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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鬼面娃娃(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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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桃掠了跪伏在地面上的陆茗烟一眼,不疾不徐地道:“真正的陆茗烟,尚书府真正的大小姐,开蒙较早,幼时聪颖过人,有过目诵书之能,擅作诗画,且通音律,但在她七八岁之时,她被自己所养的猫咬了一口,此后性情大变,又有连番古怪之事接踵而至,怕光怕火,畏冷惧热,不让人伺候洗浴,且手刃泪痣,又亲自将猫推入井中,”

    “我起初听闻此些事端,只觉荒诞又悚骇,但真正思忖下来,却是捋通了时间线索,大小姐发生的种种诡谲之事,是在她从幽篁山失踪的那一夜。”

    景桃看着陆茗烟冷硬的容色,继续道,“偌大的幽篁山,只有两条山道,一般人若是要藏,也无法藏出花样来,但偏偏在陆爷极力遣人搜山的前提之下,陆大小姐却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如今得知尚书府的地底下,有纵横捭阖的甬道以及水渠,这些甬道是连通幽篁山和藏书阁的筋络,那么,大小姐连夜失踪的原因,亦是便有了答案。”

    话落,顾淮晏暗敛眸心,一抹暗芒隐现于眸底,“按你的意思,陆茗烟之所以在幽篁山没了踪影,只因她跌入响潭,阴差阳错进入了地下密室之中,但是响潭水深,她如何进去,又是如何出来?”

    景桃思量了片刻,凝声道:“侯爷的困惑,亦是我当初较大的一个困惑,但听闻墨染说,当初在大小姐救出山后,他便是下命在响潭处修葺了河堤,河堤让响潭有了上中下游,在上游当中,水底的河床是最浅的,应该是地下甬道的最佳入口处。

    “当初大小姐上山的时节是在夏秋接壤的时节,响潭水势走高,但会因时令的更嬗,而发生逆流倒灌之征象,遂此,大小姐跌入响潭后,没有被冲入河堤下游,而是被卷上了响潭的上游处。

    “那个地下甬道的入口颇为隐秘,但大小姐身子小巧,就被卷进去了,一个人进入了密室,遇到了被藏起来的双生弟弟,也就是陆茗然,陆茗然将误闯此处的姐姐幽禁在了密室里,将自己扮成了姐姐,从响潭处爬了出来。”

    话落,似乎被戳及了心中私密之事,陆茗然猛地抬首,狠戾地剜了景桃一眼。

    景桃没有感到丝毫畏惧,直直与她对视交锋,且道:“而大小姐之所以在救出山后,怕冷怕热,惧光畏寒,肢体颇不协调,表面上看上去好像是因被猫咬的病发作了,但实际上,这是此人常年被幽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里,所留下来的后遗症。

    “他厌猫,所以会有弑猫之心;他讨厌自己那一颗泪痣,看到了泪痣便会想起作为替身的姐姐,所以他不惜用刀割了自己的脸;他晓得自己是个男儿,没有女儿身的特征,遂此每逢洗浴之时,他皆是禁止侍婢近身。”

    此番话如一块硕大的磐石,砸入了幽谧的水潭之中,溅起了千丈高的涟漪,顾淮晏听得景桃此言,眸色幽深噙笑,不知是在揶揄什么。刘喻和陶若虚等人皆是屏声静气,但眼底的震愕掩也掩不住,陆明晨和陆明笙二人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明笙只是震愕,但陆明晨的面色可谓是跌入了冰点,他一直以为陆茗烟纯粹是个扮女装的男儿,身份名正言顺,却不想他如此心狠手辣,他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陆茗烟最终的秘密,在那一夜轻薄了这位『侄女』以后,陆茗烟还曾揪住他的袖袂,哭着求他保密。

    陆明晨被猪油蒙了心,哪怕被打断了腿,也是仍旧被『侄女』迷得神魂颠倒。他心脏如遭雷殛,泛起一阵抽搐痉挛般的疼楚,看着陆茗烟,欲言又止,想要为她辩解几下,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自己也是受骗者。

    陆茗烟冷笑,皙白面容之上,五官几乎要扭曲在一个点上,显得既是狠戾又是狰狞:“景仵作,你当真是编故事的一把好手,府中下人们所述的流言、稗闻、野史,都被你搬出来拼凑了一通,你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但请问一下,你证据何在?何在?!”

