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顾安源是个头脑清醒兼精明的人。
王褚逃跑一事,上峰虽然当时没有深究,也没有对他做什么处罚,但他知道,这始终是上峰心中的一根刺。
好家伙,让你秘密处决,你不处决,你反而给我放虎归山了!
别说什么放长线钓大鱼,这俩□□都关了十天半个月了,人家□□是傻的?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还能让你钓着鱼?
当时没罚你,是不好罚。因为他们本来就理亏。当然自己是不觉得理亏的,但是闹出新闻来,全国人民的口水是招架不住的。
于是当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过去了。
但是!这事完了吗?当然没完!
谁会对一个阳奉阴违、跟上峰耍心眼的下属看顺眼?
这账,早记小本本上了!将来是要算的!随便借机找个由头,就够顾安源喝一壶的。
顾安源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深谙这一点,所以他一直想要从上峰心中拔掉这根“刺”。
怎么拔呢?
苏陌说,这“刺”是得拔,不然您老人家遭殃,我也跟着遭殃。这样吧,我正好刚发现个新鲜事儿,正要跟您老人家讲一讲。您看这事能不能派上用场。
苏陌当时说的,就是褚平川的事儿。
顾安源听了很高兴。但刚给上峰说完是“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再改口说是“特洛伊木马”,朝令夕改,上峰更觉得你耍着他玩了。
苏陌说,那就等吧。等个一年半载几个月的,那边不来消息,这边也会发报问。只要一发报,老丁想藏也藏不住。这个人就暴露在您眼前了。
这会儿您再跟上峰报告,合情合理。
苏陌担心地问,您老人家军功不少,能撑个一年半载的吧?
顾安源吹胡子瞪眼睛地把苏陌撵出去了。
然后,半年后,电报来了。丁华舟也来了。
代号是“鼹鼠”。
投诚后又打进□□中央的特工。插入□□心脏的一把刀。
哦,夸张了。
顾安源谦虚地写道:这,才是上海站真正的“钓鱼”计划,亦称“木马”计划。当初没有报告实情,那是为了遵循情报工作的保密条例。现在风声已过,可以告知了。但“鼹鼠”同志在本站仍是绝密,以防竹篮打水。望恕。
然后,顾安源欣慰地收到了五个字的回应。
“已获悉。甚慰。”
顾安源将这五个字看了又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除掉这个隐患了。
苏陌笑道,还没完呢!您得让他休眠。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吗?索性线放得再长一点。放到抗战后。
顾安源顿时会意。
是啊,他娘的就不能过个消停日子。赶走了强盗,自家人还要打一场。烦!又叹一声,唉,我瞅着悬。
苏陌会意,笑道,您管它呢!到时看情况呗!这“鼹鼠”是白是黑,是死是活,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顾安源深以为然。于是,“褚平川”同志华丽丽地被冬眠了。
当然,顾安源会做人,还是跟丁华舟亲切又友好地打了招呼的。换句话说,丁华舟被折服了,自己去电讯处让人给发了这份电报。
丁华舟后来跟卢兆辉感叹地说,这老家伙,还挺有头脑的。
颇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他的意思。反正他是站长,早晚绕不过他。
至于为什么“没有早点报告”,他对顾安源的解释,也是“为了遵循保密条例”。
然而,丁华舟不知道的是,顾安源跟他说的,跟他与苏陌所谈不尽相同。
顾安源说,这会儿鼹鼠能搞啥事?净惹一身骚。不如等以后。那时就派上大用场了。
他没提“白”与“黑”的问题。
“事过境迁”,“往事如烟”,很多时候都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情绪,但偏偏人们想如此的时候,却求而不得。
不但丁华舟在翻旧账,还有人也在翻。
有些旧账可以翻,有些不能翻,有些则不得不翻。
伊藤永治是最爱翻旧账的人之一。
这天伊永平刚从医院里出来,就被他堵了个正着。
没闯进去骚扰,与其说是伊藤永治给这个哥哥一点体面,不如说是给英租界的医院。
“有事?”伊永平面无表情地问道。
“摆这副清高的模样给谁看?怎么?更名换姓在这里过过当中国人的瘾?”
