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亭台附近积着厚雪, 云杉四季常青,亮眼的新绿搀着干净的洁白。穹顶没有落雪,远处的山峦上空逐渐露出了薄薄的曦光, 观星台敞在肆意又连绵的晨风里,如此绝佳美景, 却无人有心观赏。
一夜劳作, 几人的衣衫都或多或少沾了泥, 身上也都噙着汗,谢宜君站了一夜, 腰酸膝痛,此刻却是坐也坐不下去, 她来回走动着, 尽量隐忍着怒气不发,压着火道:“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南宫悯这是又使了出奸计戏耍我们,我就说她紫薇教的圣剑怎会在我们云华宫!”
尹秋捏着帕子拭汗, 喘着气道:“可她当日神色不像作假, 会不会是小七骗了她?也许南宫悯本人都不确定圣剑到底在不在观星台。”
“眼下结果已经出来了,这地方根本没有圣剑,”谢宜君道, “这也就意味着, 她不会将小七是谁说出来,她若说出来, 小七必不会将圣剑拿给她,南宫悯这是被人拿捏住了, 连带着我们也跟着她白费力气!”
温朝雨脱了外袍,站在亭角吹风散热,说:“那不一定, 南宫悯兴许可以容忍小七拖着她,但她绝不会容忍小七欺骗她,只要我们将此事告诉南宫悯,她就会知道自己一直在被人玩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弃了小七这颗棋子,再反过来对付她。”
谢宜君沉吟道:“所以,有没有可能连小七都不知道圣剑在何处,她只是拿这个骗南宫悯罢了?”
温朝雨说:“不可能,她一定知道,南宫悯倒也没有那么好骗,眼下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小七来自关外,她若不是真的见到过圣剑,南宫悯岂会轻信于她?要知道,南宫悯这次虽然肯说出圣剑的下落,但她也对尹秋提出了要求,要尹秋将圣剑的外形画下来,所以小七绝对知道圣剑在何处。”
“可目前还存在一个问题,”尹秋说,“苍郡在南下,即便我们此时寄信过去,南宫悯也要数日后才能收到,等她再回信到我们手里时,就又是好些天以后了,最起码也得花上半个月的时间。而这半个月里,小七若是察觉到我们的动作,她便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万一南宫悯还未收到信,她就先溜之大吉,那我们要想再抓到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尤其是观星台已经被她们几个夷为了平地,就算昨夜没有任何人瞧见,这事也根本瞒不了多久,师祖们的衣冠冢一夜之间荡然无存,这消息一经传开,必然会在宫中掀起不小的风浪,传到小七耳里也是迟早的事。
而小七一旦听说了观星台的事,她就一定能猜到南宫悯是和云华宫做了交易,不等信笺送达苍郡,她百分之百会暗中逃跑,绝不会蠢到等着南宫悯暴露她。
若是这地方真有圣剑倒也罢了,云华宫总不算太吃亏,有了圣剑就能稳压紫薇教一头,将南宫悯逼到下风,可谁能想到小七胆子这样大?她居然连南宫悯都敢骗。
如此一来,尹秋和南宫悯的协作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不论圣剑在或不在,小七都能见机开溜,纵然这人实在太过阴险狡诈,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手计策埋得着实精妙,既保证了圣剑在手,也保证了自身安危。
也就是说,要想在云华宫内将小七揪出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就算她逃跑后众人就能知道她到底是谁,但人都跑了,又哪那么容易再把她抓得回来?
谢宜君吹了一夜的冷风,又眼见局势再一次陷入了僵局,自是觉得头疼脑热,身体不适。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圣剑没找到,细作也要逃,我们不还是处于被动境地么?”
凉亭内一阵寂静。
少顷过去,才见满江雪开口道:“师姐稍安勿躁,事情倒也没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尚有转圜的余地。”
听她这么说,谢宜君面上一喜:“你有何高见?”
满江雪见尹秋额上的细汗干得差不多了,便将外袍给她披了去,回答说:“我们找过圣剑的事,已经是瞒不住了,那就干脆不瞒,即刻放出话去,将整件事情推到南宫悯头上便好。”
谢宜君说:“怎么个推法?”
满江雪看向尹秋,问道:“你说说看?”
尹秋想了想,倏然间眼眸一亮,回道:“我们可以说……是南宫悯主动要用小七的身份与我们交换圣剑,但我们昨夜一无所得,便认定是南宫悯在故意捉弄我们。这样一来,就成了南宫悯单方面不信任小七,要自己另做打算,而小七此时在宫里脱不了身,她也没办法与南宫悯当面对质,所以她能得到的消息,就是南宫悯已经要开始对付她了,而我们又只将罪过算在南宫悯头上,那么小七就会认为自己仍是安全的,她就不会急着逃跑。”
满江雪面露赞赏:“不错。”
“好办法啊!”温朝雨拍了个巴掌,看向尹秋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赞扬之色,“你还挺聪明。”
尹秋谦虚一笑:“是师叔聪明,我只是说了师叔想说的而已。”
谢宜君听后总算缓和了几分面色,叹息道:“如此倒也算个良策……但这终归是纸上谈兵罢了,万一小七不信,又该如何是好?”
