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鬼面娃娃(1)
行将要踏上京畿的土地之上, 景桃原是安沉的心,也开始活络起来。
那递来的茶掺有两片薄荷叶与红枣糖浆,甜而不腻, 清燥生润, 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润了润喉嗓, 肺腑之中灌来的一片酥凉之感, 将体内燥闷之意涤荡干净, 路途上她鲜少再咳嗽,体内舒凉阵阵。
帝都的繁华近在眼前,马车驶过了颠簸山脉,穿梭过大顷浩淼沃野,她渐而看到了气象森严的皇城, 城堞之下两列侍卫森严,深红城门巍峨洞开, 旌旗冉冉招展, 她只得见乌泱泱的人潮,视线拨开人潮, 还能得见雕梁画栋的烟雨楼台,京城内外人声不辍, 自是热闹非凡。
此时的光景迫近晌午,天光一派碧青之色, 鬃马牵引着马车驰骋于城门之下。
一片车轱辘声碎间, 景桃忍不住搴开了车帷, 入目一片壮美的灯火台阁,她心有了微澜,在原书之中, 大熙朝的京城坐落于疆域版图的东北之境,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年华,今得见之,她早已被那森严的京景所折服。
京城外郭是浩浩荡荡的十里街景,车马骈阗,市列珠玑,一片蒸腾水雾之中,贩夫走卒往来其间,乍一看眼,皆是烟火人潮。
此际,一支礼佛的法仪队与马车队伍相向而来,景桃听到车帷之外的劲衣使道:“今日初八,转季入秋,依节律是桂子熟黄时节,适值国师去大相国寺祭天之时。”
劲衣使又对景桃解释道:“国师便是之前侯爷跟姑娘提及的,是有巢公子。”
法仪队人群壮大,百姓们避道一侧,皆恭伏跪拜之态,景桃见到了皇族轿辇上的国师,罩着一层半透明薄纱,看不清具体面容,年龄莫辩,她依稀只能看见他着一席飞鹤绣金雪袍,盘起的膝旁搁着一只团蒲,淡绿蒲面上是一拂素色掸帚,此人姿势如簌簌飞雪般,清逸且灵透。
劲衣使与法仪队粗略打了个照面,便将马车侧让一旁,那佛乐幽婉绵长,且佛僧众多,景桃自是费了不少时阴等候,隐隐约约地,待那皇辇与景桃的马车相掠而错之际,她觉知到了一道矜冷而舒淡的眼神注视,男人的视线隔着薄纱微侧而来,遥然与她相触。
轿辇之内,原是阖上眼的有巢公子,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眸,看向了少女,他常年岑寂的眼中,陡地浮出了一抹探赜之意——
少女周身阳魄四散,看来命数已尽,生气不再,循理而言,她应当是一个死人,但眼下,她能如常人一般生活。
有巢公子看了一眼马车与护卫,少女竟是武安侯的人,武安侯怎会带一个虽死犹生的人进京?
再度启程之时,云影露出了几分淡金暖意,法仪队缓缓走远,那道矜冷的视线消失在了御道尽头,景桃渐而舒下了一口气,方才不知为何,她居然觉知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后脊之处一片虚汗,她轻轻抚了抚胸口。
自己与有巢公子素不相识,原书之中,他的着墨亦是甚少,遂此,他应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景桃没将此事放置心上,只等马车又在外城驰行了约莫三炷香的光景,城内河道较多,诸多潘楼街土沿堤而筑,车轱辘往城东南的中山路一转,马辔再折入长巷一拐,便驶入了南薰门。
南薰门直通皇城大内,乃是京城高门云集之地,路道笔直挺括,景桃沿道略略一揽,皆可撞见诸多贵门将府坐落其间,复行了七八里外,马车逐渐放缓,门帘被劲衣使搴起。
景桃抬眼望去,马车停在了一处颇为恢宏雅正的宅邸跟前,琉瓦雪墙,宅邸之前植有一株腊梅,腊梅遮住了匾额,她依稀只能看见个“顾”字,禹辰已经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景桃以为自己会直接前去提刑司,吃住亦是在分配好的官舍之中,但眼下的安排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顾淮晏打马至她的马车前,道:
“这是我前些年置办的宅院,府内只有从侯府遣来的侍奴护卫,我常年候在政事堂,鲜少居于此,你且住无妨。”
景桃打量了顾淮晏半晌,他眉眸坦荡而淡静,觉此举并无不妥,那她亦是并未多作它想,那门内很快款款走出了一个中年女子来,虽是侍奴,但气度不俗,既及见到顾淮晏,女子立即俯首行了跪礼,顾淮晏对她道:“裳婶,这是我从恭州带来的仵作,以后劳烦你照拂了。”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便如揿下了戳印一般,字字千钧。
裳婶名唤袁恩裳,她原是当朝长公主的贴身侍婢,跟随长公主多年,亦是算是自小看着顾淮晏长大的。
八年前大年夜,长公主生了巨大变故后,国公府的老国公爷亦是长病不起,被圣上遣送江南山庄静养,迄今未归。
一时之间,国公府几近于油尽灯枯之势,树倒猢狲散,府内下人几乎全被人遣散而去,她是留在顾淮晏身边为数不多的侍奴之一,也算是侯府老人了,亲眼见证顾淮晏是如何在漫天谤议之下,一步一步走至武安侯这个位置。
今此,见侯爷第一回带人来此,竟然还是个女儿家,裳婶不由多看了景桃几眼,景桃颇为乖驯地下了马车,对裳婶福了福身,一行一止皆是从容沉静,裳婶初见便觉欢喜得紧,察见景桃眉间有惫色,温声道:
