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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打桩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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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桃眸光凝视着尸身,视线掠过被搁置在近旁的胃中腐物,谨慎地说道:“有这种可能,但最终还是需待死者胃腑之物勘验之后,才尚能做出定论。”

    讵料,待她付诸完言语,在场诸位朝官的脸色稍有变色,尤是段慈,面色明显一颤,眸中露出了一丝惶惧:“死者被活埋……活、活埋?这难不、不成是……打桩生?”

    顾淮晏的深眸看了过去,薄唇上的笑意不温不凉,段慈自知失言,面色白了一白,急急地叩首请了个罪。刘喻和岳彦脸色也是微微难看了些许,两人此番前来勘案,心中也对死者的死因有大致的推断,可真正听到仵作这一勘验之辞时,两人心内也是猝然一沉!

    “打桩生”这三个字让在场近乎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毕竟这可是先帝畴昔颁旨下令严禁的歪风邪俗,若有人敢犯,那可是杀头问斩的大罪!

    景桃又在心中回溯了一番初时顾淮晏跟她讲过了的情状——“所谓打桩生,便是将活人活生生地葬入工地工程之下,以息一方鬼神之怒,确保诸事顺遂无虞。”

    林甫浓眉拧成了个疙瘩,抱紧双臂瞪了尸骸一眼,低声跟景桃道:“怪不得之前盘查那一位年岁稍长的民役,他还说邪门,原来他所述是指打桩生……”

    景桃心内亦是早已有了判断,曾前在快舟之上,顾淮晏跟她交代了案情之时,便已提了打桩生一事。

    这一桩命案触犯了当今圣上的逆鳞,想必当年掌司此事的工部尚书已被禁足、受了牵连,毕竟朱雀桥便是在他手下完工的,在那一段时间桥墩内居然有人坠落入内,不论是命案还是意外,都属不祥之兆,皆是意味着渎职怠工。

    这命案一查,首当其冲之人便是工部尚书。

    同理,整一个工部及门下四司皆不能幸免。

    顾淮晏淡声吩咐禹辰:“命工部水部进来。”禹辰应声领命,便大步出了验尸堂。

    少时,他便领了那三人进来,三人经过一番折腾,整个人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甫一跨入长槛,俱是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向顾淮晏行了礼,低眉俯目,也不敢妄自看着景桃,更别说私声议论了。

    顾淮晏用温和眼神示意了一下景桃,景桃也遂是继续道:“纵使死者可能是被活埋的,但亦有多种情况。”

    一听“被活埋”三个字,那工部水部三人的面色显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水部两位主事即刻两股战战,脸色一片苍白惶然,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林甫补充道:“可能是不慎坠落桥墩,也可能是故意而为之,亦或者是遭人推挤跌落桥身,这般看来,也对应三种情状,死者可能是死于意外,或者自尽,或这遭人陷害。”

    “死者不太可能自尽,依据尸骸脉象观之,显然可见他死前有挣扎过,”景桃凝视着尸骸,接着目光看着林甫,“但林大哥说得在理,挣扎之举出于人之本能。”

    “虽未论断死者死因为何,但只要不排除他杀,”顾淮晏敛着眸心,负在背处的手微微摩挲着尾戒,沉声道,“这一桩案件便被视作命案来办。”

    景桃和林甫皆是恭谨领命,在场其他朝官也俱是叩首屏息。

    景桃在验尸之中,虽说疑点重重,但胜在所获线索颇多,此外,曾前持有质询眼光的那些个朝官,此际皆是敛了脸色,一心只想尽心办案,以息圣上之怒。

    那段慈想着这般案情皆是一介少女细细勘验而出的,看着她的目光皆是如敬肃了好几分。

    岳彦和刘喻亦复如是,暗自叹着侯爷能寻到如此宝藏的人儿,只不过,这小仵作却是师出景知远……唉,委实是有些遗憾啊。

    初次勘验完尸骸,依照正常工序,还当需精确测验胃腑腐物之成分,还需要进行让府衙仵作进行第二轮复验,此际天色已是浓稠得如泼墨般,深邃无比,刘喻有些迟疑地问道:“侯爷,今夜可要进行复验?”