满江雪说:“那就得再做一件能稳住她,且叫她深信不疑的事。”
亭中几人听了这话,都在下一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尹秋。
迎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期盼视线,尹秋并不显得拘谨,她沉思片刻,缓声道:“若要稳住她,就只有两条路可行,要么我们假装不再追查细作,要么……就干脆找个‘细作’出来。”
满江雪说:“那么你觉得,谁来扮演这个‘细作’最合适?”
尹秋顿了顿,抬眸道:“陆师姐!”
此言一出,除开满江雪以外,在场几人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明朗之色。
“没错,怀薇正是最佳人选,”满江雪接着尹秋的话道,“一夜过去,她受审自刎的事必然已经传开,既然小七本就挑中了她,要让怀薇当她的替罪羊,那我们也就顺势而为,来个将计就计。”
尹秋不由喜上眉梢,欢欣道:“只要我们给陆师姐坐实了细作的罪名,又将开坟寻剑的事全部推给南宫悯,小七就不会急着逃跑,就算她对观星台的事生出几分疑心,但仅凭陆师姐被我们认定是细作这一件事,就已经足够稳住她了。”
“可徐长老和孟璟都知道怀薇是清白的,”季晚疏听到此处,开口道,“还有医阁内的其他弟子,他们或许也已经知道此事,说不定昨晚就传遍了。”
“这个师姐可以放心,徐长老和孟璟都不会告诉旁人,”尹秋说,“昨日白灵早就叮嘱过了,要他们在事情彻底公开以前,不论陆师姐是不是被冤枉的,都要做到全然保密,以免宫中传出流言蜚语,徐长老和孟璟都是知道分寸的人,没有掌门和师叔的命令,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原本以为情况已经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没想到这般探讨下来,却又意料之外地拨开乌云重见光明,谢宜君自是心情大好,立即吩咐道:“甚好甚好!晚疏,你现在就着手去办,将为何开挖衣冠冢和给怀薇定罪一事即刻通传下去,一定要让宫里所有人都知道!”
季晚疏赶紧起身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动用轻功朝明光殿行去,眨眼就没了人影。
尹秋松了口气,不由感慨道:“就是苦了陆师姐,不过我相信她若得知真相,一定不会怪罪我们。现在想来,她和季师姐回宫的路上遭遇杀手拦截,必然也是小七所为,目的就是想让我们加深对陆师姐的怀疑。”
谢宜君愤然道:“此人心肠如此歹毒,有朝一日若将她揪出来,我必要让她生不如死!”
“让我提醒你们一下,”温朝雨在石桌边坐下,忽然启声道,“就算你们现在能稳得住小七,但南宫悯究竟会不会暴露她可还未知,毕竟她这人性情太过捉摸不定,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方式度量她,南宫悯若不说,你们就还是得靠自己把小七揪出来,那么你们往下又打算怎么做?”
她这话提醒得在理,尹秋静了静,问道:“所以温师叔可有什么好办法能将她引出来吗?”
温朝雨弯唇一笑,说:“办法么,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她说罢,朝边上的满江雪看了去,“重点其实是你愿不愿意。”
满江雪回望着温朝雨,道:“先说来听听。”
温朝雨便说了:“现在我们都知道,小七是冲着你来的,可她不想杀你,她只是想用对付你身边亲近之人这等方式来折磨你,所以她才会对尹秋下手,既然如此,倘若尹秋出了事,你猜她会不会比你更着急?”
听她此言,对面三人都稍显意外,连杵在一边闷了一早上的薛谈也忍不住诧异道:“护法的意思是……?”
“这次魏城一行,她提前找上我,要我暗地里护着你,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温朝雨看着尹秋道,“你对小七而言,就是她目前唯一的弱点,只要你出了事,最好是性命垂危,她就一定不会毫无动作。”
尹秋皱起眉来:“你是想让我演一出戏?”她顿了顿,“可万一她这次不但不救我,反而还趁机捅我两刀怎么办?”
“这不正好么?”温朝雨说,“杀你是为了折磨满江雪,那这事她就一定不会让旁人代劳,肯定是要当着满江雪的面亲自下手,这样才能达到她的目的,而只要她肯现身,有满江雪在,你们还怕拿不下她?”
尹秋说:“万一她不现身呢?”