“姑娘一路从恭州远到京城,舟车劳顿,想必是需要休憩了,小人这就带你入府。”
顾淮晏与一列劲衣使仍是御马而行,景桃知道他手头还有无数事务要做,当下理应去直司使与刑部处置陆尧的案桩,她抬眸便见顾淮晏的面颜,他连夜未曾休憩,卧蚕之下已有青黛之色,眉眸落下一片浅浅惫然的阴影,下颔之处隐隐微有轻茬。
景桃蓦觉心疼,先让裳婶在在府门处静候,她踱步至顾淮晏的红鬃烈马之前,微微抬起颅首,眼睫轻眨,且道:“谢谢侯爷给我提供落脚之地,侯爷实是有心了。”
她说着,袖袂之下两只腕肘悬在腰侧,手指微曲,“侯爷何时需要验尸,尽可吩咐我,我会尽己所能替侯爷分忧,侯爷要多些休息才是。”
景桃话声很轻很柔,如棉花糖似的,语腔缓慢,说话时的模样就像家养的小猫崽,性子虽是内敛,但毛儿都是酥松柔软的,顾淮晏见之,一时情动,原想伸手去捏捏她那粉琢的脸腮,试试手感,但碍于众多劲衣使与府内下人在旁,他稍稍隐抑住了这等妄念,音色微哑:“嗯,今下天色有些暗,若是要验尸,最早也应是明晨,到时候我会让禹辰去府外接你。”
景桃乖乖应是,顾淮晏看了她一眼,便道了一句“明日见”,此后飞快御马而去,身后劲衣使紧随其后,景桃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半空之中缭绕下来了一阵梅香,循香望去,赶巧一枚柔软微凉的梅瓣滑至鼻腔,她伸手摘下,只听裳婶道:
“好生稀奇,这梅花树寻常只在寒冬腊月生枝结花,现在才夏末初秋时,便开始绽香了……”
她看着景桃,一边带她进府,一边道:“这株梅树是侯爷在八年前种下的,长公主生前爱去宫中梅园赏梅,还曾用落梅制作成香囊福袋给侯爷保平安呢,这一株梅树便是侯爷为了惦念长公主而植下的。”
景桃听着心神微怔,蓦觉事情有异,她隐约回溯起原书剧情,顾淮晏的母亲好像并非因病而死,而是因某种特殊缘故离开了,那受人敬仰的国公爷因此一病不起。
她跟顾淮晏接触不久,并未听他谈起过家事。
景桃初来私人宅邸,心内亦是有所计较与防备,并未多问什么,只静静地由裳婶领着走。
宅邸坐北朝南,院落温严而高大,凉畅阔敞,一共五进,东西双侧各嵌有数座小别院,后院是一座小花园,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是板壁之上,皆是开满了细嫩而美的碧色花脉,空气之中弥漫着薄荷辛香,很好闻,香味浅浅淡淡,并不熏鼻。
裳婶边走边道:“宅邸内内外外皆是重新清扫过,去岁年尾,暖阁柱头与墙拱重新上了一层漆,姑娘所栖之地便是在暖阁,那处夏时凉畅冬时烘暖,最适宜安歇。此外,小人们皆是歇在外院,其中大半都是旧府老人,姑娘待会去暖阁处,看看有什么要添置之物,皆可吩咐小人,小人随即吩咐管事小厮采办去。”
景桃忙说不用,她自身的物什本就极少,衣物不多,女儿家的簪钗饰物亦是极少,唯有一套剖尸用具是随身携带,此物亦是不占多大地方,她野生自在惯了,没有器物要添置的。
裳婶带着景桃看了一圈,晌午很快掠去,天色已是晚暗,裳婶遂是摆了晚膳,她怕景桃吃不惯京城的菜食,遂是菜食口味承袭了南方惯有的清淡。
景桃用膳之时,脚踝边忽然一痒,俯目看去,是一只通体柔软而雪白的猫儿,猫儿的尾巴毛茸茸得不像话,来回刮蹭着景桃脚踝,白猫儿见着景桃发现了它,蹭得更欢了,一直嗷呜嗷呜地叫。
裳婶见了颇觉惊异,忙趋步跑来,“叽哩”“叽哩”地唤它,打算将它抱起,被唤作叽哩的雪白小猫儿,碧眸一眨,前肢一跃,纵入景桃膝上,不肯让裳婶来抱。
景桃身体先是微微一僵,感知着膝上的温柔触感,小动物在她怀中蹭来蹭去,甚至翻身而来,敞开肚皮朝她撒娇,她尝试着轻抚叽哩腹部的层层软毛,心中一时柔软至极。
她曾听闻顾淮晏提过他所养的猫宠,但他口中的不让抱不让蹭,似乎在她此处并不成立,她殊觉叽哩很亲近她。
那裳婶也颇为讶然,道:“叽哩是侯爷前年雪夜里捡来的猫,叽哩畏生且机警,初来宅院之时,谁也不让碰,谁敢碰就用爪子挠人,奶凶奶凶的,这几年受了侯爷的照拂,叽哩适才亲近侯爷一些,但也是不随意让人捧抱。
“姑娘今日初到府中,叽哩亲近你至此,也真是稀罕事儿。”
景桃垂着眼睫,小叽哩感知到她的轻抚,嘟着粉鼻儿,打了个哈欠,就开始在她的怀中打起盹儿来。
不自觉地,景桃也生了些许困意,便随着裳婶去东苑的暖阁歇下,有一位年幼的侍婢前来为她铺床,裳婶说侍婢名唤白露,是年初府上刚招来的小丫鬟,原是在内院书阁里做些清扫事务,但今日暖阁人手不足,遂是被调来了暖阁处,专来伺候主子。
白露虽是年轻,但胜在干事灵活沉稳,不多时,便已在内室里换上了焐热好的暖衾新被,簟枕被褥皆用熏香熏过。
裳婶亲身嘱咐了白露好几句,白露应声领命,且先去为景桃准备洗漱沐浴用的热水,裳婶吩咐毕,又对景桃道:“姑娘今夜好生安歇,有什么事唤白露去干就好,小人也在屋外候着,有甚么不妥之处且道一声。”
“有劳裳婶了,其实我自己一人能行。”对于随身侍候的下人,景桃一时颇有些不习惯,她只是暂住此地罢了,但而今这般待遇,倒像是她是这宅邸之中的主子,隐隐让她有些惶然。
“应当的应当的,你是侯爷带来的贵人,小人自是应当伺候好。”
说着,裳婶小心翼翼地看着景桃怀中的猫儿一眼,眼神颇有些为难,叽哩不让下人抱,但让
景桃一直抱着叽哩亦不是法子。景桃察觉到了,淡然地笑了一笑:“可以让叽哩今夜睡在暖阁吗?”
