, 一胖一瘦,对比鲜明,她先用墨笔点了点瘦高的那个小人:“其实我昨日是想不通尤大哥被凶犯盯上的, 但现在重新这个未完成的『干』字,添上笔划以后,诸多很碎片的东西,彼此之间,都隐隐有了关联。”
田迩急道:“景姊姊,你就别卖关子了,成吗?尤大哥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被凶犯盯上?”
景桃在瘦高小人身上画了一个圈,“因为尤大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这恰是凶犯身上最大的隐秘,凶犯一直都认为尤大哥抓住了他的把柄,所以他一直寻觅时机来下手。”
一语既出,举众皆惊,“等等,你说尤仵作看到了什么?”桑念一脸困惑。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尤玄霖本身也弥足疑惑,他半是不解半是困惑地问:“慢着,景桃,你说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但我与傅教习根本就不熟,前前后后见面不到三两次,我又能抓住他什么把柄呢?”
景桃眸色黯了一黯,凝声问:“尤大哥,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初见傅教习的场景?”
尤玄霖静静地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第一次初见傅教习,就是桑大小姐遇害的那一夜,我们几个一同去审问嫌犯,先是审问完了巫瞎子,接着就轮到去审问傅教习,那时我在外边敲了老半日的门,但仍旧无人应。我以为是里边生了什么事,遂是翻墙破门而入。”
尤玄霖一边细细回忆着,一般边缓慢得说着,“当时我性子真有些急,也真的有几分唐突,所以破门进去,走入迫近内室的地方,我便是看到了傅教习刚起身,行将更衣……”
说至此处,尤玄霖似乎一瞬之间明白了什么,抬起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景桃,口吻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等一下,难道,是因为我看了傅教习更衣,他就要谋害我?”
田迩显然没懂得其中计较,疑惑地道:“更衣?为何尤兄撞见傅教习更衣,傅教习就要弑害他呢?”
景桃徐缓地解释道:“因为傅教习真实的身量、体型,是纤瘦且颀长,但我们所看到的,一言以蔽之,是他伪装成他想让我们看到的样子,我们所看到的傅教习,其身量略微中等,身材不算瘦,甚至是有些彪壮。”
说着,她轻微地顿了一顿,道:“那一夜,傅教习谋害了桑大小姐,便是回到恩年学府后院处,要佯作已是睡下的样子,但又不能和衣而睡,否则痕迹会过于明显,遂此他褪掉了衣物,但他又显然没有预料的到,尤大哥居然会翻墙破门,径直寻到了内室里,看到了他更衣的情状。”
“那时候,傅教习完全是褪下伪装的,刚要换上伪装,那一刻,尤大哥就来了,刚巧看到了这一幕。”
尤玄霖揉了揉太阳穴,莫名觉得好笑无比,“行,我承认那一夜我是唐突了些,没经人同意就贸然闯入。但问题是,我是真的什么都未看到,看到有人在更衣,我瞬即就背身离去了,哪还心思多看多想,我那时甚至连傅教习的脸都没瞅清,更遑论他褪下伪装之后的真实身量。”
近旁,静默不言一概听着的禹辰,亦是点了点头,“他什么都没看到,就能让凶犯起了杀心?”
景桃点了点头,“能。”
她解释道:“虽然尤大哥什么都未曾看到,但傅教习却是认为尤大哥什么都看到了,认为尤大哥不仅是看到了,还刻意掩藏着不说。傅教习心细如发,明面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亦是不曾真正试探过尤大哥,但他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尤大哥之所以会遭刺不测,亦正是因为于此。”
这一番话有些密,桑念正在缓慢地消化与适应,“按你的意思,傅教习真正的身量是完全符合凶犯自身的特征,而那一夜,他褪下伪装之后的真正身量,不慎被尤仵作看到了,遂此,他对尤仵作起了杀心?”
景桃点了点头,桑念悉身皆是泛散出一阵颤栗,这个实情直直迫得他尾椎生寒,他又听景桃说道:“继那一夜过后,我又造谒过恩年学府一回,傅教习说自己来京已经十年,恩年学府是在五年前设立,而他的学子『珏珏』,其所写下的札记,亦是在五年前。”
“而根据林愈林清姊妹俩的时间,她们一人亦是在十年前来京,在五年前这一时间点,林清,亦即为茯苓姑娘,遭到了迫害,而林愈因此下落不明,但又未离开京城,而她下落不明之时,恩年学府亦正是在那一年设立了,世间多了一个叫做傅子宸的人。”
景桃一边缓声说着,一边在墨纸之上写下傅子宸、林清姊妹一人的时间线。桑念、端木庆和尤玄霖等一众人齐齐看过去,无一例外,两者的世间乃是高度重叠,近乎完美贴合。
『十年前,傅子宸来京赶考,那一年,林氏姊妹也进京投奔远亲。』
『七年前,傅子宸离开大内龙渊阁,解下了官弁,林愈亦正是在这一年给诸位高门显贵做伴读。』
『五年前,傅子宸设立恩年学府,那一年,林清(茯苓)遭遇多人□□而亡,林愈报官无果,背负林清尸身消失在众人眼前,自此下落不明。』
『亦是于五年前,珏珏被送至恩年学府,在傅子宸传道授业之下,开始提笔写下札记。札记之上,绘摹有一只蓝蝴蝶。』
……
诸多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在此一刻彼此催生了共振,紧密牵系了起来,犹若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几尾游鱼,在隐秘的黑河里潜游了片刻,终是跃出了水面,显示出了庐山真面目。
尤玄霖看着了这个时间线,口吻带着钦佩:“时间都逐一对契上了,不过,为了更好核验线索,应该遣个人去大内龙渊阁查一查,在十年前是否真有一个名曰傅子宸的书生,进京赶考过,若是这一个身份是伪造而成的,那么就可进一步作证,傅子宸便是当年下落不明的林愈姑娘了。”
桑念听罢,转身对一位亲随沉声吩咐了几句,那位亲随肃声应是,继而快速领命过去,禹辰见后,道:“卑职也欲入大内一遭,随你协同前去。”说着,就率着那一位亲随疾步离去。
哪怕是已经离真相不远了,桑念仍是难以轻信,那一位素来温文尔雅的傅教习,性子谦逊温和,一行一止皆是从容澹泊,怎么可能会是千夫所指的弑童狂魔?
