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外间的廊子里路过几道人影, 欢笑声远远地传来,盖掉了满江雪的声音。
尹秋皱着眉,没太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 一边深呼吸一边问:“……谁醉了?”
“还能有谁,”满江雪说, “你。”
“我说了, 没醉的……”尹秋强撑着精神, 吃力地睁大双眼,她想看清满江雪, 然而视线像隔了层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满江雪拿她没办法, 只能稳住身形说:“你再不松手, 我的腰受不住。”
“我想吃糖……”尹秋腿脚发软,勾着满江雪的手却用着力,“一会儿还要去明光殿练剑, 师叔不给糖吃, 我不想起。”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顺着尹秋的话说:“那你松手,松手我拿糖给你。”
尹秋迷迷瞪瞪地看着她, 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手臂微微下沉,只收了一半又停住了, 说:“那师叔替我保密,不准告诉掌门, 她近来也不准我吃糖了,严厉得很。”
满江雪说:“好。”
尹秋这才放下心来,脱力般地滑落了双臂, 松开了满江雪。
满江雪直起腰,立在榻前舒了口长气,她行到桌边将油纸包打开,挑了粒小小的糖丸,回过身的时候,榻上的人已经两眼紧闭,呼吸绵长。
睡着了。
满江雪指尖捻着那枚糖,单手给尹秋脱了鞋,解了外衣,再将她塞进被子里,放下了帷帐。
风雪还在盘旋,那窗柩下积了一层薄雪,满江雪关了窗,指腹上多了点黏腻的触感。
糖化了。
她将手心摊开,低垂着眉眼,视线落到那粒糖丸之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尹秋方才醉酒的模样。
桃粉含笑的脸,眼角染的那点红。
“师叔把我捡回来,我就是师叔的人。”
满江雪还在看那糖丸。
她的人。
她的?
糖衣在指腹的温度间化作了一滩水,满江雪抬起手,尝了尝那味道。
很甜。
·
孟璟熬好了药,端着药汤从厨房穿过了庭院,行到二楼时,瞧见陆怀薇推门而出,咳的脸色煞白。
“师姐怎么起了?”孟璟快步迎上去,神情透着关切。
“骨头都躺酥了,”陆怀薇接过汤药,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完,说,“人来了没有?”
“什么人?”孟璟问。
陆怀薇朝楼下看了一眼,拢了拢肩上的厚袍,没细说,只哑着嗓子道:“去将师叔请到议事大厅,有要事。”
孟璟应了声“好”,抬手将药碗接了回去,她挪动步子要走,却听陆怀薇问道:“你袖中藏了什么东西?瞧着红艳艳的。”
孟璟身形一顿,若无其事地垂下了手,说:“没什么,一本朱封册子。”
“册子?”陆怀薇打量孟璟片刻,笑了笑,“在我跟前还不老实,我是风寒,不是老眼昏花,你把糖葫芦装在袖袋里,贴着手呢,就不怕化了?”
孟璟犹豫少顷,缓缓道:“应该不会……”
“意思就是很快会送出去,”陆怀薇瞧着她,“定然不是送给我的,否则早该拿出来了,犯不着遮遮掩掩。”
孟璟没吭声。
“是要送给小秋?”陆怀薇又问。
孟璟瞟了她一眼,闷声道:“嗯……”顿了顿又道,“是旁人托我转交的,说是师叔……”
“行了,”陆怀薇笑着截了孟璟的话,打断她道,“不必过多解释,反倒显得多余。”
孟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道:“多什么余?”
陆怀薇笑得意味深长:“你那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她端详孟璟一阵,又接着道,“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些年待在问心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性情也愈发沉稳,跟个闷葫芦似的,我从前还担忧你会变成个书呆子,眼下看来,我这担忧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孟璟目露疑惑,看着她道:“师姐这话……什么意思?”
“小秋是个好姑娘,外形出众,武艺拔尖,懂学问,品性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陆怀薇说,“你若是对她有意,可得趁早,据我所知,宫里对她有好感的人委实不少,你要多上点心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旁人抢先了去。”
孟璟对她这番话始料未及,禁不住神色一变,半是错愣半是尴尬道:“我没那意思,师姐别胡说。”
“这宫里敢说了解你的人,除了我,再找不出第二个,”陆怀薇说,“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待,在我跟前就不必端着了,有了意中人就大胆去追求,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放心,日后你的婚事,自有我和徐长老替你操心。”
孟璟听得面露迷惘,半晌才埋下头说:“师姐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我此生,怕是不会成婚的。”
陆怀薇得了这话,不由意外道:“不成婚?这是为何?”