叽哩其实有自己的栖处,在西跨院内院便搭有一个舒适的猫窝,从暖阁一路往西走,穿过月门便能到,但叽哩很是依赖景桃,它也有起床气,被忽然唤醒怕是也会竖毛。
无奈之下,裳婶也只得苦笑一番,道:“劳烦姑娘关切,叽哩近几年被侯爷宠惯了,脾气有些微娇纵,姑娘将它放至在榻上便好,别让它沾床。”
“裳婶的话我记住了。”
别了裳婶后,景桃先是如裳婶所言,甫一入了暖阁后,将叽哩放至在暖榻上,为它盖好了薄毛毯,叽哩没有醒,睡姿微微有些酣然。景桃笑了笑,且去更衣,解去了衣裳裙衫,沉入浴桶洗身,肌肤沾了腾腾热水,她心神皆是一松。
近半个月以来,她当真是有些累着了,偌大的暖阁里一派明亮温婉之气,两扇册叶小轩窗,东墙边置有一张檀木桌案,桌案上随意堆叠着几卷书简,陈设古色古香,轩窗外植有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阁外隐约可听潺溪之水,越是衬得暖阁越发闲适幽静。
气氛并不甚清冷,有叽哩在,反而有些烟火气,景桃沐浴更衣毕,那白露适时为她绞干墨发,方才景桃上床安歇。
明面上越是安沉似水,心中越是颇有狂澜。
景桃本该是睡着,但整个人儿一直至夜半三更,皆不曾合过眼,她轻轻翻个身,看着近处暖榻上酣睡的叽哩,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顾淮晏,他说他常年候在政事堂,不曾回过此地。
骗子,若不是他常来,叽哩又怎会如裳婶所说的那般娇纵呢?
见不着顾淮晏,不知为何,景桃心底开始有些空落落,至于为何空落,她又讲不清真切,正思忖间,阁外倏地传出了些微动响,好像有人入了府来。
景桃心下微微一怔,徐缓披衣起身,搴开了门帘去看,在不远处的前院林道上,瞅到了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
东橼院内寂静,暖阁廊檐之下的灯火晃晃悠悠,万物俱歇,人籁俱寂,男人的步履声没有停歇。
景桃听着声音越靠越近,她拢了拢衣裾,微微抬眸,男人的面容在夜色辉映之下,逐渐明晰起来。
月光之下,顾淮晏换下了官服,一身云白色衣袍,轻束一根玉簪,穿着清逸温雅,他的面容是略带惫色的,风声熹微,拂过他的广袖衣袂,有悦耳的簌簌声。
眼前的他,仿佛是澹泊雅致的水墨写意,添一墨嫌浓,少一墨嫌淡,景桃的心逐渐热了,暖阁内的暖风微微吹出来,她的发丝在肩膊处翻飞飘扬,灯盏照亮两人之间的青石路,在此一刻,他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眸底之中的微光。
夜色如银河垂落,景桃看着顾淮晏踱步至近前,离她仅有两尺之距,藏在袖袂之中的手微松,她偏了偏颅首瞅着他:“……侯爷?”
顾淮晏垂落眼睫,淡笑了笑,但语气上却是一本正经:“吵着你了?”