    段慈所遣来的仵作就静候在验尸堂门槛之外,随时恭候待命。

    了解武安侯性子的朝官们皆是晓得,侯爷应该是不会耽搁功夫的,势必不会暂作休憩,连夜复验——

    “明日再验。”顾淮晏沉声道。

    那几人俱是瞠目,心内呆愕不已,又听他继续道:“诸位皆是京朝显贵位高之辈,身负重权大任在身,此前一行便是追查五年前旧事,案情并不甚复杂,只是需要些耐心,诸位或多或少皆参与过案子,自是难逃圣上追责之咎。往后数日,诸位可是要在劲衣使勘察之下行事了。”

    岳彦、刘喻和段慈自是不敢轻慢懈怠,忙躬身行礼称是。

    顾淮晏拂袖抬腕,视线敛光:“今夜暂是如此,明朝尚还要询问你们一些细节,眼下先退下罢。”

    六人堪堪忙地揖了一礼,各自转身退下。而那段慈身作豫州知府,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忙道:“侯爷,下官已备好了三间厢房,房内也烧好了热水、备好了热膳,这些都备着有些仓促,恐有失礼之处,还请侯爷海涵。”

    顾淮晏懒于应付,仅是淡淡地点了点颅首,让段慈领路。段慈殷勤地忙应声,一行人出了院门,在廊檐下迷离闪晃的灯火之下,前往备好的幽院厢房而去。

    豫州衙府比白鹿县的县衙要敞阔太多,长屋白墙连一片,府衙背阴之处倚靠一座水镇,此际溶溶夜色之下,明黄灯火之上,一行人走在窄道上,侧边便是澄亮河道,河面夹在两侧围屋中央,操舟的舟子滑动着桨叶,筏舟一叶接一叶交错在河面上,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路道虽窄,但水道之上的夜市颇为闹腾繁盛,州府的路道毗连河道,景桃纵使身处于府衙之内,但夜市的烟火气息已经蔓延而来,依和着时缓时急的绵延水声,她似乎嗅着了烤肉杂碎的阵阵气香,还有奶香清茶,好像还有云皮抄手儿。

    她不自觉摸了摸荷包,触感鼓鼓囊囊,一刹地,躯体之内的疲乏之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私自觅食的亢奋感。

    景桃刚刚脑袋还想着捣腾着案子的来龙去脉,平心而论,这一桩案子诚如顾淮晏所言,并不算十分棘手,死者出现在了桥墩内,不管是否知情,也不论出于何种目的,皆定于当年工部尚书所率领的那一众官役民役休戚相关。

    确定好了大致调查的方向,景桃宽了心,心思也随之活络了起来。进了院子,段慈又殷勤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尔后便离开了。

    府衙为顾淮晏所备下的幽院厢房不算极其宽大,但也比白鹿县衙的南北两院要明敞宽阔了太多,鹅卵石小道各侧莳花扶木,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景桃都能闻见林甫的抽气之声,他显然是从未受过如此宽阔优致的待遇了。

    顾淮晏侧过眸,负手在身,眸色似乎蘸着夜露凉水,温凉地望着少女:“小仵作,想住哪一间?”

    景桃的思绪还在长墙之外的熟肉杂碎上边,顾淮晏直接点她的名儿,她适才缓缓恍回神来,没听清对方的问题,只好偷偷问林甫,林甫用气声不太自然地说道:“侯爷刚刚问你想住哪间。”

    景桃:“……”

    她一抬眼,就撞上了男人深潭般的沁眸,他眉眸投落浅浅淡淡地一抹惫色,但深眸依旧噙着儒雅笑意,笑色很酥,被月色浸染得格外缥缈,捉不住,难琢磨,是容易惹人沉沦的笑。

    明明是一个再简单纯粹的问话,一个问询的神态,但通过他的演绎,悉身上下都是俘获她入瓮。

    他的眸,他的笑,又在有意无意地招惹她,蛊惑她。

    景桃深吸一口凉气,定了定心神,默默垂落视线,恨不得将视线埋进地洞里,她恭谨地道:“一切都听侯爷吩咐。”

    顾淮晏眯了眯狭眸,抬袖指了指右厢第一间:“如此,你便住此地。”

    右厢赶巧与长墙外的夜市仅有一片竹林的间距,景桃心中暗呼万岁,明面上仍旧维持着谦卑之色,忙应了声,不打算顾及林甫会住何处,她耳根又发热了,只想快步逃离。

    顾淮晏目送着少女略显狼狈局促的纤瘦背影,眸色掠过一抹黝深之色,他将林甫也安顿了下去,林甫已经是困乏得不行,忙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此际,刘喻从外进来,抱拳恭声道:“禀侯爷,卑职都安排妥当了,眼下人手已足,不论是府衙亦或是朱雀桥内外,均有劲衣使严关把守,那五位大人皆在监管范畴之中。”

    顾淮晏忖量一会儿,且问:“你来的前一日,这五个人可否些许异常?”

