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打桩生(15)
吴力农话声悲戚,言辞尽是难以自抑的疼楚,那黄氏益发伤感,那原本佝偻着的背脊更是坨下去了几分,坐在藤椅上掩着帕子抹泪。
吴力农不愿再多说几句话,只是默然地给顾淮晏、景桃和林甫三人各自斟了一杯茶,茶叶是产自郡山的雪里毛尖,不论是茶色还是价位,均属中上乘,倒是彰显出一丝豪气雍贵。
黄氏倒是话很多,哭声难抑,率先直直望着顾淮晏,察觉此人应该身份尊贵,屈身便问:“官爷啊,长生的尸体现在在哪,咱能不能见上他一面,哪怕化成了骨灰也好……”
顾淮晏下颔微敛,眸色隐没了畴昔一贯的散漫笑色,凝声道:“死者于数日前自桥墩之处搜掘出,此下存置在官府处。”说着,他缓缓摩挲着指腹尾戒,“诚如你所说,死者葬在桥墩内五年之久,确乎已剩下了一具尸骨。”
黄氏哭得更是伤心,身体颤若筛糠,双膝几乎要跪落在地:“长生怎会如此命苦,我的儿啊,当年就该拦着不让他去当劳役,哪想着把自个儿的命都搭进去了……”
黄氏哭啼地说,吴长生乃是家中长子,聪颖好学,腹有诗书,幼时在书堂能习书作画,在渔船能捕鱼捉虾,他心底淳朴良善,被她和吴力农给予至高厚望,取名长生,也因为长生幼时虚弱,常常流连病榻,遂是佩挂了长命锁,以镇压邪祟鬼煞。
且外,吴长生养得了一张好皮囊,眉眸清逸俊挺,五官刚毅硬朗,头脑亦是十分机灵。颇为遗憾地是,在他三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人遂是变得呆呆傻傻,如不是有那样一回大病,指不定这个时候,吴长生早已娶妻生子,继承其父吴力农的衣钵,出海捕鱼去了。
变得呆傻的吴长生,脑子里断了好几根弦儿,反应较常人要迟缓一些,渐渐地,栖住在村落内的人们都唤他为“吴大傻”。
因为呆呆傻傻,吴长生没少被村内的流氓地痞欺侮过,在学堂念书时,有人将他的笔墨纸砚扔入了茅厕里,有人命他模仿鹅叫鸭子叫,甚至有人明目张胆争抢他的钱袋。
吴长生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没有顽力挣扎过,被人戏弄了就只是憨憨然地摸脑袋傻笑,模仿鹅叫也模仿得很愉悦,有人恣肆索钱,他也是不假思索就将身上所有铜板递过去了。
对吴长生曾暗自心生钦慕之心的姑娘,见到此番,皆是失落黯然。长生此人虽是俊了些,但脑瓜不好使,也呆蠢得挣不了几个钱,还被人时常欺侮,多无能啊,多窝囊啊,多丢面子啊,纵使心底良善,但良善此物放在秤杆上称一称,又值得多少铜板呢?
笑煞人了,根本不能当饭吃。
常年被人欺耍愚弄,吴长生渐渐遍体鳞伤,勉强在学堂念了不到半年书,就被夫子遣送回来了。
吴力农和黄氏看在眼中,自是疼在了心底,儿子没指望了,两人又陆陆续续生了幼弟吴珏,以及幼妹吴婉。
而今,最小的幼妹也已经在学堂读了两年书了,针绣女红也弄得有模有样。
谈及此,失子之疼难以按捺,黄氏益发悲戚。
黄氏这么一哭搡,气氛益发郁沉悲戚,林甫实在承受不住,刚想蕴藉二老两句。
殊不知,那原本是静守在屋舍外的吴珏和吴婉见后,俩小孩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心智尚还稚嫩,心思也纯粹简单,听到娘亲悲哭,脸色极其不耐烦,感觉属于自己的宠爱,要被那死去的大哥夺走了,一时愤岔,嫉妒地撇了撇嘴:
“娘亲为何要哭,那个人死了那么久也没见她叨念过,现在官家人一来,就哭哭啼啼了,前年爹爹折了腰、去岁外祖父辞世,她也都没堕泪呢。”
清脆嘹亮的童声跟官堂之上的惊堂木一般,格外引人注目,又仿若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吴力农脸上的愁戚和黄氏的哭啼,俨然成了一桩被戳穿的苦情把戏。
林甫蕴藉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腹内,暗自对景桃问道:“这……啥情况?”