廊檐之下,灯盏昏黄,朦胧月光将他面庞上的棱角软化,眉眸深邃,让他也比寻常要温柔。
“没有,民女素来睡得浅,较为醒睡罢了。”景桃见顾淮晏此行一来,穿得有些单薄,她回身去暖阁拿了件较厚的围脖毛氅,有些小心翼翼地披在他身上。
她身量仅及顾淮晏的胸膛处,为他披衣有些费力,需要踮脚,但他似乎很享受似的,没有阻止她的动作,薄唇上的笑意微微深起来。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景桃嗅到了他身上的木霜清气,糅和着院落里的薄荷辛香,恬静而淡泊,温温凉凉的,很是舒服。
顾淮晏入宫觐见圣上,禀述滁州所发生的案情后,紧接着便是着手调遣人力去京兆尹府,交接陆尧溢死一案,从政事堂出来之时,已是三更时分,先是回一趟侯府。
武安侯府坐落于大内雪鸿坊,雪鸿坊最是迫近皇城,乃是京城之中贵胄群集之高地,里中多是皇族国戚,八年前楚国公府没落,三年后他凭赫赫战功封得万户侯,侯府便是新帝御下所赐,府内是高宅深院,楼台巍峨连绵,虽是矜贵宏敞,但顾淮晏亦是并不常来此。
策马抵府之际,他行将递与禹辰的马缰,忽然手腕轻敛而住,他看着冷清的重门深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心念微动之时,他迅疾策马调转了个头,转而去了南薰门的方向,一路前往了私府,他没有吩咐任何亲随跟上,只余下禹辰等人半是错愕地滞在原地。
不知为何,他想见景桃,现在就想见她。
夜色阑珊间,从雪鸿坊一路驰骋至南薰门,路途迢迢遥遥,他虽是确乎身心稍显惫意,但仿佛回到了那一夜,他带着景桃夜游食肆,她的小手被他包裹在掌心内的温柔触感,她身上的清甘馨香,她的淡静笑颜,她一行一止的坦荡沉然。
针落可闻的夜色之下,他遣退了裳婶,步步朝着暖阁走去,亲眼看到了她,她身上穿着略厚的月白衣裙,似是刚醒,颊发柔柔软软贴在腮上,眼神慵懒,看着他来了,她眼中的惊色是难掩的,但她丝毫没有惶然或是逃离之势,人儿乖乖立在暖阁台阶上,等着他走近,就如叽哩一样,把最柔软的一面敞开给他。
当景桃主动为顾淮晏披衣之时,他的呼吸轻了一轻,她的指尖无意触在他脖颈上,一片滑腻温热,竟令他有些难以自控,对她生出了些许渴念。
但景桃却是浑然不知,不自觉地,许是月色太温柔,为他披好衣物后,她自己的胆子有些大起来,虽是还有些谨慎,但决意开口问他:“侯爷今夜歇在此处吗?”
少女嗓音柔软,顾淮晏微微挪开视线,音色微哑地“嗯”了声,略微生硬地起了个话题:“听裳婶说,叽哩歇在暖阁处?”
“是啊,叽哩很乖的,正睡在暖榻上。”景桃带着顾淮晏入了暖阁,一搴开门帘,他便见到了一团软白的小身影缩在榻子上,上边有薄薄毛毯盖着,叽哩睡得很齁,髭须在暖风之中颤了几颤。
叽哩对景桃不设防般的亲近,有些出乎顾淮晏的意料之外,但他平静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叽哩脑袋,又见景桃有些困意,便道:“你先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叽哩,再抱它去西跨院,并不会扰你。”
景桃忽然觉得他仍是守着分寸,心有微澜,不禁道:“侯爷不若在此处歇下,明日可同去提刑司。”
此话一落,她心陡沉,殊觉此话不妥,顾淮晏顺猫毛的动作亦是稍稍一滞,眼睫抬了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素来散漫的眉眸之中,添了几分深黯之意。
景桃打算收回那一番话,但被他这般眼神瞅得颇为不自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极为无措地道:“那话……是我乱说的,侯爷莫要当真……”
话至尾梢,景桃舌头打了个结,音色都模糊了,也不知该怎么把话顺下去,于是很迅速地趋步入了内室,钻进床榻上的衾被之中,捂着失序心跳,如叽哩一般窝藏了起来。
暖阁里颇为岑寂,气氛僻静而宁谧,气氛也暖烘和软,她见他眉间掩藏不住的惫意,一时情动,犹豫一会儿,才胆大发问。
假令是寻常人,她就绝对不想问了。
床榻上的衾被很大很暖,因为是白露烘暖过的,有一股淡淡的薄荷辛香,还有棉花的气息,在暖温的寂静之中,景桃听到了一阵步履声入了内室,继而缓缓走至了床榻处。
不一会儿,衾被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揭开,男人的手掌伸了下来,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的力道很轻柔,揉得她很舒服。
景桃连最基本的防备与芥蒂也无了。
顾淮晏温和地望了望她。
景桃整个人裹在衾被里,变成一个小团子,变成了第二个叽哩,脸因是酡红而深埋被中,不欲让他看见。
顾淮晏的手还放在她的脑袋上,指腹轻轻搭在她柔软的发丝之间,温柔的热度轻抚而下,又痒又热,景桃不动,柔软气息遂是蹭上了他的指腹处。
少女身体的柔软,软得惊人。
内室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彼此温软的呼吸之声。
顾淮晏克制地收回了手掌,拉过置物架上的新毛毯,在景桃为他腾出的位置上,轻轻躺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头微微碰着头,一恍然仿佛是被沉箱之时的相向而拥之姿,暖阁里气温一直是适中的,到破晓时分之前,内室里一直浸裹在暖氛之中。
床榻很大,睡下两个人不成问题,景桃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了些许,她微微往榻内贴墙的位置凑过去。
但刚想挪位置,腰肢上却是被劲韧结实的手臂轻揽着,顾淮晏轻轻借力,她自然而然地被他从背后拥入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一张衾被和一张薄毯。
“就这样,不要动。”他沙哑的嗓音从她后上方飘下来,说话时温热气息,落在她的颈间,景桃乖乖的阖上了眼眸,不再动了。
翌日是景桃先醒的,她素来醒得早。
昨夜顾淮晏就往提刑司递了举荐书,她今日便要去报道,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大顾淮晏在睡着,一大半身体的重量皆压在她身上,她没法动。
景桃往窗外的日色瞅了几眼,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穹还是微黯着的,日头不甚明亮,她虽是想起身洗漱,但没法动,只好干躺着,时不时侧眸看着顾淮晏,看他何时醒。
顾淮晏的温热呼吸喷薄在她颊腮处,有点痒痒的,景桃缩着脖颈,身体有些挣扎地动了动,良久,她适才觉知到顾淮晏微微醒了,他也动了动身躯,带着睡意低哑地问她:“几更了?”
