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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打桩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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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州城在沿海诸座州城之中,乃是富丽繁华的水城之最,疆域虽小了些,但有数条大江大河奔涌着贯穿其间,沿东海岸分散诸多津渡与码头,舳舻船帆蔓延在水天水天之处,每日出海出河的渔民众多,各类渔商的铺子星罗棋布。

    顾淮晏吩咐禹辰遣人下去搜罗,乃是要耗上一番时日的。寻找贩卖生食铺子期间,其他人马自是也没闲着,皆是急急探寻各自线索而去。

    不出三日,水部主事林崖与一列劲衣使便风尘仆仆地领命而来,说寻到了当年那位道士。

    道士被两位衙差押着带上了公堂,他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色直裰道袍,头扎四角垂缨道帽,帽檐之下是一张颧骨高突的尖脸盘儿,鬓已添霜,一张脸蹉跎成了一张枯树树皮儿,芝麻大小的眼珠子儿哆哆嗦嗦地瞟着地面,嘴上尚还沾染着腥黄油渍。

    道士身子骨儿清癯成了一具皮包骨,似是只裹了一张单薄的人皮一般,四肢瘦长枯黄,悉身泛散着一阵浓郁的腌味气息。

    在场有些人不自觉捂住了口鼻,面露嫌惧之色。段慈前几日刚被那虫子吓着,今刻又被这人身上的酸味摄住了,在顾淮晏凝眉之前,他赶忙让人将道士先押下去,清洗一番,再换上一身衣物上堂。

    哪知这道士不领情,死死护住自己的衣物,抓不动便瘫在地面上抵赖:“此乃是本道士的新装,有无量业力护佐,任何凡夫俗子皆不能染指,一旦脱下新装,便是对佛陀大不敬!”

    在公堂之上胆敢一派胡言,段慈怒得吹胡子瞪眼,差点被岔气过去,就要遣衙差动手,坐在上首位置的顾淮晏倒是浅笑:“这样也无妨,段知府任他去罢。”

    无人去揭道士身上的道袍,道士这才不瘫地抵赖了,自顾自儿地立起来,但这般一来,他身上那一股酸味便更是浓郁。

    林崖也有点忍受不住,且对顾淮晏道,他携人刚寻着这位道士时,此位道士正在水城西南角的民巷子里,跟一群乞儿争抢一坛腌菜坛子,道士年迈力衰,寡不敌众,抢不过那些年轻力壮的,索性扒拉开了腌菜摊子的盖口,一把抓了满手咸菜塞进嘴里,一边狂嚼,还能往坛子里吐几口唾沫星子。

    如不是林崖适时上前劝阻,那道士的身子骨差点没被那些乞儿拆卸下来,差点连命也保不住。

    道士揉搓着掌心,身体病恹恹地支棱在地面上,没皮没骨似的,负责审人的景桃扫视他一眼,林甫捏着鼻子瓮声道:“侯爷脾性是真的好,不然,我早拎他出去净身了。”

    顾淮晏命景桃开始审案,景桃倒是没先从案子问起,仅是问:“道士伯伯,你好像很久没吃饭了,是做不起营生,没铜板买米了吗?”

    那道士讶于景桃的直白追问,少女眼神是关心,是雨露亦是热风,音色也极其温柔,无意之间卸下了他的心防。他曾前一看官家人就知道他们定是来寻他麻烦来的,但也没想着落跑,反正审案时官家人问什么,他胡乱答些什么便是。

    但眼前这位幼龄少女不是在按常理出牌。

    道士不知该回答什么,一张老脸拉不下来,只是嗫嚅着摸摸肚腹,温吞地道:“……还、还好。”

    景桃翘着眸心观察道士的神态,继而循序渐进地道:“我记得道士伯伯几年前帮助朱雀桥解决了一桩难事,那位尚书大人给了您不少好处,您拿了这些好处,应当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话声仍旧温柔,但语锋犀利,字字句句皆露锋芒,让道士防不胜防。

    少女话语转得太快,道士没个防备,一时忘了否认,仅是怔然地道:“你怎么识得陆尧大人……”

    一启口,他心猝然一沉,糟糕,他露馅了。

    此际,甚至连一些公堂之上基本的套话谋略,都是没了出场的必要。

    段慈惊服少女的审问技艺之绝伦,林甫亦复如是,在场之人解决的道士应当是狡黠无比,他们应是要磨他磨很久,讵料,少女三言两语,便让道士不打自招。

    景桃弯了弯眼角,问道:“道士伯伯是承认自己曾经参与过朱雀桥的修缮之务,对吗?”