    刘喻凝声道:“卑职暂且瞧不出异态来,卑职仅见过那岳大人及工部水部三位大人,至于段知府段大人,卑职今次仅匆匆见了一眼,倒也是瞧不出什么。”

    顾淮晏视线落在远空之处,道:“那几日在朱雀桥发现无名尸骸之际,他们几人反应如何?”

    刘喻略一细想,便说:“岳大人面上一片怒色,还当场呵斥了工部几句。至于工部员外郎,脸色很是难堪,不知是不是年岁尚浅,到底还是压不住气,接不住岳大人的怒语,面色十足郁沉。

    “而两位水部主事,面色只得用惶恐来形容,不敢怒,只能怖惧。据卑职了解,五年前这两位主事曾跟随工部尚书参与过朱雀桥的初建一事,他们也遭岳大人痛批一顿,却也未反驳什么。”

    顾淮晏回溯起刚刚勘案之际一众朝官的各类反应,刑部的岳彦和工部的三个人皆在京中为官,他在京城常与刑部打交道,自是与岳彦熟稔了些,也了解得更多,岳彦性情耿直坦率,敢言敢怒,素来不怕得罪人。至于工部水部,并不在他管辖范畴之内,并不算熟稔。

    而豫州知府段慈,顾淮晏曾前办案或是回京述职有过寥寥几面之缘,更是不算熟稔。

    不过,相较于段慈,顾淮晏觉得方才勘案时水部两位主事的反应,更为可疑一些。小仵作在分析案况,这两人便在喃喃自语,岳彦痛批他们时,他们也不反驳。

    此则做贼心虚之举,明日必须重查。

    顾淮晏思及此,眸前仿佛又晃过今夜少女验尸之颦笑、举止,还有她的一言一辞。

    无瑕夜色深深,他先去洗浴,换下了一身衣。

    另一端,景桃一直在盘算着翻墙外出觅食一事,她亦是先去好生洗浴一番,舒爽地洗毕,她换上了常服,刚走出院落的鹅卵石小道上,便听到邻院传了阵阵鼾声,如雷一般,噼里啪啦地掠过耳膜。

    景桃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还原想寻他结个伴呢。现在只能寻思着给他捎回一份就好。

    不管林甫了,她先是瞻前顾后了一番,人伏在廊柱之下,抬眸往顾淮晏的院落瞄过去,院落已是熄了灯烛之火,一派岑寂之影。景桃放了心,这就撒蹄子趋步奔向了长墙那头。

    若是直截了当走前院,势必引人注目。景桃没打算食用衙府为她筹备的晚膳,盘盏内都是清一色的粥糜豆角腌萝卜,即是仵作的待遇,她并非食不下去,只是当她的经济条件稍微改善了些时,她也有义务改善胃囊的生存环境。

    ——十两银子能吃上百顿呢!冲冲冲!

    方离院祗,乍到府衙背阴处的一围长墙墙脚之处,已经听闻到了远远的滔滔江声,还有近处,那贩夫走卒们在船筏之上的吆喝之音,烧肉清茶的美味轮廓已经浮显在了夜色上空,景桃迫不及待地去探查了长墙的高度。

    墙约莫有两丈之高,她压根儿攀不上,寻思着寻个木梯,但方圆皆是森严衙府,哪有人会甘愿皆木梯予她?

    景桃正犯难,身侧覆下来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她眉心一跳,遽地旋过身去,刚要问来者何人,却被一抹温热触感微微摁住了嘴。

    “嘘,是我。”

    男人那一对妖孽的桃花眸轻眨着,音色如冬夜小火炉的绿蚁醅酒,悠然淌在少女的耳鼓处,他的音序尾调在她缭乱的心尖儿上,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泡。

    天上星河破碎,泄了下来,悉数滑入他笑着的眸色深处。

    景桃大大地怔愣,气息轻了一轻,他一只手指正轻轻抵在她的唇上,指腹触感温热而轻盈,恍若,她的唇瓣被蝴蝶热吻过。

    夜色浓韫,热风与他身上的木霜气息,一同包裹着她。

    “景桃,一同出墙吃夜宵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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