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付涛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林泽生是不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跟踪方瑜。
本是虚惊一场，但局中人无人知情。即便米店的伙计，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暴露了，在等来方瑜的电话之后，也紧跟着迅速撤离了。
于是林泽生与组织的联系就这么断掉了。
几天后。林泽生特地开车经过，发现米店已经关了。这是好事，说明交通员已经安全撤离了。林泽生回家跟方瑜说道。
下一步就看什么时候启动备用联络方案，重新联系上了。
这要等他们确认方瑜安全了才行。
付涛希望沈冰是个预言家，那他就踏踏实实地跟着站长、跟着苏处干。他们指哪儿他打哪儿。
但预言家的同时往往也是个乌鸦嘴，好的还遥遥无期，坏的先兑现了。
被沈冰说中了，上面很快通过渠道找到了他。
找付涛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一直是行动处一队在做这个事情。丁华舟没了，自然找他的心腹兼一队队长卢兆辉；现在卢兆辉也没了，他们就找到了卢兆辉的得力干将，如今的一队队长，付涛。
顺理成章。
然而事情到了付涛这里，忽然不顺理成章了。
既然不能跟林泽生作对，那就给他添点堵，充分发挥他的作用、利用他的价值，也算出了一口气。付涛心想。
于是付涛说，现在处里管得严，我一切行动都需要经过我们伟大的林处长的批准。我帮您没问题，您拿批令来。没有我们伟大尊敬的林处长的安排和调度，我啥货都运不来，也运不走。
当然这话付涛绝对没有这个狗胆说，但委婉地表达了这么个意思。
上头允诺给他好处，付涛也是油盐不进。
也是，给他钱吧，他不缺，跟着苏处长，他们就不会为钱所困；付涛也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所以打动不了他。
许诺他权吧，他连个小小上海站的行动处处长都当不了。他也没想着换个地方当大官。因为“跟着站长有路走，跟着苏处有肉吃”这句话，还是挺打动他的。离开了上海站，谁还会为他们这么着想？
当然，人家也不可能调他去别的地方当大官。他走了，谁帮他们运私货？所以这条一开始就不成立。
若是允诺将来，那更遥遥无期了。岁月苦短，还是少做梦的好。
更何况这帮人更擅长开口头支票。给好处干嘛？拿权力和势力压着你替他们办事不是就很好？
而如今眼下这位，更绝。连空口支票都不屑于开。
人家可是最高长官的亲戚。
付涛回去接连灌了三大杯水，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懑、失望、和痛恨。
“……果真是，”沈冰往天上一指，“的外甥？”
“是。”付涛颓丧地道。
“啧啧，”沈冰半天回过神来，“这还升级了？”地位一个比一个高。
看付涛萎靡不振的样子，沈冰安慰道：“这下显现出林泽生的好处来了吧？你顶不住，让他去顶。他要吩咐你做，你就留下证据。别到时候好处没你的，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
于是这个难题，又到了林泽生手里。
林泽生好歹也是在重庆坐过办公室的，深谙其中的道道，闻言十分诚恳道：“一定一定。上头的命令，属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紧接着不识趣地来了一句，“总裁的手书呢？”
人家像看傻瓜一样地看他。
“哦，没有啊。口谕呢？哦，口谕也没有。这……”林泽生为难道，“什么都没有，有些难办。那个，您先别急。不是不给办哈。是每天来往船只太多，站里制定了新程序，接货送货都有个先后顺序，货的重要性不同，配备的人手也不同。”
“您这若是有总裁的指示，那定是头一号优先，人手也是最多最好最有经验的。可现在就不好说了，没有指示，没有货物清单，没有收发人真实姓名……这样的三无货物，会在一道道程序里自动排到最末位。安全保障也打了折扣。一般运送的都是普通小商贩和老百姓杂七杂八的东西。”
“你就不会特批安排个优先等级吗？”来人忍住怒气道。深觉林泽生是个死脑瓜，不知他当年是怎么在重庆混过来的，这些年又是怎么在上海站混得如鱼得水的。
“这个倒不是不可以。但是您可能不太了解上海站的情况。上海站因为出了丁处长的事儿，后来又出了卢队长的事儿，现在对处长、队长都开始实施了核查监督制度。如果下级发现我们有可疑之处，是可以触发调查机制的。我就算是身为行动处的处长，如今也不能一手遮天了。”
“那你就是不帮这个忙了？”来人冷冷地道。
“帮！”林泽生立马道，“绝对帮！我就是需要先跟您说明情况。现在执行新规章，走程序化流程，像这种来历不明的货物，已经很难运作了。说不定哪个关口就会出差错……”