“侯爷,行将破晓了。”
景桃趁着他挪开了臂膀,顺溜地从他怀中钻出去,饶是顾淮晏想要伸臂捉着她,却被她侥幸逃离了,景桃离开了床榻,顺便披上了衣物,叽哩适时也醒了,它跟景桃同时醒的,见着床榻之上突然出现的主子,叽哩第一反应就是踩床,要四肢踩在主子的胸膛上,要蹭要抱。
暖阁外室,裳婶和白露已经捧着热水盆子和暖毛巾静候在旁了,见着景桃和侯爷一前一后出来,白露虽是感到微讶,但很快恢复了一片静色。
半个时辰后,景桃和顾淮晏在内院正堂用早膳,用完膳后,趁着天色还十分早,景桃换了身净素的裙裳,顾淮晏先带她去京城各处看了一圈,有个大致的印象,尤其是带她去看了看提刑司官衙所在的宪台位置,抵卯时三刻牌分,景桃要宪司应卯了,顾淮晏也就不用陪着。
大熙朝的提刑司与景桃所了解的有些不太一样,循理而言,历来的提刑司乃是负责州路府衙卷案,前往各州各县核查刑狱,但在大熙朝的律法内,提刑司由直司使直接统摄,管理京畿、各府各路吏治监务,地位比刑部、京兆尹府要高出不少,京兆尹职能与地位遭致削弱,而提刑司变作了御上近臣。
顾淮晏告诉景桃,如今司内的提刑使乃是刘喻,兜圈的空当儿,景桃亦是问了不少提刑司内的事。
她与刘喻早在之前打过照面,此人对待公务纯直不二,督治奸盗,申理冤滥,对待顾淮晏亦是忠心耿耿,在京城任职期间,名声颇佳,她亦是便放下心来。
她到中路的提刑司之时,刘喻赶巧不在宪台内,一众判官与知事官吏正在踩点应卯,各人面容惺忪,行色匆匆地抱着公文和烧饼馃子,一径去了内台,几位着深色官袍的判官见她是个女子,还是独自前来,听她有来做仵作的举荐文书,便先命她去外台的茶亭内候着,说先去通报副使领事司。
副使领事司相当于提刑司的二当家,属正四品朝官,亦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景桃回溯了一番原书,这位领事司名叫陶若虚,性子并不算温和,脾气有些条直,但与刘喻一般皆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景桃在茶亭内静候片刻,那判官一去,让她一候便是大半个时辰,那些个小官小吏来茶亭划水摸鱼之际,见景桃貌容端丽出众,时不时拿眼觑她,晓得她要来提刑司当仵作,皆是颇有微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已。
若非见景桃气度容雅不俗,怕是还要当面戏谑。
待到迫近晌午时分,才等到那所谓的副使领事司,但景桃面上并无不耐之色,款款从椅凳之上直立而起,朝着陶若虚行了个礼。
陶若虚是条铁骨铮铮的北方汉子,方正紫黑脸膛儿,生得魁梧高壮,年岁看来约莫是而立又四,身着深黑襕袍,圆领大袖扎角巾,脚蹬六合靴,虎虎生风地从外台入内,一路风尘仆仆,靴底与膝袖皆占有湿泞污泥,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阔额与两鬓皆有热汗,茶亭的侍役见之,殷勤地斟了凉茶给他。
见到景桃行礼之时,陶若虚晓得她是前来应职为差,大大啜了一口茶饮,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赫然冷笑:“来当仵作的?”
景桃想介绍自己的名字,却被他阻断:“若是冲着叶羡槐名头儿来当仵作的,那便去西路的京兆尹府,咱们这儿可是刑狱重地,不是闺阁过家家,验人尸骨并非儿戏。”
景桃愣了一愣,第一反应是觉得陶若虚误会她了,第二反应是叶羡槐在京城名气应是不小。
揣摩陶若虚刚刚的口吻,来提刑司或是京兆尹府当仵作的闺阁女子,不止她一位,但那些人多半是受了叶羡槐名气之影响。遂此,陶若虚对叶羡槐印象很差,对前来入职仵作的女子,印象也自然就更差了。
景桃面色波澜不惧,温声道:“副长官误会了,我姓景,单字讳桃,与叶羡槐并不相识,我是真来应仵作之职的。”
陶若虚眉头拧得更紧,没耐心地摆了摆手道:“我不管你叫什么,也不管你究竟与那叶羡槐相识不相识,此处是提刑司,乃是京城刑狱判案之重地,不是让你一个稚龄女儿家来闹着玩的,还当仵作呢,你见过血吗,见过死尸吗,剖过人骨吗,拎得动剖尸刀吗?”