    后边二字,陆茗烟咬音极重,舌尖几乎要被牙齿磨出血来,整个人几乎是神经质地尖声低吼,眼底尽是滔天的恨意。

    景桃面容仍是沉淡,徐徐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幅画,那是那一日她在藏书阁内寻找的,将画摊展开去,示之众人:

    “这是那一夜,我在藏书阁里发现的一副画作,画中的人分别是夫人、陆爷、遛猫的大小姐,还有一位『无脸少年』。此画乃是工笔写意画,人物勾摹精湛细巧,人物设色和线图是充溢着童趣,但唯独在这个少年身上,笔触之间充满了『咒怨』。”

    “当年夫人诞下了双生龙凤,陆茗烟留下来,陆茗然被藏在地底下,如此看来,此画确乎是陆茗烟所作,但为何她要画出『一家四口』,而不是『一家口』呢?那时,陆茗烟根本不知自己有个弟弟的事情,又怎会画出如此突兀的一个人出来?”

    看着陆茗烟狰狞幽晦的神色,景桃一字一顿地道:“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幅画是在陆茗烟被幽禁在了地下密室时画的,她恨,她怨,她对自己的弟弟恨之入骨,她将他的脸抹去了,用意大概是『这一张脸不配见光』——”

    “够了!”陆茗烟尖声咆哮了一声,眼中尽是神经的冷意,“你这算什么实证,区区一幅画罢了,算得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就是陆茗烟,我才是陆茗烟,什么王八的密室甬道,我一概不知情,我现在警戒你,我将来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妃,下个月,我可是要与九殿下喜结连理,你最好识相点,不要再用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诽谤我!”

    陆茗烟几近疯癫,态度又是自傲,刘喻颇为不悦地皱了皱眉,肃声道:“陆茗然,你原是尚书府中的『少爷』,但你父亲却是在当年虚报了一个假的生辰上去,你又男扮女装,行为卑劣,亏九殿下为尚书府求了情,但你非但不识抬举,反而在坏事干尽以后,还打算欺君瞒上,妄图嫁给九殿下,真是太过于可笑了。”

    话落,陆茗烟愤恨得嘴唇咬出了血,血丝顺着她苍白的唇角留了下来,这愈发令她阴煞如鬼,却在此刻,林中尽处,忽然传出了一阵剧烈的闷响,仿佛某个重物砸至脆薄的东西上发出的裂声。

    原是去救人的禹辰,此际匆匆赶来,他与另外一个劲衣使共同搀扶着夫人迎面赶来,但夫人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哭闹,声音极为悲戚,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撕裂开去似的。

    禹辰身后是一众步履匆匆的劲衣使,每个人的面色皆是凝沉肃重。

    景桃扫视一眼,右眼猛地跳了一跳,她没有见到凶犯的身影,禹辰疾步踱至顾淮晏身前,凛声道:“侯爷,救到了夫人。”

    禹辰说着,轻微地顿了一顿,眼睑不自觉垂落下去,眸心敛入了一片暗霾之色:“卑职赶至竹林尽头,惊动了凶犯,凶犯一把拽扯夫人到悬崖处,卑职不敢轻举妄动,与凶犯周旋已久,但凶犯一直不愿放人,后来是夫人说了一句歉疚之语,让凶犯有片刻的松动,卑职趁此欲率人上前拉住两人,但不曾预料到,凶犯将夫人往崖前一推,自己却是……坠湖了。”

    一语既出,众人皆是哗然,极为震惊。

    景桃听罢,心中陡地一沉,方才那一阵裂响,就是陆茗烟坠崖投湖自尽的声音,但她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陆明笙瞳孔皱缩,登时红了眼眶,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那个孩子,她,她坠湖了?她为何,为何要这般做……”

    在府中的各院主子当中,就属陆茗烟与她最为亲近,陆明笙心性哪怕是锤炼得再是淡薄,但听到有一个亲人死去,她控制不住思绪,心脏快要疼到痉挛,整个人遽地转身,抄着不远处的山道上奔去。

    顾淮晏眼神如凛风,面色沉凝,亦是率着众人匆遽地赶往山下。

    半途之上,陆茗然一直在疯疯癫癫地笑着,听着自己的亲生姐姐跳崖投湖自尽,他眸底尽是幸灾乐祸的快意,原是畸形而狰狞的面容,此刻舒展开去,愈发阴狠而怨毒,“看看,我才是陆茗烟,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活路,她不配去活,天让她死,她自己也不得不死!”

    说着,陆茗然眼风一扫,倨傲地睨向了景桃,“你们这些官府中人,搜集到这么多线索又有何用?推理再是精彩又有何用?尚书府所有人都是被你们害死的,现在凶犯也死了呢,你们没法交差了不是?”