伊永平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伊藤永治从后面追上来,“我有话问你,你是打算在这里说,还是去海军陆战队的情报部说?”
“情报部?”伊藤永平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淡漠的眸子凝视着伊藤永治,“你什么时候去了情报?”
“哼!我需要去任职吗?”
“哦,又狗仗人势了?”
“你骂谁是狗?”伊藤永治相貌不错,但此刻面目有些狰狞。
“你不是有话说?没有我走了。”伊藤永平不欲与他牵扯。
“有!你敢走!”
伊藤永平在身边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说吧。不过要快,我没时间跟你玩。”
这里是医院前面的一个小公园,给患者休养散心用的。此时正值中午午饭的时候,公园里没什么人。还算是一个可以谈话的地方。
伊藤永治看见他就来气,恨不能从来没有这么个哥哥。终于忍了又忍,道:“我问你,四月份的时候,你从队里开了一辆卡车,去了裕华区。你去做什么?”
伊藤永平抬头,伊藤永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半年前的事情你问我?抱歉,我没这么好的记性。你也没权力审问我。”
伊藤永平起身就要走。
“你最好给我个解释!否则,浦州湾的情报外泄就与你有关!”
伊藤永平重新坐下,“浦州湾?伊藤师团战败的那次?跟我有关?”
伊藤永治冷哼一声,“你说不清楚,当然就与你有关!”
伊藤永平扶额,“问题是什么来着?看在你爹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回答你这个问题。”
伊藤永治又是一声冷哼:“知道不配做父亲的儿子就好!我再问一遍,你四月份驾卡车去裕华区干什么?”
伊藤永平沉思片刻,“四月份?裕华区?时间太久,记不清了。不过,去过又怎样?”伊藤永平脸上淡淡的,“这就与浦州湾有关了?你干脆直接说我开车去了浦州湾得了,扯什么裕华区那么远。”
“你别在这里跟我装!”伊藤永治的脸逼近他,“我告诉你去干了什么。”
“四月初大批军统在裕华区埋伏□□,你不去抓,反而故意开卡车去示警,让他们跑了!然后他们就得到了浦州湾的情报,让父亲在战场上惨败!”
伊藤永平往旁边移了移,以免唾沫星子喷到自己脸上。他裹了裹自己的大衣,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别靠这么近。很多疾病都是通过唾沫传播的。”
伊藤永治恨不能一拳砸歪他那永远板正、滴水不漏的脸。
“首先,我可能去过裕华区,也可能没去。即使去过,也很正常。整个上海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吗?其次,我开卡车有什么不对?送你的礼物不是我开卡车送回家的?第三,你说的什么□□、军统,我没见过,他们脸上没刻字。第四,我是个医生,你让我去抓谁?”
“抓人不是情报部门的责任吗?他们失职,你来找我这个医生?”
伊藤永治一拳砸在椅背上,咬牙切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为父亲做事!你就是这么为他做事的?他差点被你毁了!亏他还护着你!”
伊藤永平的眸色更淡漠了,“他让你来找的我?”
“不是!”伊藤永治暴怒地踹了椅子一脚,“父亲大人不找你,你就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伊藤永平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陪你闲聊这么久,还不够给你解释的吗?如果你对这个解释不满意,对不起,我无能为力。我自以为说得很清楚了。你既然认为我是为他做事,你去问他不是更好?”
“你很无礼。实际上,我完全没必要给你做任何解释。以后别拿情报部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报来烦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资格审问我。如果他们觉得我有问题,他们自己会找上门来的。”
“我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这里骚扰我,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你这样会扰乱我正常的工作。还有,我希望你记住,这里是英租界,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会选择报警。”
伊藤永平说着,站起身来。
伊藤永治冷笑:“整个中国都是我大日本帝国的!我还怕你这种威胁?”
伊藤永平回头,“噢?那你试试看。看你父亲是不是很高兴为你走外交途径。”
“哦,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你的联想力很丰富,但臆想是病,得赶紧治。你如果愿意看医生,我可以帮你介绍。”
伊藤永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藤永治看着他的背影,怒得又踢了椅子一脚。不小心使错了劲儿,撞疼了脚趾,最后一瘸一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