他打量景桃那瘦弱的小身板,不客气地道:“识相点儿,打哪儿来就赶紧从哪儿歇着去,这几日京城一直不太平,你女孩子家家的莫要随处乱跑。”
话毕,将凉茶一灌而尽,就要往内台方向而去。
“副长官且慢——”
景桃有些啼笑皆非,朝前走几步:“我原是恭州府衙的仵作,见过死尸,且见过不少,亦是剖过人骨,死因究明颇多,或勒死或自缢或鞭笞,您方才问我拿不拿得动剖尸刀,您看看便知。”
话毕,景桃自月白袖袍之中摸出一卷刀套,约莫臂腕之厚的,将刀套铺展在桌案之上,剖尸刀由粗至细,由钝至锐,约莫不下十具。在灯盏烛照之下,此些刀具尖端泛散着凛冽寒光。
亭外那些个看热闹的知事小吏,看得均是觳觫一滞,纷纷去看陶若虚反应。
陶若虚果真步履猛顿,看到那桌案之上的刀具物什,两道粗浓的剑眉高高扬起,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她。
景桃从容地继续道:“在世俗之人眼中,仵作此役手沾尸身,日夜与死人打交道是一桩苦差事,确乎是极少有女子愿从此役。但我自小随师傅习得剖验之术,并不畏惧尸者,且愿此术贯穿一生。
“此番前来,我有举荐文书在身,此事刘喻刘长官是知晓的。不过,若是您不信,可令我前去验尸、严查死因究明,便可知我是来过家家,还是真心入差。”
景桃言辞剀切诚挚,加之有一卷剖尸刀具自证,这让陶若虚蹙紧的眉心多少舒展了些,但他仍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见景桃气度泰然沉静,一行一止亦是颇有澹泊从容之底气,似是真不像来官府嬉闹的。
陶若虚凝眉冥思片刻,口吻略显踯躅:“不瞒姑娘说,昨日武安侯归京,刘长官今日便入大内拜谒侯爷去了,且还不知何时能回来。方才你说你会验尸验骨,不若这般,我现在遂是让你去一个地方验尸,你当真的敢去验?”
适才景桃已经拿出刀具自证身份,眼下她慢条斯理地收敛精细刀具,卷裹上厚布,眉眸噙着恭谨淡笑:“诸般器具皆已备好妥当,长官可是让我去何处验尸?”
少女话音娴静自若,犹若春夜稍稍融化的冰雪,语态温和和软,透着些微清凉薄荷之意,天然有安抚稳定人心的气质。陶若虚听至此处,更是信了几分,心下暗觉这个小姑娘当真会些验尸之术。
实质上,于提刑司之内,精谙验尸之术的仵作大有人在,且各个能力不遑多让,凭什么她一介女流之辈便能惹人信服呢?
心中虽是如此作想,但陶若虚的面膛之上倒是有几分肃色,他抬掌搴帘朝外台大步踱去:“那看来,你得先跟我去尚书府走一遭了。”
景桃听罢,心神微微一动,陶若虚口中的尚书府,莫不会是工部尚书陆尧的宅邸?
约莫在半个时辰以后,她便知晓了答案。
陶若虚口中的尚书府并不在雪鸿坊内,而是在京城以北偏西一处较为僻静之地,景桃从官辇之中下来后,恰值未时一刻牌分,晌晴的日光偏略地斜射而落,气氛并不甚暖和,风簌簌冷凉,稍显森冷之意,她不自觉拢了拢衣袍,一抬眼,便见到了近处一幢雍容阔达的宅邸。
听闻到了府外的马蹄声碎,有个身着深蓝宽襴的知事老者迎上前来,朝陶若虚恭谨行了一礼后,见到大人身后跟着个稚龄少女,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而非预想之中的仵作,老者眼底不由地晃过了一抹讶色,语声亦是随之磕巴起来:
“陶长官,此人是——”
“寂伯,我们是来尚书府验尸的。”陶若虚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景桃,“这小姑娘说她要去提刑司当仵作。”
被唤作寂伯的老者,面容之上出现一抹轻蔑之色,此际蹙紧了一对粗浓庬眉,再往景桃身后方向探看而去:“让个丫头当仵作?那个阿尤呢?”
陶若虚沉着面色摆了摆手,道:“玄霖这两日告了假,据闻是家中阿母身子出了状况,他一时抽不开身。”
他话到即止,继而话锋一转,凝向景桃,“你当真要验尸?眼下咱们已走至尚书府外了,若是要后悔,现在离开尚还来得及。”
景桃轻抿薄唇,音色之中裹挟着极淡的静笑之色:“禀长官,我当真敢验的,还请带路吧。”
陶若虚闻言,眸色添了一分赏识之色,尔后,便大抬步往尚书府内走去,被唤作的寂伯的知事小官审视了景桃好一会儿,眼底仍是有掩藏不住地惊骇质疑之色,景桃温文有礼地对他点了点颅首,跟在了陶若虚身后。
这是景桃初次踏入陆尚书府。
府内一派贵胄之势,坐拥连绵楼台宅院,格局不得不谓之是敞阔宏森,远处是一围熟黄桂子林,淡色桂瓣缀于枝梢,近处灰墙阔道之上,两丛碧笋凌空而生,笋香喜人。
景桃一面暗自打量此座雍容贵气的尚书府,一面缓步跟在陶若虚身后,她心中微微生了困惑,自己此番前来是查验谁的尸首?
是陆尚书陆尧大人?还是另有他人?假令是剖验陆尚书的尸首,那理应是衙署或是在义庄之中。
陶若虚带她来此,莫非……尚书府内除了陆尧,又死了人?