景桃眼神示意林甫先不要出声,其他随扈也是静悄悄,一副漠然看戏的态度。
气氛格外尴尬窘迫,吴力农和黄氏面上的神态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那黄氏脸色不太自然,用帕子擦了擦涕泗,冲着那守在门槛外的吴珏吴婉二人亮声斥道:
“爹娘和官爷在磋商正经事儿,你俩个莫要插科打诨,识相点搁一边玩去!”
黄氏虽是矮小癯弱,但嗓门却是名副其实的狮吼水准,一吼一个剽悍泼辣,声浪如利爪撕裂了空气,就连房檐上的瓦片,以及案面上的茶盏,亦是剧烈地抖了三颤。
景桃微微扬了一扬眉,对那俩兄妹有了兴致,想跟跟出去问上一问,却被那黄氏焦急地阻住,“官爷别理会那俩兔崽子,童言无忌嘛,咱平时也少管教他们,这才纵容他们养着一副顽劣性子,他们说啥话,官爷都莫要往心内去。”
吴力农原想起身拿起鸡毛掸子揍人,但碍于一众官人在此,只好闷声作罢。
顾淮晏唇边微微抿起了一个微妙弧度,眸色开始散漫起来,微倾身躯,问道:“为何死者会瘸腿?也是村内之人殴打所致?”
听闻“瘸腿”二字,吴力农和黄氏的神色皆是有些发紧,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眼。
吴力农轻咳了几声,道:“这个我说不上来,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六七年前,一天夜晚,长生从学堂回来,那腿就是瘸了的,我估计他是在外遭人欺负了,问是谁弄得,长生摇了摇脑袋说他行路时不慎摔着的,我也没继续多问,他身上带伤成了常事,咱们也阻挡不了。”
林甫听着拳心痒痒,眉心紧紧蹙着,低低地怒喃了一句:“果真是人善被人欺,那夫子不劝事儿也就罢了,当爹当娘的也不管管——”
他话未毕,便被景桃踩了一下脚尖,林甫堪堪住了嘴,但又松开,偷偷用气声体吴长生鸣不平:“有一说一,我讲的是乃是实话。”
景桃乜斜他一眼,轻轻摇了摇颅首:“林大哥,你当此地是公堂,容你站在对立面跟死者爹娘对簿是非、一决高下呢?此处是公堂之外,这些人都还不是嫌犯,孰是孰非其实不算重要,重在于寻常线索和疑点。”
林甫抿着嘴唇,拍了拍自家脑瓜,一边暗惊于小仵作的心神之缜密,一边继续不情不愿“噢噢噢”了声,默默作案录。
好在吴力农和黄氏未听着这边动静,还在絮絮叨叨地跟顾淮晏叨念着自家儿子的琐碎。
“后来,咱来感觉长生在这个村儿待不下去了,又听闻城内有一桩大工程正在招揽大量民工,刚巧村内有人在那边干事,就让那人带着长生去试试。”
吴力农喟叹的道,“长生在工地里干事忙活,日子还算充实,虽说挣得铜板不多,但勉强够他自个儿用,也不必让咱们时时牵挂惦记。”
提至此话,黄氏亦是唏嘘,眼眶湿润:“长生在工地待了三四个月,后两个月会给咱们这儿交点铜板了,补贴家用,还会给小珏小婉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两人也喜欢得紧,长生虽然傻了些,但心地不坏的。”
顾淮晏鲜少问话,倾听得很是专注,神色未有丝毫不耐,眸色温和如水,亦是未曾打断过吴力农和黄氏讲的话,待到临别时,两人对顾淮晏的印象格外好,甚至殷勤地想答谢他审案之恩,意图留客吃饭。
顾淮晏淡淡地笑拒,带着景桃和林甫等人便离开了。
一路颠沛,回至官府已值晚间,顾淮晏所做的第一桩事体,便是先给将景桃单独叫到了偏厅,给她递了几块碎银:
“买些糖人葫芦之类的甜食,明日悄悄给吴珏吴婉送过去。”
景桃很快反应过来,眉眼弯弯,眼底亮了一亮:“侯爷可是觉得吴力农和黄氏二人之言煞是可疑?所以,欲让民女从死者的幼弟妹们下手?”
顾淮晏淡声:“童言无忌,也因于此,便没有伪饰与诓瞒。”
景桃收好了碎银,莞尔一笑:“侯爷英明!”