“我不管你这些鸡零狗碎！也不管你们什么狗屁的新制度！我要的是你按时按地将这些货物运出去！”
“属下一定鞠躬尽瘁、竭尽全力！”林泽生立正敬礼。
来人“哼”了一声走了。
付涛等着看林泽生怎么应付，左等右等没有消息，一切风平浪静，不由心下奇怪。
“林泽生这么有本事？就这么把那位给打发了？”付涛跟沈冰咬耳朵。
沈冰也疑惑，“不知。应该不会。林泽生再有能耐，再受宠，能抵过那位一根脚趾头？再等等看。”
这一等，就等出事来了。
几天后，他们就听到了惊天新闻。
那位的货在码头装船的时候，被抢了！
“被抢了？！”付涛又震惊又想笑。活该！
“被抢了？”沈冰的下巴也快掉下来了。
那位的货物中途果然出了差错，不知怎么被日本情报部给盯上了，被突然袭击，抢了个一干二净！幸亏己方还算机灵，撤退得快，没有人员被捕。
林泽生捶胸顿足，“我跟阁下说过了。这种三无私货最容易出差错，阁下就是不相信。小日本最爱这个，瞄准了肯定是好东西，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们盯上了来抢。防不胜防啊！”
“我处里的兄弟就伤亡十几个啊！”林泽生哭天抢地。
对方满腔狂怒无处发泄，“废物！等着吧！有你好看的！”
有林泽生什么样“好看的”还不知道，不过先有那位的好看的了。
很快上海报纸就爆出来这样的新闻：“日本驻上海情报部截获‘第一公子’私货”。
消息传到重庆，总裁震怒！决定要严惩！
然而最后事情不了了之。
听说是夫人发话了。
顾安源悠悠地跟苏陌喝茶，“一个政党，等贪污腐败成了风气，从上而下烂掉了，你还指望他什么呢？国仇家恨在身，外侵敌人在前，还有心思搞这种龌龊，唉，离灭亡不远了。”
苏陌笑道：“您老人家这话跟今儿报纸上差不多。小心人家说您亲共。”
顾安源嗤笑一声，“我亲什么共？想当年我也是热血青年，一心一意为党国，这些年愣是一点一点磨平了。”
顾安源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老气横秋的。
苏陌安慰道：“现在哪个地方不是上行下效。尤其上面的命令如此，下面的也只能听令行事。这样的情况下，您还能让上海站保持一股清流，已经很不容易了。”
顾安源听了，感慨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就是不想我好好的上海站，让那些蠹虫给祸祸了。小林自己能搞定，是好事；自己搞不定，被人摁着脖子干，或者像丁华舟跟人勾结，我其实也拦不住。”
“我能做的，就是我不帮着别人摁着你们的脖子干。上面若是说我亲共，大可不必。我不会让他们扣上这么顶帽子的。这帽子扣上了，我现在的位子就保不住了。我还拿什么来抗日？”
“说起□□，他们的口号我也听过，什么‘为人民服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们的理论我也看过一点。我觉得你说得对，党国的三民主义，跟他们的理念也没什么不同。‘民生’、‘民主’、‘民权’，说到底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问题是，我们说到了，没做到。‘得民心者得天下’，将来若是□□能做到他们嘴里喊的口号，他们得了天下，我也不觉得奇怪。”
“他们跟我们，原本是一种人。他们是最初的我们，我们是跑偏了的他们。”
“说起来我还挺佩服他们的。你瞧他们一副饭都吃不起的穷酸样儿，愣是能把自己的队伍搞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的。”
苏陌静静地听着。
“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我们一开始不也一个个热血沸腾的，推翻清朝、打军阀，谁没有个为国为民之志？你看看现在，才过去了几年？民国才成立了几年？就成了这副德行。”
顾安源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现在就看□□的了。他们要是也不争气，这个国家就完了。我看能不能熬走日本人都难。不会真要亡国了吧？”
顾安源忽然凄凉地道。
苏陌笑道：“您老人家怎么突然悲观起来了？战场上还有拼杀的战士，后方还有一心抗敌的民众。多少人在浴血奋战呢！站里的兄弟也都望着您呢！您可不能先泄了气。国家是国家，民族是民族，政党是政党。政党完了，国家也不会完，民族更不会亡。”
“您要实在对谁都失望了，我们上海站就以您为首，拉帮结伙跟日本人干。”
顾安源噗地笑出声来，一口茶也喷了出来，呛咳了半天，“你这家伙，故意整我是吧？”
“以后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能帮你们挡点风遮点雨就挡挡，挡不住也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苏陌笑道：“这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