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我书店里有一种小叶种的碧螺春，入口稍有苦涩，但后味回甘，余香不绝。还是去年族人来上海捎给我的。总共没多少，就一两二钱八。”
“我每天拿出来闻闻，一直没舍得喝，就等着你来了一起喝。”
“噢，是吗？我有云雾山的大红袍，二两三钱七，也是老家人送的。这次一起带来了。不如咱们换着喝？”
这，就是林泽生明天见到接头人时，两人应该有的对话。
谢成峰让人拿出了“小叶种的碧螺春”，苏陌说出了“云雾山的大红袍”……
干脆这两人接头得了！
林泽生越想越毛骨悚然。
不能让他们跟王明君继续聊下去了！
王明君很显然在找他！而且，此时此刻，十有八九已经找错人了！
他可是注意到了苏陌说“大红袍”时，王明君手的微微一抖！
林泽生终于自打进审讯室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要说茶，我觉着这碧螺春喝着不错。我有西湖的明前龙井，谢队长若是有兴趣，到时跟你换着喝喝。”
谢成峰不置可否，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王明君仍然半垂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茶。
好了。越来越混乱了。
一个有小叶种，一个有云雾山，还有一个提出来“换着喝”，除了没人敢具体到提重量，所有的暗号都齐活了。
王明君此刻不由得怀疑，他们的暗号是不是泄露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个暗号，只有三人知晓。他的上级季风同志，接头的对方，还有他自己。
如果真的是泄露了，季风同志已经安全撤离，自己做梦都没说出去过，那……就是在敌营里的那位同志，叛变了？
王明君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
看看眼前的三个，哪个都像自己的同志，哪个也都像那个叛徒。
王明君心想，看来自己的任务，只能完成一半了。
“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王明君慢慢喝完一杯茶，将茶杯双手握着，似乎在汲取那余温，脸上是一脸悲悯的神色。
“一个个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干，如果不是国民党的目光短浅、腐败无能，你们会是这个国家的栋梁，正在做着伟大的有意义的事情；会齐心协力把日本鬼子赶跑，会全心全意把这个国家建设好，让你们的下一代不再受这样的欺辱。”
“而不是像此刻这样，在一个暗无天日、充满恶臭的地方，折磨我这么一个半截入土、于你们无害的老头子。”
谢成峰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苏陌仍旧笑嘻嘻的，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乐天派模样。
林泽生则心生诧异。
老王这是要干啥？他难道真的天真地以为，他真情实感地说上这么一串话，这几个狐狸就能被感化？
他把自己当观音菩萨了，来普渡众生来了？
攻心战有用的话，他们就不会从建党至今，前前后后死那么多人了！大家坐下来聊聊，和和气气地找到一个解决方案不就好了么？
王明君继续道：“……抗战这么多年，我们□□一刻都没有退缩。我们也曾经国共合作过。合作的成果，你们看到了；合作的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如果再合作一次，明知合作之后便是被反捅一刀，在民族大义面前，为了国家和人民，我们还是会答应。”
王明君将杯子送到嘴边，这才想起杯子已经空了。苏陌索性提壶过去，又给斟了一杯。
“这位小苏处长说，索性将我们扔到前面蹚路当炮灰，也算是物尽其用。你们也许不相信，这样的一种合作，我们也是会欣然同意的。无论是要当前线的炮灰，还是当情报战线上的炮灰。”
“而我，现在，就是你们情报战线上的炮灰。”
谢成峰将茶杯轻轻放下，身体前倾，脸上的神色明显得严肃认真起来。他要努力捕捉住接下来王明君说的每一个字。
这样的状态，同时也出现在了林泽生身上。
即便是总是一副笑脸的苏陌，此刻脸上的笑容也隐去了。
他们与王明君，说来是同行。没有谁比你的同行更了解你的职业。他们深刻地明白，王明君冒着生命危险来送的情报，会有多重要。
王明君仔细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被你们抓到，一是让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二是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日军的情报。”
“没说出这个情报之前，我怕死，非常怕死。所以我不会等到受刑第二天。”
谢成峰突然道：“你可以让你的上级转告我们的上级。你以为被我们抓到，就能让我们相信你了吗？”
林泽生心头一震。
他知道王明君为什么采此下策。
向军统传达这个情报的，原本应该是他——林泽生。
可这中间出了差错，两人还没来得及接头，王明君就被捕了。
王明君惨然一笑，道：“我知道有风险，但是没办法了。情况紧急，我得到的命令就是想办法将情报直接送给你们。”
“至于为什么不是我的上级告知你们的上级，这个，不稀奇吧？你们对待我们的态度，不都是有目共睹的吗？消息送不过去，太正常了。”
“我五十三岁了，我是个中国人，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连人。三一年老伴就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我有两个儿子，如果还活着，跟你们差不多大。”
“老大是国军，死在了淞沪会战；老二是□□员，三年前死在了敌占区的游击战中。”
“这些年，我很想他们。等我说出我要说的，我就该去找他们了。”
他已经放弃了接头。组织的命令，也就是原定计划，是与潜伏在军统里的那位同志搭上线，然后通过他，将这个消息以一种合适的可靠的方式透露出去。但是现在，只能由他自己亲口说了。
可信度降低，还要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以后的工作也不能继续了。好像就……挺不划算的。
王明君苦笑了下。
王明君先受伤，后手术，又电刑烙刑鞭刑轮流来了个遍，身体早已伤痕累累、破败不堪，一天粒米没沾牙那都是小事。几杯热茶让他勉力支撑着一字一句清晰地将整个情报说完，王明君的身体和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我说完了。你们可以不信，但要尽快去核实。这关系着前方的布防和将士的性命。”
王明君说完，双手握着那个早就空空如也的杯子，身子向后靠了回去，缓缓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