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一百九十章
辰时正, 季晚疏赶着时间沐了浴更了衣,对镜梳发时, 陆怀薇在外头敲了门,问道:“师姐起了么?”
季晚疏应了一声,回道:“门没锁,进来罢。”
陆怀薇入了房中,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季晚疏,说:“掌门昨夜玩得高兴,和白灵师妹多吃了两杯酒,这会儿头疼不想起,她要我来跟你说一声, 待会儿不必去明光殿和她辞行。这是掌门方才写的慰问信, 傅师妹若是愿意见你,你就把这信交给她看看便是。”
季晚疏换了身方便行走的箭袖劲装,淡青的颜色,垂坠的裙面,足蹬一双石青靴, 人瞧着很精神。她将信笺揣进怀里,拿上了佩剑,两人一同出了房门,季晚疏朝院子北侧的拱门内瞧了一眼, 说:“等我下山后, 你替我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去金淮城是掌门给的要务, 时间紧,来不及道别。”
陆怀薇迟疑了一下,说:“走两步就到了, 这时候伯父伯母该是也醒了,你们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还是亲自过去一趟罢。”
季晚疏皱了皱眉,语气含了些无奈:“不是我不孝,昨夜你们在宫里赏花灯,我却是在此处挨训,已经听了一晚上的说教,半夜里做梦都梦见我爹在骂我,这大清早的,我实在不想再与他们起冲突了。”
陆怀薇叹一声,只好放轻动静出了院子,说:“伯父伯母年纪大了,又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凡事多担待些罢,他们毕竟是长辈,也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容易来宫里做回客,舟车劳顿也辛苦,”她说到这里,眸光不知为何暗了暗,停了须臾才又轻言细语道,“你现在听不得他们唠叨,等伯父伯母老得走不动了,话也说不利索了,到那时,你便是想听都还听不着呢。”
季晚疏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本是想辩解两句,但她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转,想到了陆怀薇的身世,便又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陆怀薇进宫的日子比季晚疏还要多上三年,季晚疏尚在锦城当千金小姐时,陆怀薇就已经在宫里习武练剑了,若非季晚疏入宫后拜在了温朝雨座下,辈分高,否则她其实还得管陆怀薇叫一声师姐。
陆怀薇家境清贫,父母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家中弟弟妹妹不少,便是除开两位老人,一家子也足足有七口。由于兄弟姐妹太多,陆父陆母只靠种地赚不了几个钱,那一年又有旱灾,家中收成少,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两口子商议一番,决定挑一个送出去,卖到大户人家当下人,打算换上一些银子救救急。
彼时大哥已经十六岁,是家中不能缺少的劳动力,能帮着下地干活,而其余的孩子都还年幼,问了好几家都不肯要,说是年纪太小了服侍不了人,自个儿都还需要爹娘照顾。这般权衡之下,就只有排行老二的陆怀薇最合适了。
那日陆父亲自带着陆怀薇进了城,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人缺不缺丫鬟,陆怀薇模样生得不错,性子又温和懂礼,这样的姑娘本该很合人意,却不想问了一上午都没碰着哪家要买丫鬟的。父女俩正要打道回府时,恰巧撞见城里的云华驿站在招收新弟子,陆父问了一句陆怀薇能值多少银子,那执笔弟子笑道:“我们是正经门派,不做买卖人的生意,您若有心让这位小妹习武,入了我们云华自是不愁吃喝,她若有天赋,以后去了哪座峰脉当了内门弟子,每月可是有月俸的,这不比当丫鬟强么?”