“我一穷二白,无父无母,既无显赫家世,也无锦绣前程,”孟璟说,“便是有姑娘抬爱,看得上我,我也不愿误了人家终身。”
“枉你满腹诗书,居然为了这个妄自菲薄,”陆怀薇说,“显赫家世不常有,这世间多是平民百姓,至于锦绣前程,他日徐长老若是退位,问心峰便得交到你手中,云华宫一峰长老,这还不叫锦绣前程?”
孟璟眉头不展,叹了口气:“前程或可奔,出身却难改,我始终……还是山野农户来的穷小子。”
“你怎能这般轻看自己?”陆怀薇语重心长,“若要爱人,必先自爱,连你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又如何能叫旁人对你另眼相看?”
旁人……
孟璟眼睫微颤。
“我说了,小秋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在意这些,”陆怀薇言辞温和,宽慰道,“你实在是多心了。”
孟璟苦笑一声:“若真是旁人,师姐这话我信,可要是尹秋,那就另当别论了。”
陆怀薇道:“怎么说?”
“我配不上她,”孟璟攥紧了衣袖,头一回与陆怀薇谈及自己的心事,“我幼年行事偏激,屡次为难于她,可她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我那时放不下仇恨,犯了错,如今虽然明白了,但也已经晚了。”
陆怀薇轻轻叹息,伸手拍了拍他:“年少事年少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秋也从未怪罪过你,谁人不曾犯过错?你如今也是好孩子,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说法。”
“我是个无用之人,”孟璟说,“并非我妄自菲薄,此乃事实。”
陆怀薇又是一声轻叹:“你呀……”
·
院门口来了两名带刀官差,拖着一个浑身脏污的少年,一路疾行入了檐下,把人丢麻袋似地丢进屋子里。
议事大厅装点得素雅,窗明几净,不染灰尘,满江雪在侧旁净了手,落于上座,陆怀薇拿帕子掩着口鼻,给她奉了茶。
“这柳八入狱后,要死不活地颓废了几日,”底下一名官差冲满江雪拱了拱手,“昨儿个突然来了精神,跟回光返照似的,说那雅先生没交代的幕后真凶,他知道是谁。”
陆怀薇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说道:“大人既带着他来了我们云华驿站,可是那真凶就在此处?”
那官差道:“正是,总之这小子是这么说的,他若真能把那真凶揪出来,我们知府大人说了,将功抵罪,或可饶他一命改为流放,事关生死,在下以为,他应当不敢胡乱指认。”
也就是说,那真凶混在了云华驿站,紫薇教细作真是无孔不入。
陆怀薇侧目,看向满江雪。
满江雪捏着茶盏,头也不抬地说:“把人都叫到院子里。”
纵然已经知晓难民中毒一事从头到尾都是紫薇教在搞鬼,但究竟是谁同那雅先生搭的线,却还始终没个眉目,眼下这少年为了保命要将那人供出来,众人闻讯而来,自是十分配合。
庭院里花影深深,花间站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弟子们得了传讯,都搁下手中的事情赶到了此处。
“投毒那夜,我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柳八戴着枷锁,伏跪在地,瑟缩道,“雅先生告诉我,投毒一事他不会亲自到场盯着,但为了防止我临阵脱逃,他说驿站有内应,事成之后会与我接头,当时我与几位哥哥驱车离开,那人就立在后门口冲我打了个手势,我依稀记得相貌。”
“依稀记得?”陆怀薇审视着他,“夜半时分,仅仅打过一个照面,你又只是依稀记得,若是认错了人,你能负得起责?”
柳八形容憔悴,含泪道:“这几日在狱中数次回想,就算只是依稀记得,但那人只要站在我眼前,我必定能把他认出来,这位姑娘,我秋后就要问斩了,岂会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我向你们保证,我柳八绝无半句虚言。”
陆怀薇留心着他的神色,发觉这少年似乎不像是在说谎,便侧过身,冲身边一名弟子问道:“人都来齐了?”
那弟子点点头:“方才已经按着名册清点过了,姚定城所有驻守弟子都在此处,包括后头跟着尹师姐与孟师兄来的,也都一并叫上了,一个不少。”
陆怀薇便示意她也站到队伍当中去,两名官差随即将柳八从地上搀起来,开始挨个儿辨认。
雪花簌簌落着,和着寒风飘在了茶水里,又很快消融于其中,满江雪坐在廊下,静静观察着院儿里的人。
那柳八看得细致,每个弟子都要从头到脚好生端详一遍,近看不够,还得远观,半晌过去也只看了十来个人。
通过辨认的弟子们都站去了另一侧,没有轻易离开,只有孟璟与白灵动身入了长廊,站去了满江雪身后。
“拿把椅子给你坐坐?”白灵看了看孟璟,“你脸色不大好。”
孟璟扶着廊柱贴墙而靠,摆手:“不打紧。”
白灵关心道:“是心疾又犯了?”