她原先还觉得是不是要去询问吴珏吴婉,但发现侯爷跟她的思路乃是一致的,他早有谋判,只是从不显山露水,还让吴力农和黄氏颇为信服,如此,二人便会放松警惕,也自是不会刻意封住吴珏和吴婉二人的口风了。
顾淮晏看了少女一眼,她歪着颅首一笑,粉腮处曳起两个小梨涡,如夜明珠似的,整一片夜穹之间万千星河皆是湛亮剔透。
他眸色亦是柔和了些许,不答反问:“你可是发现了二人什么疑点?”
景桃回溯着曾前那一幕,肃声道:“首先是吴力农、黄氏为客所沏的雪里毛尖茶,此茶乃是产自扬州郡山,茶品矜贵且奢,短短斤两茶叶即可耗数几银锭,一般平民是购置不起的,纵使是要充当门面也不至于如此。
“二人衣着虽朴素庸常,所职的营生皆是寻常的捕渔之行。但其所饮之物、所用之器具大都精贵,予人一种感觉似是突然发了一笔横财之感”
景桃斟酌着词眼儿,尔后道:“其次,民女也留意了吴珏和吴婉的衣着,二人衣装所用的布料有镶丝银线,用了丝绸,质感甚佳。
“吴力农与黄氏着粗布衣物,却给自家儿女穿上好绸缎,家中所用之物也是上佳精贵,民女以为,二人不愁吃穿,甚至日子过得比全村人都要好,但他们又想要掩人耳目,但又掩饰得很蹩脚。”
顾淮晏瞳眸微动,示意景桃说下去。
景桃道:“最后,便是吴婉吴珏拆了黄氏的台,黄氏明面上哀悼丧子之痛,但对于吴珏吴婉二人而言,黄氏并不甚思念亡子,有点逢场作戏却是戏做过了的意蕴。”
三番言语下来,顾淮晏心中所存有的疑窦,景桃都讲了个大概,他不用刻意点明,她遂能厘清其中计较,他心不可不为是甚慰。
侧厅四遭的明灯熠熠,如烟如火,映照的景桃仪姿秀挺,少女鸦黑的眉睫根根分明,眸瞳内都是揉碎的星碎微光,眸心深处漾曳着轻灵光泽,她话音甫落,无意识地倾了倾螓首,微微仰着下颔,凝着眼前的男子。
她曼眸轻眨,半是忐忑又是希冀地,在等待他的回应。
少女的眸似乎会暗诉衷肠,此际,它们好像在对男人轻言——人家推理得对是不对,讲得对的话,那么快来夸人家呀。
俨然一只像主人所求犒赏的猫崽崽儿,但又浑身有利刺有尖爪,她不敢轻盈趋近,却敢用眼神无声招惹。
顾淮晏散漫地看了她片刻,视线微微挪了开去,“你所言在理,吴力农与黄氏可疑之处皆在这三处地方,眼下,从吴婉吴珏二入手,方为破局之道。”
景桃颔首应声,“民女明日便依据侯爷说得去办。”
顾淮晏看着她,此案至此,有了一大新跃进,叶昭与诸觉也自是功不可没,但那二人却说破案的思路皆是景桃提供的,倘若没有景桃,当今这一桩案子亦是不至于进展迅捷,一具死了近五年的尸首,不足五日,便调查清晰了死者身份,就连嫌犯也摸透了个七七八八。
少女也未曾主动邀过功,一直按规矩踏踏实实办事。
——她的确值得犒赏。
思及此,景桃听到了眼前男子道:“伸出掌心。”
景桃不知何解,慢腾腾拂袖,伸出了皙白纤瘦的左手。
三秒之后,她的左手掌心处又多了一块小小的银锭。
“拿去买糖糕吧。”他眸色依旧散漫,桃花眸轻挑而起,牵起性感笑纹。
一时之间,有凉温的风穿堂而至,撩动着景桃鬓发,仿佛是他在她耳鼓旁呢喃轻语。
景桃喉咙微微紧了一紧:“侯爷,之前您给的碎银已经足够,够吴婉吴珏吃到酸牙……”
顾淮晏伸出了手,很轻很轻地在少女毛茸茸的脑袋上抚了抚:“这一次,买给你自己。”
少女懵然:“……啊?”
“别家的小孩都有糖吃,”凉风拂过她的耳畔,男子的音色悠缓而来——
“我家的小仵作,如此努力,亦是必须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