    道士也瞒不住,自知不能硬扛着。当年他为陆尧大人解决桥墩之难况,陆尧确乎给了他塞了整整十两银子。

    当时病疫肆虐之后,生灵涂炭,稻田无人耕种,海产无人猎捕,黎民面临粮食紧缺之况,病的病,死的死,饿殍遍野。

    道士原想着要拿这一笔银子去城外囤置谷梁粮产,低价购入,昂价卖出,以致趁机发一笔横财。

    但他南下到了万洲,旋即被光怪陆离的赌坊拽住了眼球,更是禁不住坊间小厮的诱劝,一鼓作气流连赌场,企欲以小利博大利,但没过几日,十两银子不仅被赌坊吞了进去,自个儿还欠了一屁股子债。

    穷困潦倒之际,他为了躲债,只好踅回了豫州。

    打从沾染上了赌瘾,他气运一落千丈,再也遇不上如陆尧大人那般的官家大户,也无人寻他看房看屋看风水,他日日摇着串铃晃着襜旗,走街串巷,到头来一桩营生都无。

    近几年他愈发潦倒,存蓄败光,也就只好沦作乞儿,与那些浪荡少年一同争抢食物去了,乞儿还勉强混得比风水师傅好的,虽称不上体面,却也能糊口。

    林崖所目睹的他争夺那一况,便是他每一日穷困挣扎的常况。

    回过神来,道士牵强地扯了扯嘴皮子,看着景桃,点了点颅首,破罐子破摔道:“对,陆尧大人说他朱雀桥有个桥墩的位置,那水泥铸不进去,遣人请本道士去观望了一番,本道士也就去了。”

    景桃看他一眼:“如此,您是如何解决此难况的呢?”

    道士摸了摸道袍袖袂,道:“本道士当时观瞻了一番朱雀桥的风水,确实不太好,易惹怒河伯,遂此用一至阳之年出生的少年葬在桥中,乃是上佳之策。”

    公堂之上又是一瞬地岑寂,针落可闻。

    顾淮晏眉心掠过一丝暗色,淡淡地看了道士一眼,但没有出声。

    景桃凝着眉,话语沉了沉,问道:“可还记得那个少年的身份?”

    道士摇了摇颅首:“将人献祭给河伯一事,乃是由陆尧大人亲自操劳,本道士仅是浅表见解,一向绝不躬自掺手。”

    景桃命林甫将长命锁和衣物拿了出来,给道士观望,“此则数日之前在桥墩内从尸骸上挖掘而出的附物,并且死者乃是瘸腿,你对这些可有印象?”

    道士的视线在长命锁和衣物上边都转了一遭,还是摇了摇颅首,拖腔带调地道:“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纵使本道士真见过那位少年,但此际也是忘得真一干二净,小仵作你看看,你还得记五年前一个陌生人长甚么面目、佩戴何物么?”

    “让你答,你倒还反问起来了?”林甫替景桃愤愤,面色微愠,低声斥道。

    那道士歪了歪嘴角,不再言语。

    气氛正僵窒不下,堂外一位劲衣使来报:“水部员外郎魏醒来拜谒侯爷。”

    顾淮晏扬了扬一层的眉宇,淡淡颔首:“让他进来。”

    魏醒踱步至内堂,嗅着一股腌酸之味,面色自是也不比林崖好太多,他躬身朝顾淮晏拘礼,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份陈旧名册,且道:

    “禀侯爷,五年前曾参与过朱雀桥的民役名录皆在于此,经下官一番详查,名册之上五十四人,有十九人感染了瘟疫,不治而亡。另三十五人,大多尚栖居在豫州城内,少数栖居北地,眼下卑职均已让人去找,预计三日之内能集齐人。”

    名册递呈在顾淮晏手中,他观阅一遍,点了点颅首:“有劳员外郎了。”

    魏醒如受鼓舞,数日之前的抵触情绪一扫而空,颇为恭谨退在一旁。

    林崖见魏醒有巴结侯爷之势,也不甘落下。

    想必魏醒通过什么渠道,收到了陆尧大人死在狱中的风声,心有戚戚焉,怕那幕后凶犯下一刻将主意打在了他身上,只好先跟武安侯站队,在武安侯的庇护之下行事,项上人首才能护住。