陆父一听这话,心道云华宫条件虽好,还是个可以奔个前程的地方,却是救不了眼前的无米之穷,要等陆怀薇成为内门弟子,那得多少年去?怕是一家人都饿死了,她也领不了几个子儿。
陆父自是没同意,带着陆怀薇又回了家去,没过两日,家里的米缸就见了底。陆父陆母急得团团转,只差要上街乞讨之时,陆母提议说不如给陆怀薇找个婆家,女儿家成了婚,有了夫婿,多少就能帮衬帮衬家里。他们备不出嫁妆,也就无需男方给什么彩礼,能有几袋粮食便知足了。
陆父觉得这主意不错,托着熟人给陆怀薇说了门亲事,陆怀薇起初听闻虽不情愿,但一想到家中情况,再一看弟弟妹妹们饿得又哭又闹,只得点了头。然而到了男方来接人的前一天夜里,陆怀薇才知她要嫁的原来是个痴呆小子,发起病来连亲爹亲娘都打。
陆怀薇问起父母知不知道这事,陆母躲在房里当没听见,陆父硬着头皮道:“他要打人你就躲远些,别叫他打在你身上不就成了?那小子虽然是个痴儿,但家里却是正儿八经的富贵人家,多少姑娘都没叫他们看上眼,也亏得你娘给你生了副好皮相,人家远远儿地瞧了你一眼就把你看上了。这可是福气啊,只要你嫁过去,咱们一家子都跟着沾光,以后连地也不用种了。怀薇,爹知道你委屈,但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就图口吃的,你就当是报答我和你娘的养育之恩,欢欢喜喜地嫁过去罢。”
那一晚,陆怀薇彻夜未眠,到了次日清晨,她做了从小到大最大胆的一个决定——她翻窗逃了出去。
陆怀薇逃了婚事,茫茫然走到了上元城,她路过云华驿站,发现那地方的台子还没撤,云华宫还在招人。陆怀薇唯恐被那痴呆小子的家人给逮回去,便上前说了姓名,表示自己想入云华宫。那执笔弟子对她还有些许印象,摸了摸她的根骨,说她适合练武,又问她家里人同意不同意。陆怀薇撒谎说同意,那弟子便安排她入了云华宫,当天就把人送到了云华山,入了新弟子院。
从那以后,陆怀薇就进了宫,胆战心惊地熬了一年,等到次年她因为表现出色被分配去了无悔峰,成了长老之徒,很早就开始有了月俸。陆怀薇想着自己当时的情况该是有脸面回家与父母相见了,便带着攒了好几个月的银子归了家,可她到家后却是得知陆父已然病逝,几个弟弟妹妹不知去向,祖父祖母也不在了,家中就只剩了大哥与陆母两个人。
原来陆怀薇私自出逃后,那痴呆小子的家人找上门来大发雷霆,当场将陆父好一顿打,陆父挨了一个月伤势不见好转,就那么死了。陆母为此一病不起,两个老人家也相继离世,大哥走投无路,只得带着弟弟妹妹上街乞讨,孰不料叫花子也是有帮派的,他们占了旁人的道,又不懂规矩,旁人哪会让他们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要到钱?
几个孩子被赶出了城,饿得头晕眼花,路也走不动了,大哥只得跑去河边灌了两壶水给他们喝,但他回去后,却不见弟弟妹妹们的影子,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人,追出来的叫花子幸灾乐祸地说是被人贩子绑起来用板车拉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从那以后人是再也没出现过。
得知这一切,陆怀薇追悔莫及,嚎啕大哭,在陆父坟前跪了三天三夜。她将带去的银子给了陆母,又告假在家陪了陆母半个月。直到如今,陆怀薇也几乎不会为自己留什么银钱,除了必要的开支,或是给宫中好友送礼打点,她有了任何好的东西,都一定要先往家中寄。宫里若是来了年纪小的新弟子,她也格外照拂,把人都当成亲弟弟亲妹妹一般看待,好比尹秋与孟璟,陆怀薇便是一腔真心,只盼着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也能对她走散的弟弟妹妹们好。
是以与季晚疏相熟后,陆怀薇便时常劝诫她,莫要与父母置气争吵,这也是为什么季晚疏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陆怀薇说什么她都多少听得进去。
时日还早,天色虽然亮了起来,却不见阳光,今日仿佛是个阴天。陆怀薇穿得厚实,脸色仍旧有几分苍白,季晚疏看了看她,默默想着陆怀薇从前的遭遇,又想到她被叶芝兰冤枉是奸细,受了不少委屈也吃了不少苦。季晚疏心中感慨,便开口道:“那你在此处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陆怀薇面露意外,不知季晚疏为何因着自己几句话突然就改变了心意,她停在原地看着季晚疏匆匆忙忙跑回去的背影,回忆起季氏夫妇对待季晚疏的种种,没忍住湿了眼眶,一个人落了几滴泪。
没过多久,季晚疏便又跑了回来,陆怀薇收拾好心情,笑着问道:“道过别了?我猜伯父伯母必然没有再说教你,反倒是嘘寒问暖,怕你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罢?”