“嗯,”孟璟蹙着眉,伸手按着胸口,“倒是不疼,就是有点呼吸不畅。”
“你这病得静养,”白灵说,“当然了,你自个儿就是大夫,比我更清楚,不过你这两天也没累着,怎么还犯病了?是又伤了神?”
孟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别成天忧思过度,想这想那,”白灵说,“你这人,年纪不大,派头却是老气横秋的,我师父都快七十的人了,性子可比你活泛。”
孟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尹秋呢?”
“睡着觉呢,”白灵说,“先前你不是让我去叫她么?结果屋里没人,我还找了她许久,后来才知她是在师叔房里休息呢。”
“这时候睡觉……她病了?”
“没病罢,许是没睡好,反正师叔不让我吵她起来。”
孟璟偏过头,“哦”了一声。
“话说你自己先前就在楼上,怎么还特地要我去叫她?”白灵抖着鞋底的雪泥,随口问道,“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怎么老爱使唤我。”
孟璟顿了顿,口吻平淡地说:“男女有别,我不方便敲她的门。”
白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怪了,你们一向感情好,在宫里的时候就常一起走动,怎么离了宫还避起嫌来了?”她说罢,目光泛起了些许戏谑,“我的门敲得,小秋的门就敲不得,你是不把我当姑娘看,还是太把小秋当姑娘看?”
孟璟捂着胸口的手无意识蜷缩了一下,她将视线落在院中,尽量自然地说:“你们感情也好,你敲她的门也没错。”
“两码事,”白灵扬着唇角,笑得有些别有深意,“我是个姑娘么。”
孟璟忽然间有点抑制不住的烦躁。
她难道就表现得那般明显?
仿佛世人都对她那点心思心知肚明似的。
雪落亭台,那风里裹了几片落叶,萧瑟而冷清,孟璟动了动唇,正要开口回话,耳中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动,她循声而望,见是满江雪将手中的茶盏搁去了小几。
“咔嗒”一声脆响。
·
“都不是?”陆怀薇始终站在院儿里,她受不住风雪,故而撑了把伞。
这么冷的天,弟子们都冻得直跳脚,那柳八却是满头热汗,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经仔仔细细看过好些遍的弟子们,仓皇着道:“我没说谎……我真没说谎!那天夜里真的有人与我接头!”
平白挨了这么久的冷风,两名官差早就没了耐心,见状便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在谎话连篇!你说那真凶是云华驿站的人,眼下却又指认不出是谁,你拿我们两个寻开心么?说!你到底见没见过凶手!”
“怎么没见过?我当时根本没醉,清醒得很!”柳八面色惨白,手脚发抖,“怎么会没有呢……怎么可能会没有呢?”
“兴许根本不是我们云华弟子,”陆怀薇思忖道,“他也许只是来驿站盯着你罢了,你怎么就笃定他一定是我们的人。”
柳八一愣,面上阴晴不定,结巴着道:“可、可他分明穿着你们云华弟子服……”
“那就更好解释了嘛!”一名官差高声道,“真凶本就是紫薇教教徒,人家故意乔装打扮成云华弟子叫你看见,为的不就是栽赃嫁祸,给云华宫泼脏水?哎呀行了行了,你害死那么多人,就别想活了,走走走,回去!”
原以为能凭此事求得一条生路,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逃不了掉脑袋,柳八当场抱头痛哭,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那时怎么就被鬼迷了心窍?要为了二百两银子赔上一条命!
柳八哭得肝肠寸断,被两个官差粗暴地架着手臂往门口拖去,他泪流满面,浑身瘫软,却在即将要离开庭院时倏然挣扎起来,伸直了手指着某处道:“慢、慢着!”
两个官差脚步一顿,神色不耐:“又怎么了!”
“那个人……”柳八激动不已,嘴里飞溅着唾沫星子,“快!就是他!”
众人脸色一变,赶紧纷纷扭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那长廊尽头的昏暗角落里,此刻居然多了个人。
檐角遮掩了天光,那地方一片昏沉,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看见他穿了一身又脏又皱的云华弟子服,两手沉沉垂在身侧,提着两个木桶。
陆怀薇还未发话,白灵已率先反应过来,迅速一个飞身落去那头,一把将那人拽了出来。
霎时间,木桶倾翻,热水泼了满地。
一个浑身脏污、头发凌乱,脸上布满了疤痕的女弟子,即刻闯入了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