一行人乍出前院门槛,转过一处花圃月牙门,一路往西而走,位置愈是偏僻,空气愈发稀薄阴冷,景桃察觉气氛变得愈来愈肃穆,那陶若虚的眉心直直蹙凝起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陶若虚终是止住了步履,景桃这才见到了一座僻静院落。
院落黛墙玲珑瓦,墙外植有碧竿齐天的修竹丛落,绿烟摇曳,陶若虚边走边道:“死者是前工部尚书陆尧陆大人,上个月因牵连旧案被关入牢狱之中,月底之时,一个晨早,却被发现死在狱中,发现的狱卒皆是懵然。
“起初,此案乃是由京兆尹府掌管,尸首则是叶羡槐所验,仵作说陆大人是自缢而亡,司内派去的仵作经手复验,说陆大人确乎死于自缢,也留下了忏悔文书,但死法委实过于奇怪……”
景桃没料到兜兜转转,自己会重新接手来勘验陆尧的尸首。
陆氏也算是皇城之内的百年世家望族,先祖有为先帝修筑京城运河、竣通洪涝之功,不过到了数年前新帝登基之时,陆氏颇有些折戟沉沙的颓势。但到底仍是京城世家之一,从进京城伊始,她从未听闻过陆尚书缢亡之事,由此可窥见尚书府将此事瞒得极为严谨。
见陶若虚没有说下去,景桃问道:“死法奇怪?”
陶若虚谈及此事,面色蒙着霾色,似乎有些不愿追溯起什么,语带着森然寒意:“陆大人死时,身上的囚服已经剥落,被替换成了大红羽衣,羽衣之上缀有白花,陆大人的颈部、双手双脚被绳索紧紧绑缚,两脚之间悬坠有一个铁秤砣,身体吊在了牢房内屋梁之下。”
景桃听罢怔了怔,瞠着眸子,呼吸沉滞片刻——大红羽衣,颈部及四肢被绑着,铁秤砣,还是吊死在屋梁下,这般自缢的死法,当真是诡谲万分。
只听陶若虚揉着太阳穴,又道:“大人他确乎是因缢首而死,但你知道的,他死时四肢遭缚,狱门是被反锁住,外人无法入内。要知道,牢房内并无任何凳物倚具之类,在四肢受困之时,他是如何做到自缢,又将身体悬空的呢?查不出合理的线索,案情无从进展,我这几日也是头大如斗……”
“还有,陆大人死时穿着大红羽衣,牢房内光线昏淡,远观红衣,煞是可怖,我月末初见大人尸首之时,心里委实亦是瘆的慌。”
景桃的眉心深深地凝起来,能让陶若虚这等七尺壮汉畏寒不已,可见陆尧的死法也当真是诡异了。
景桃说道:“如若陆大人死因明晰,可依据死因与验状推断出具体死法,判定究竟是自缢还是有人蓄意为之。且外,依据牢房内的线索,指不定便能寻索到蛛丝马迹。”
殊不知,陶若虚苦笑了一番,语声沉重:“姑娘不曾真正出入官署牢狱,说得当真是轻松。见你有胆来此验尸,我也不欲瞒你,月初之时,京兆尹知尹桑念大人本打算给此案盖棺定论,确信陆大人是自缢无疑了,加之有文书作证,经人辩过,字迹的确出自陆大人之手。圣上亦是信服此言,但说要等武安侯归京再议,此案亦就延宕至今日。半个月多逝去了,那牢房早已被狱役清濯过,若是有证物,也已经清理干净了。”
话至此,陶若虚喟叹了一口气,看着景桃道:“陆大人自缢一案,消息虽是封锁得紧,但整座皇城朝官皆是知情了,也只有外城百姓不知罢了。此外,若要将此案重审一回,那定是要拂了京兆尹那帮人的面子,为今之计,只有开棺验尸,将尸体重验一回——”
说话间,陶若虚遥遥指着那僻静院落:“那处便是陆尧陆大人的停灵之地。”
陶若虚率着景桃踏入了西沁园的院门,甫一入内,景桃仅一抬眼,便是凝了凝眉眸。
偌大的院落之内,廊檐之下招挂着一围明黄纸符,风声如尖哨鹤唳一般,大肆吹动符箓,纸身猎猎作响,如泣如诉。
沿道的抱柱与窗扃上,均是悬着暗色灵幡,内院中庭之间置着一鼎八角戗金枝纹铜炉,炉内烧着炭火与炙檀,泥灰上插着数根三寸之长的佛青香根,香略微熏鼻。
西沁园只有两位管事小吏静守着,见陶若虚带着一少女前来,彼此皆是惊骇,但见主子一脸肃穆之色,不好多嘴说什么,只对她颔首示礼。
景桃点了点颅首,陶若虚肃声问道:“今日之内,举府内外可还有人过来?”