她说得半点也没错,但季晚疏却是故意道:“你想多了,我爹照旧没给我好脸看,我娘说的话也不好听。行了,我都听了你的尽了孝,这下能让我上路了罢?”
陆怀薇只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她是说了谎,心里不止动容,还有些发酸。两人出了院落,牵着马儿出了宫门,陆怀薇说:“昨夜我留意过,温师叔没急着走,她一直待在房顶听着伯父伯母与你说话,等你回房睡下后她才离了宫。此番你既要出城,倒正好顺路去看看她,”
季晚疏觉得这人真是心细如发,又温柔体贴,她这辈子怕是再也交不到这么好的朋友了。季晚疏本想跟她说两句体己话,却又嘴笨说不出口,只能敷衍道:“嗯……知道了。”
“路上可要小心一些,”陆怀薇叮嘱着,“到了明月楼更要注意安全,我倒是不担心能有人伤得了你,只是你这性子容易冲动,就怕有心人若要对付你,难免使些下作手段,你一被激怒就好中套,宫里有个少掌门是来之不易,你可别没当两天就出了事。”
“求你说些吉利的话罢,我这正要出门,”季晚疏白了她一眼,翻身上了马,但没急着走,而是杵在原地静了一会儿,忽地问道,“怀薇,你有没有什么心上人?”
她突然来这么一句,陆怀薇愣了愣,嗔怪道:“师姐说什么呢?也不怕羞。”
“这有什么好羞,”季晚疏说,“有了就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把把关,再让我爹娘收你当干女儿。你放心,有我们季家给你撑腰,任谁娶了你都不敢欺负你,将来你那夫婿若是不老实,我就喂他吃顿拳头,打得他哭爹喊娘。”
陆怀薇听地发笑,说道:“师姐有这份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功夫也不弱,还不用你出手,我的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了。好了好了,快别耽搁了,早些上路罢。”
季晚疏应了声“好”,在马背上露了个难得的笑来。她抻了缰绳,在早春时节的花色里挥鞭而去,很快就顺着小路下了山去。
要前往金淮城,其实不必横穿上元城,从林子里直接往南边走就是了,但季晚疏记着陆怀薇的提点,便也打算进城看一看温朝雨。然而她适才驶下了云华山,刚打着马出了林子,便见前方的道路中央立着一匹甩着尾巴的马儿,一侧的空地上还坐了个人。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黛衣还大清早喝酒的女人。
季晚疏当即勒紧了缰绳,略显惊喜地停了下来。温朝雨见了她,咧嘴一笑,握着酒壶冲她晃了晃,说:“怎么这么磨蹭,等你老半天了。”
“你知道我要下山?”季晚疏下了马,伸手将温朝雨扶起来,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
“对不住,耳力太好,”温朝雨拍拍衣上的尘土,煞有介事地说,“宜君那嗓门儿也忒大,我蹲在房顶看风景呢,什么都被我听见了。”
季晚疏明知故问:“你等我做什么?”
温朝雨说:“给你当随行护法,不收钱。”
季晚疏身量高,就这么垂眸看不清温朝雨的脸,她把温朝雨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按压着喜意说:“这么阴的天,还戴这个。”
“你是想看我,明说么,”温朝雨朝她跟前一凑,“来,看个够。”
离得近了,季晚疏有点想吻她,但没好意思唐突。温朝雨见她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不由打趣道:“呦,少掌门是个正经人。”
季晚疏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表面镇定,内心却是漾起了涟漪。她将温朝雨的马牵过来,生硬地岔开话题道:“我此去不是游山玩水,路上走得急,你能跑马?”
温朝雨说:“干什么要走得急,人都死了好些天了,又不是紧赶着要见最后一面,奔个丧而已,”她掸了掸右肩,“怎么,觉得我断了一只手,就跑不得马了?我跑起来可比你快,你追我试试?”