其实,在推论出真相之前,景桃也不敢轻易深信这一猜想,她见过傅教习好几次,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是去案发现场之时,他跪伏在深厚的雪地上,把桑澜澜喜欢的木槿花,铺散在雪絮之中,铺散在她死过的那一个地方。
甚至还在雪地上,淋洒了一壶酒,以清酒悼念桑澜澜的亡魂。
这样一个如清雪般儒雅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是骨子里冷血至极的杀人魔呢?
桑念问:“假若傅教习真是凶犯,那么问题又来了,他的脸与林愈的脸根本不一样,若是两人的脸是肖似的话,不可能有人认不出来,但五年过去了,居然无一人认出他来。”
景桃眼眸微闪:“并不是没有人认出傅子宸来,是有的。”
“那此人是谁?”尤玄霖问。
景桃提笔在墨纸之上写下了另外一个名字,尤玄霖看后,眸心定住,微讶:“南栀姑娘?为何?”
南栀姑娘看上去,根本就与傅子宸扯不上什么关联啊,乍然看上去,根本就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如何会扯上牵连?
景桃搦起墨毫,于墨纸之上,在『南栀』的名字旁写下了『五』、『一』。
“初见南栀姑娘之时,她跟我们说她在颐红苑待了五年,在一年前离开,但是,”景桃话锋一转,我那一日造谒完恩年学府之时,前去暗自查过南栀姑娘,有一个较为意外的发现,她的所栖之处是在五年前就添置好的,这五年间,她时不时会回至那个栖所里。”
“南栀姑娘去那一间栖所里,也不见任何人,更不接客,而这个栖所与恩年学府离得很近,不足半刻钟的脚程,很巧地是,这间栖所,就是在五年前添置的,时间刚巧就是在茯苓姑娘遭害之后。”
桑念面露凝色:“南栀这五年与一直与林愈保持有隐秘的牵连?但她为何要这般做?南栀姑娘与茯苓姑娘虽然同为颐红苑的优伶,但据调查所知,一人关系并不深。”
景桃点点头:“茯苓姑娘性子素来清冷寡淡,与当年的那些姑娘都走得不太近,唯一走得近些、联络得密切些的人,只有白茶姑娘,但白茶姑娘说她并不知道林愈之后的下落。”
身为茯苓最亲的友朋,白茶都不知道林愈的下落与音讯,但南栀却是好像是隐藏的知情人一般。
“所以说,林愈之所以能够成为傅子宸,是有南栀在此间推波助澜?”尤玄霖问。
“眼下我们手头的证据还不算充沛,若是凭此论议的话,倒是有妄自武断之嫌,”景桃凝了凝眉心,道,“我们需要寻到更多的物证。”
“那咱们眼下就去审问南栀姑娘罢,去搜她屋中物什,搜罗得一干一净,总能寻觅到物证。”田迩雄赳赳地道。
景桃摇了摇头:“这不可,我们一旦轻举妄动,容易打草惊蛇,届时她在我们搜罗上门时,将物证销毁的话,那便是有些得不偿失。”
田迩瞠圆了双目:“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做?没有铁证的话,又如何确信傅教习便是那个害了澜儿的凶犯,又如何确信南栀姑娘是暗中对傅教习暗中襄助之人?”
田迩想要问的,亦是桑念和尤玄霖想要问的。
尤玄霖有些担虑:“与南栀姑娘初次见面,便觉她分为不简单,哪怕被我们看到了蓝蝴蝶,她仍旧应付得极为从容澹泊,丝毫不以为意。若是我们先从她那里寻查线索,只怕是有些困难。”
桑念又道:“确乎如此,南栀姑娘平素来往之人皆是京中颇有地位与权势的朝官宰执,尤其是宋太师宋嵩,宠爱她甚紧。有宋太师在南栀姑娘的背后为她撑腰,我们若是直接去调查她,只怕是会得罪不好招惹的权贵。”
景桃将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我没说要从南栀姑娘身上下手,我们不用去刻意查她。”
“那我们现在查谁?傅教习吗?可是我们手上还没有根本的物证或是罪证,能够直截了当地指明他弑了人。”尤玄霖肃声道。
景桃眨了眨眼:“也不用率先去查傅教习,那样太被动了,这一回我们主动一些。”
桑念挑挑眉:“景姑娘,那我们具体是?——”
景桃自袖袂之中摸出了原想凶犯行凶抛尸的图纸,道:“现在凶犯已经弑害了三个人,还剩下八个人,根据蝴蝶画法的顺序,我们很快就能寻到凶犯要弑害的第四个人,这一回,我们引蛇出洞。”
尤玄霖微微瞠目:“景桃你是要?
对方已经猜出来,景桃浅笑,点点头:“对,这一回,我当第四位受害者。”
以此为饵,将凶犯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