    景桃听着这等挑衅之语,眸色暗冷如霜,汹涌的愠意涌至喉间,千言万语之中,但最终化作了一句:“陆茗然,你这般说,当真的是可悲又可怜。”

    陆茗烟笑意顿歇,那抹快意尴尬地停滞在她面上:“你说什么?!”

    景桃摇了摇头,懒得再跟她逞口舌之辩,跟着顾淮晏疾步下了山,她大部分心思都在『真正的陆茗然』那边。

    湖心亭的北湖处,众人赶到山崖底下时,隔着不远的距离望去,一具身着大红羽衣的纤瘦尸体,沉浮在了冰水之中,墨发蘸血,看不起面容,周遭大片雪色湖冰被砸得碎裂开去,水面被猩红的血染成大红,湖水之上,仿佛绽开了一枝妖冶的花葩。

    乌崽正在把陷入湖水的尸体抱上岸,他面容上的神态很冷,毫无血色,眼眶一片薄红,仿佛将悲伤隐忍到了极致,他想要镇定沉静,但他颤瑟的臂膀出卖了他的内心戏。

    他将尸体放平,再褪下了自己的外衣,罩在尸身之上,从头到脚的遮盖住,他做这些事时,雪梨似乎与真正的主人产生了感应,四肢匍匐在了尸体的臂膀跟前,用脑袋不断地刮蹭着,嗷呜嗷呜地低声饮泣。

    一人一猫湿漉漉地跪在尸体跟前,没有任何言语,仿佛两位虔诚的信徒,在作无声的祷告,不一会儿,鸦青色的穹空之上,落起了鹅绒大雪,雪色很快覆盖住了残血,掩盖住了尸身,掩住了乌崽和雪梨。

    夫人见着冰面上的尸体,大哭大闹地要扑上前去,但被两位劲衣使制止住了。陆明笙和陆明晨见着此情状,面色各异,陆明笙是心折,而陆明晨却只剩下了震悚骇然。

    景桃沉默地踱步至尸体近前,约莫两尺开外的位置,停住步,按捺住心脏一片钝疼,垂眸打量着尸体。

    真正的陆茗烟,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肌肤上泛着病态的惨白色,刚刚从崖面之上跌落下来,她全身的骨骼已是碎裂了,颅首处的五官已经也不堪入目,乌崽护她如护珍宝似的,薄红的深眸之中有着显著的怒意,不愿意景桃多去察视她。

    她先去拭脉,拭过脉后,景桃又是沉默,摇了摇头,五脏俱碎,没有气了。

    她抬眸看了乌崽一眼,少年的手纤瘦,尸体的手枯瘦,两只一冷一热的手在衣袍之下,暗暗紧然牵系在一起,如对彼此汲取光热的共生植株一般。

    “你很喜欢她吧?”景桃亦是微微跪伏下了来,语气低沉,真诚且剀切,“但我们没有及时制住她,很抱歉。”

    乌崽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拱了一下,四五年以来那隐抑的情愫,一霎地喷薄欲出,他原是绷紧的下颔线此刻纾解开去,眶中的泪决堤了般,无声的滑落下来,他把脑袋磕在尸体前的冰面上,口中一直吐着模糊而朦胧的字音,似乎在呢喃尸体的名字:『茗烟』,『茗烟』,『茗烟』……

    『茗烟,醒醒,你醒醒,看看我,好不好……』

    『我和雪梨钓到鱼了,我们可以一起在山上打锅炉吃烤鱼啊……』

    『还有,我给你添置了一条新裙衫,很适合你,你穿起来,一定一定很美……』

    『茗烟,你应我一声,你醒来好不好,你看啊,下雪了,又一年了,我们明明约好,明年要离开这里的,去没有雪的地方,但是,你却是失信了……』

    『茗烟,醒醒……』

    『茗烟……』

    …

    只可惜,雪势转深,大雪越下越大,尸体原是温热的,但此刻很快冷硬了,陆茗烟也再也醒不来了。

    不远处,刘喻、陶若虚等人皆是面露戚色,只听顾淮晏吩咐道:“去遣人先将尸体搬至西沁园,雪势大了,若是再迟些的话,就走不了了。”

    刘喻急急应声领命而走,陶若虚也丝毫不敢松懈,速去帮忙。

    顾淮晏微微摩挲着尾戒,他缓步过去,看着这位真正的大小姐,陆茗烟。

    乌崽用外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不愿把狼狈的死相示之众人,他对刘喻道:“这一件外袍不用掀,一直掩着即可。”

    给真正的陆茗烟一场体面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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