季晚疏说:“能别胡言乱语?我没这个意思。”
“那就是关心我,怕我累着了,”温朝雨在那马屁股上甩了一巴掌,“也成,你带一带我,正好让我落个清闲。”
那马儿挨了这一巴掌,很有灵性地自个儿往上元城里跑了去。温朝雨顺势上了季晚疏的马,见她在底下站着不动,便催促道:“傻了?走啊。”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万般稳重地踩着马镫坐在了温朝雨身后,她伸长手要去够缰绳,温朝雨却先她一步抢了去,又将季晚疏的手按在了自己腰上。季晚疏见状,说道:“你不是要落个清闲?”
温朝雨在前头轻轻笑了一下,理直气壮道:“女人说的话,随时都能反悔,我上了这马就改主意了。你等着,我跑马给你看。”
她说罢,两腿一夹马肚,嘴里高喊了一声“驾!”,却见那马儿不但纹丝不动,甚至还把头给垂了下去。
温朝雨眉头一皱,腾出手取了马鞭抽了这马儿一下,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举动,谁知这马儿竟像是聋了一般,根本理也不理她。
“嘿,你这马怎的不听使唤?”温朝雨拽着缰绳,气急败坏地说,“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干脆一刀宰了烤烤吃了!”
季晚疏贴着她的后背,差不多是将温朝雨整个圈在了怀里,见此情形禁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温朝雨只觉后颈一麻,被季晚疏温热的吐息和低沉的笑声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回过头,看着季晚疏说:“你笑什么?”
季晚疏止住了笑,平淡地说:“没什么,这马认主。”
温朝雨静了一瞬,觉得怪没劲的,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说呢,好好的一匹马却有个驴脾气,原来是随了主人。”
季晚疏只当没听见,从温朝雨手里接过了缰绳,她连话也没说,那马儿便在下一刻动了起来。温朝雨嗤了一声,说:“马仗人势,这些畜生比人还势利眼,我待会儿喂它吃两根草,熟络熟络,它铁定就能听我的了。”
季晚疏由着她胡说八道,倒也乐意听,她想了想,又叫这马儿顿住,对温朝雨说:“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只要跟它说一声,它听了以后就也认你当主人了。”
温朝雨不信:“那怕是成了精罢?”
季晚疏越过她俯下身子,凑到马耳边用气音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坐了回去,说:“好了,你再试试。”
温朝雨说:“真有这么通人性?”
她嘴上怀疑,却还是重新把缰绳拿了过去,季晚疏暗地里用双腿夹了马肚,那马儿便又走了起来。温朝雨登时眼睛一亮,这下是不信也得信了,称奇道:“还真就通人性得很呢,是匹好马!”
季晚疏瞧着她笑盈盈的侧脸,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温朝雨心情好了,也玩闹够了,便又把缰绳塞回给了季晚疏,说:“算了算了,还是你来指挥它,我今日起得太早没睡够,为了等你又吹了这许久的冷风,给我冻着了。我要打个盹儿,你把我抱紧些,别让我摔下去。”
季晚疏说:“好。”她顺手脱了外袍把温朝雨裹了起来,一只手策马,另一只手环着温朝雨,马儿也走得慢。
温朝雨打了个呵欠,真就靠在季晚疏怀里闭目养起了神,季晚疏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见温朝雨像是真的睡了过去,便在她颊边轻轻落了一吻。
孰料温朝雨立马睁眼道:“才说你是个正经人,这么快就搞偷袭!”
季晚疏面不改色道:“我从未自诩是正经人,你给我安的这虚名,我不乐意要。”
温朝雨得意洋洋道:“再亲一下?”
季晚疏捏着她的下巴将人转过来,对着温朝雨的唇吻了吻,温朝雨这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专心赶路罢,我真困了。”
“那就睡一会儿,”季晚疏说,“我不让你摔下去。”
温朝雨“嗯”了一声,没再回话,两人顺着林子行上了南方的小道,春日里的清晨凉风习习,四处都噙着淡淡的花香。这两人一马就好似大手一挥而就的水墨画,步在那寂静清幽的山林中,拨着尘雾渐渐驶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