“她不现身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知道你死不了,满江雪必会守在你身边,拼尽全力救你性命,她没有下手的机会,自然不会露面,”温朝雨说,“所以就要演的真,要么让她知道你已经到了救不活的程度,她必须赶在你咽气之前让满江雪亲眼看着她杀了你,要么就是只有她才能救你,因为只有你活下来,她才能继续利用你对付满江雪,正如她让我去魏城保护你一样。”
说完这番话,温朝雨又紧跟着道:“但前一种方式太过凶险,万一出了差错真叫她把你给捅死了,那可就不好,所以我们只能选择让她来救你,且还得是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救你。”
满江雪一直静静听着,未曾贸然插话,倒是谢宜君不耐道:“行了别啰嗦了,你就直说我们该怎么做。”
温朝雨白了她一眼,却是刻意卖起了关子,饶有兴味地问尹秋道:“你先前能猜到满江雪想说什么,那么现在,你又能不能猜到我想说什么?”
尹秋不免啼笑皆非道:“您和师叔今日是专程给我出题来了,”言毕,她倒也顺着温朝雨的思路思索起来,“能让小七一个人才能出手相救的话……”
温朝雨优哉游哉地瞧着她:“怎么说?”
尹秋面露沉思,一瞬安静下来,好半晌过去,她才倏地抬起头来,拔高声量道:“蛊毒!”
温朝雨立马打了个响指,称赞道:“对了!”
尹秋先是因着答对了题沾沾自喜,却又很快收敛了笑意,问道:“可我们都不会用笛声操控蛊毒,又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体内的蛊虫伤到我?”
温朝雨说:“谁说要它伤你了?不是说了么,咱们是要演戏。”
尹秋表示不解。
“很简单,把徐长老请过来,让他假装寻到了解毒之法,”温朝雨说,“你就躺在屋子里吐一滩血就成,旁人若是问起,就说徐长老出了差错,蛊虫没引出来,反倒害得你被反噬,小七一旦得知,必会探查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到了那时候,不论她临时起的意是要救你还是要杀你,我们都好来个瓮中捉鳖,不就手到擒来?”
尹秋恍然大悟,又问道:“但我出了事,别说师叔,就连旁的师兄师姐们知道后也一定会来看我,她会冒这个险出面吗?”
温朝雨说:“这也简单,”她说着,看向静默不语的满江雪,语气里含着几分得意,“想想也能知道,小七必会挑着夜半三更时才会现身,而那种时候,也是我逃跑的好时候。”
尹秋当即反应过来:“您假装半夜要逃回紫薇教,师叔定会去将你抓回来,而眼见师叔不在,又是深夜时分,小七一定会来的!”
温朝雨拨了拨头发,怡然自得地看着满江雪:“怎么样?我是不是绝顶聪明?”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尹秋立即捧场道:“温师叔真厉害!”
薛谈见状也赶紧跟着尹秋附和道:“护法高明!”
温朝雨开怀大笑,眉飞色舞道:“那是,我好歹也是当过大护法的人么。”
满江雪瞧着这三人精神抖擞的模样,分毫也未被感染一二,迟迟没有表态。
温朝雨挑了挑眉,双手环胸道:“怎么,你不同意?”
满江雪看了看尹秋,眉目间噙着担忧之色。
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尹秋柔声道:“师叔不必过多忧虑,我觉得温师叔此计可行,何况有你们在暗中盯着,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再说还有季师姐呢,她功夫那样好,你们几个人加起来难道还保不了我么?”
“是啊,这法子的确不错,”谢宜君前思后想,难得与温朝雨意见一致,“江雪,依我看,就照她说的来。”
满江雪迟疑须臾,低声道:“就怕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温朝雨说,“只要她肯现身,无需你亲自出手,晚疏一个人就能将她打的满地找牙,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再者她喝了那么多年延缓衰老的药,内里早已虚亏,身上又带着病,根本不足为惧。”
满江雪注视着尹秋,说:“若是平日,我的确不会犹豫,可你现在伤势未愈,还不能动用真气,万一有个闪失,你便一点自保之力也无,我倒不是没有自信拿下她,只是担心你出事。”
尹秋说:“可事情总要解决,不能再放任她藏在我们身边了,而且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别的方法能将她引出来。师叔,纵然这件事有凶险,也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并非万全之策,但我不怕,我愿意以身犯险,只要能把她抓出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看着尹秋脸上坚定不移的神情,满江雪微微敛眸,再度沉默下来。
谢宜君宽慰道:“江雪,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连累了尹秋,不想她去做那诱饵?”她说到此处笑了笑,望着尹秋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你要清楚,这件事已经不是你和小七两个人的恩怨了,再说孩子已经长大,有胆识,有头脑,大可放她多加磨练,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她?还是要适当放手,叫她自己展翅高飞,独挡一面。”
满江雪听着这话,仍是没有作答。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抬眸望着尹秋,说:“我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