    在接下来数日之中,工部水部对待此案和武安侯的态度,隐隐约约地,升了一个质的变化。

    道士虽只是一个唆使之人,但终究有不可推脱的罪咎,暂先被官衙关押,期间他老老实实,没再闹腾些什么。

    此间,叶昭诸觉那边陆续传了消息,官府的司案库未能搜掘到与吴长生失踪有关的案牍,但让苏泓连夜绘了一幅人像,张贴在了城内最为显眼的布告栏上,且布下重赏,不出多日,来官衙上提供与吴长生相关线索的百姓如入江之卿,络绎不绝。

    线索如浪潮似的接踵而至,但滥竽充数者占据绝大部分,数日下来,千千万万线索之中,也仅有一两条有助于案情进展。

    其中,提供了线索的来者是个庖厨打扮的短髯男子,面貌敦实,精壮干练,同时他也在东巷津渡经营着一座大鱼铺,以生食鱼片之特色鲜食而驰名远近,食客与回头客们皆喜称其为旺叔,彼端,禹辰也赶巧寻着他。

    景桃和林甫特地去那一间铺子观望过,鱼铺主推的是特色生食,诸位食客无生不欢,捻起尚还在蠕动的生虾或者生蟹,沾着特制酱料,张口便来。景桃和林甫在里边待着不足半刻钟,便因水土不服逃了出来。

    旺叔说他识得吴长生,当年,这小伙子儿时不时来铺子内点上一份最便宜的凉拌鱼剁,虽说话讲不利索,脑瓜也呆,但心地却是善良。

    旺叔记得比较清晰地是,五年前病疫肆虐的仲秋时节,津渡码头全是家内揭不开米锅的病民,病民沿街行讨,叫苦连天,绝大部分的贩铺皆是避之唯恐不及,纷纷赶人,甚至有些铺子的店家拿扫帚对病民连踢带打,唯恐他们的病传染到自家身上。

    旺叔原本也想赶人,但吴长生却塞了一大袋铜板给他,让他烧些热饭热菜给这些病民,铜板有多少就做多少。

    旺叔晓得这些铜板都是吴长生辛苦当临时工挣来的,原欲婉拒,但吴长生态度很坚决,旺叔拗不过他,心一软,按他的话来。

    当时气候恶劣,气温骤降,白昼居然还添了霜降,一位来讨饭的女童衣装单薄,身上满是血伤,许是被其他鱼铺派来的杂役殴打过的,她爬到旺叔铺子前,没来得及说话便昏过去了,吴长生急得将身上的唯一一件外衣裹在女童身上,还将她抱起来,抱入铺内,让旺叔施予些温水暖粥。

    旺叔与妻子温氏也育有一个女儿,见到女童这等孱弱面貌也格外心疼,遂是生了怜心,请来了郎中,却不想那郎中一拭女童的腕脉,遗憾地摇了摇首:“女娃去了,医不活了。”

    那女童是个孤儿,东巷的百姓都晓得,但他们亲眼见着吴长生抱着女童逐渐发冷的病尸上山葬了她,少年与女娃非亲非故,却愿意给予善意,他们殊觉长生是个善良的傻子。

    旺叔起初也以为吴长生是个孤儿,但吴长生说他有亲生父母,甚至还有弟弟妹妹。

    吴长生的爹娘就栖住在豫州城城郊一处较为偏僻的沿海村落里。

    在旺叔的指引之下,一个不见风云的晌午,景桃跟着顾淮晏去往吴长生的故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投鼠忌器,这一趟来的人不算多,皆是着常服,除了两人,还有林甫和禹辰,劲衣使皆是留在了府衙上,随时待命。

    村落与崇旺村无甚两样,民风颇为淳朴,一行人寻着吴长生所在的屋舍前时,长生的爹娘都正伏在庭院的屠宰台上刮鱼片,他的幼弟幼妹都在前前后后帮忙打下手。

    旺叔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屋落,说官衙上来了人。

    长生的爹娘和弟妹听闻是寻找了吴长生的尸体,俱是惊怔,老半晌,男默然女默泪,幼弟幼妹的脸上到没有波澜,反而略带嫌色。

    一行人进了屋,景桃拿出长命锁递与吴长生的爹娘,俩老人家接过,长生的爹是个常年下海的硬汉,看着那一挂长命锁时,身体有明显地惊怔,就连周遭的空气亦是凝固了数秒。

    长生的娘黄氏推搡了长生他爹一下,吴力农这才咳嗽了几声,面色还是一滞,道:“长生的确有五年没归家了。”

    “我就说嘛,他应该是已经死在外边了,”吴力农对黄氏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不然他哪会弃下咱们这些白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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