小吏们齐齐摇头,称没有,陶若虚便是宽松了心,唯恐那京兆尹府门那伙人来掺和一脚。他带着景桃径自朝正堂走,到了堂门前,景桃顺势看向了门内。
讵料,下一瞬,她心脏骤然缩,面容稍稍僵硬了一瞬。
她终于领悟到了为何陶若虚为何会说瘆的慌三字了。
堂屋方整俨然,虽是四壁皆是掌有亮黄烛火,但仍是掩盖不住那阴晦的尸冷之气,停尸的棺床置在堂内正中央,尚书府的陆尧身着大红羽衣裙衫静静躺着,裙衫乃是半透明的丝状物,透过烛火看去,景桃发现尸身只着了极薄的单衣单裤。
近些时日又有入秋之势,但前阵子气温溽热不已,此刻在大红裙衫之下的头颅、肩颈,及广云袖袂之下露出的肘腕,皆是腐斑密布,肤色成暗青灰紫之色,早已是没了骨态。
可真正让景桃感到骇然的,却并非是尸首。
俨然阔朗的正堂,围绕棺床左右的位置,放置着诸多竹篾编织而就的鬼面娃娃。此些娃娃约莫巴掌般大小,身子骨皆是由竹篾编织而就,着赤红色金纸羽衣,在头颅部分,五官以赤血绘摹而成,月牙眼,红豆鼻,弯开的腥唇,无一处不透着诡幻。
乍看之下,此些娃娃仿佛被渡了一口仙气,悉数活了过来,如幼龄的蓬头稚子,不怀好意地蹲伏在陆尧尸身,笑得阴森诡谲,不知是在偷偷酝酿着什么祸心。
见这情状,景桃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微困惑地看向了陶若虚:“长官,这是……”
陶若虚以为景桃会被吓着,但却见她这般沉静,面容之上并无骇惧之色,只有些微微的困惑之意。
陶若虚沉叹了一口气:“兹事说来话长,别怕,此些娃娃皆是竹扎的,是假的,你可先去验尸。”
景桃隐抑住心头困惑,跟随陶若虚一前一后迈步入堂,刚刚踏入门槛,她嗅到了一阵熏鼻的腥血气息,还有湿潮腐朽的霉味,她稍稍定了定神。
借着堂内亮晃的烛火亮芒,一片明净的光亮烛照之下,她看到了棺床之下用墨绳掸下了墨痕,墨痕之上贴满了明黄符箓,而那鬼面娃娃身上,五官处的朱砂色描摹,用得皆是猪血,金纸羽衣上细绘着诡秘符咒,此些符咒俨若一颗颗剥落的眼,阴晦而戾冷地盯着外府来客。
景桃后背掠过一片寒意,心中惑意更深,不自觉地出声问道:“长官,尚书府内的人可是觉得,陆大人着红衣自缢狱中乃是不吉?”
她嗅到了血腥气,也就是鬼面娃娃头颅上的五官朱砂,乃是鸡血,院子廊檐里的八角金鼎、明黄符箓,棺床底部的掸墨之痕和竹扎小人,早已并非亡者驱邪那般简单了。
这般情状,简直似是在为陆尧坐着什么法事,要为他镇压鬼怪邪祟一般。
陶若虚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府内人觉得不吉利,而是国师觉得不吉,这些其中计较我也不太清楚,但此事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算了,你且先验尸罢。”
景桃眉心一凝,国师?在昨日进京之时,在御道之上她便与那国师打过一次照面,当时国师好像在审视她,那丈量的目光让她颇为不自在。
之前在打桩生一案之中,她听水部主事郑奎提起过此人,国师法号曰有巢公子,出身工匠名家,修筑过京城玄武门,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有巢公子为何会觉得陆尧着红衣自缢乃是不吉?红衣自缢有何深意?圣上也居然能容许他将尸首带回府中,国师地位可见一斑。
景桃暗自将此人记在心中,她的剖验器具已备好,随时准备可以验尸。
她缓缓踱步至棺床之前,视线不经意间与那竹扎的鬼面娃娃对撞,那弯弯的月牙血眸瞅着她看,景桃多多少少有些惕凛,转身问陶若虚:“长官,这些鬼面娃娃能否挪走?”
陶若虚有些汗颜,似是对那竹扎小人也有些膈应,但只能无奈道:“此些物什乃是国师吩咐放置在此,自是动不得。”
景桃见此情状,也殊觉无奈,一面戴上鱼鳔护套,一面去将那墙壁上的烛火拿了下来,放置在棺床一侧。
在烛火照彻之下,空气之中的腥血气息更浓,那些鬼面娃娃的面颜之上,血色五官被照彻得极为艳丽,如梦如幻,煞是可怖。
景桃对竹扎小人有些了解,竹扎小人又称作魇镇术,此术发源于茅山,竹扎小人乃是一种咒怨,施咒者寻来纸符、荠草与乌龟壳,以赤血写下受咒之人的生辰八字,纸符贴在竹扎小人身上,让巫师以祭祀之法将小人葬入地下,咒怨即刻生效,受咒者即有灾厄。
据闻魇镇术算是巫蛊派系,早已失传许久,景桃不曾想过会在天子脚下的尚书府内重见此术,这种咒术颇为阴气,一般受咒者皆是女童,施咒者会从女童身上汲取阴气以增强自身气运。
景桃不知国师为何要扎小人,也不明白鬼面娃娃与尸首之间有何干系,一时之间理不清,她只得先去验尸。
稳定心神之后,她摸出一枚苏和香丸含上,又在棺床四遭燃了些苍术当归等物,以祓除秽臭之气。
既及视线落在了陆尧尸身之上时,景桃敛眸执刀,模样专注凝神且宁谧,周身气韵随之沉下了去。
陶若虚见状,微微怔住,眉梢扬了起来,原先质疑的神色逐渐被微讶取而代之,陆尧着红衣的死状煞是可怖,那围拢在棺床左右的竹扎小人更是阴瘆,他本以为此一案桩会劝退景桃,殊不知,她反而是一副沉静从容之态。
见及此,陶若虚忍不住问道:“景姑娘,你当真会验尸?你一介小姑娘,为何会干了这等脏累之活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万字肥章掉落啦~小可爱们多发评呀~
让我看看有哪些熟悉的身影!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和鼓励!感恩~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