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夜已深, 鹅毛大雪犹在簌簌落着,城内的百姓都闻讯而出,不少人披好了衣裳赶来围观, 那城门口围了好一片人影,人头攒动间, 只能瞧见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
这些难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 失去了理智, 云华弟子既不敢真的将他们放进来,又唯恐伤着他们, 便都收了剑,以身体为盾牌堵上去, 试图将难民们逼出门去。
奈何对方人多势众, 又显然是拼了命,这队弟子本就赶了好些天的路,颇为劳累, 刚来姚定城就撞上这事, 还未弄清楚是什么情况,便一头雾水地掺和到了其中,弟子们不好以武力施压, 只能硬着头皮僵持, 没过多久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不是说陆师姐就在姚定城吗?这么大动静怎么还没来?”
“你们几个!去把看热闹的百姓都轰走!”
“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扛不住, 先动手把人赶出去罢!”
几个弟子交换了眼神,意欲拔剑恐吓一番这些难民, 先叫他们退后再说,正要动手之时,却听一道清亮的声线开口道:“不要伤人, 先放了他们!”
闻言,弟子们虽来不及回头看看发话的人是谁,倒也十分默契地后撤了去,然而他们一退,那些难民便都穷追不舍地涌了过来,弟子们懊恼不已,正要斥一声是谁在胡乱指挥,便见一道白影忽然自人群中掠了过来,正好拦在了他们前头。
那少女握着一柄细长的银剑,腰间坠了只雪白的钱袋,身形清瘦又挺拔,立在雪夜之中,像极了一株青青碧竹。
她从容不迫地说:“堵不如疏,我们站远些。”
几个弟子见了她,面色顿时有所缓和,但还是皱眉道:“不快点拦着怎么行?这些人已经快疯了,把他们放进来,万一伤着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尹秋往后退了退,目睹那些难民一窝蜂涌上街道,说:“不急,我们这点人也拦不住,等着看便是。”
她既这么说了,弟子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依言照做退去了一边。
果然,他们不再出手阻拦,那些难民如愿进了城,反倒突然成了一群没头苍蝇,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跑了一阵便都停了下来,挤在一处茫然四顾。
见状,弟子们登时面露喜意:“还是小师妹聪明!”
这些难民不过是气昏了头,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追根究底都是些可怜人,想求条生路罢了,其实本心并不坏。
见他们没了方才的打闹之势,纷纷消停下来,尹秋这才站出去,启声道:“诸位冷静,我等都是云华宫弟子,特奉师门之命下山救济灾民,今夜你们远道而来,想必吃了不少苦,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云华宫必不会坐视不理,但请诸位不要闹事,一切按着章程来,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们务必尽全力安顿好诸位,给你们一个说法。”
闹了这半天,终于有个说得上话的人站了出来,难民们自是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都急不可耐地要涌向尹秋诉说冤情。
眼见他们又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弟子们不敢松懈,纷纷暗中戒备,握紧了剑柄,尹秋却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姑娘!你是管事的不?那你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是啊姑娘!我们原是苍郡人,那边的雪灾比什么地方都严重,府衙吞了赈灾银钱,交给江湖门派去管,可他们却将我们赶了出来,我们一路流浪至此,也是没办法了才找上你们啊!”
“要是有人肯收留我们,谁又愿意闹事呢?都是为了有口饭吃,假如连你们都不管我们了,那我们大伙儿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这些人饱经风霜,又累又饿,个个面黄肌瘦,冷的瑟瑟发抖,先前闹起事来仗着人多瞧着倒是有几分气势,可此时此刻,没了先前的气焰,细看之下其实都是些老弱病残罢了,年轻的精壮汉子没几个,大伙儿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竟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叫弟子们听得很不是滋味。
“苍郡……”尹秋低声呢喃了一遍这地名,抬起头来,“南下一带江湖门派居多,不知你们所说的是哪一派?”
一名男子立即啐道:“紫薇教么!除了他们,还能有什么门派这么可恶!”
听他此言,弟子们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难怪姚定城会突然多出来这么多难民,原来是被紫薇教驱赶来的。
府衙收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钱,却不肯干实事,便将一部分银钱分发下去,命各大门派代为管辖,云华宫倒是将力所能及的都做了,紫薇教又岂会愿意做善事?自然是要将难民往别处赶。
有弟子道:“紫薇教这两年也算风平浪静,但今年突然来这么一出,怕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得赶快向宫里回禀一声,别的州城也得通知一下,叫他们有个准备。”
尹秋点头:“说得有理,不过眼下还是先将他们安顿好罢,修书的事迟些我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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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们便都忙活起来,将这批难民安置去了城外事先搭建好的棚子里。
过了许久,才听城里传来了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尹秋探头一看,见是陆怀薇带着人来了,便赶紧上前迎道:“陆师姐!”
“小秋!”陆怀薇又惊又喜,拉过尹秋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姚定城?”
尹秋笑了笑:“我们是从青罗城过来的,那边的难民都安顿好了,叶师姐说你在此处,叫我们过来与你汇合,再择日一同回宫,没想到刚来就遇上难民闹事,师姐怎么这会儿才来?”
陆怀薇叹一声,睨着身侧一名女弟子道:“我要是早点听到风声,自然是早些就过来了。”
原来这名女弟子便是先前与那段宁起争执的弟子之一,她看出难民有闹事的倾向,便有心要让那段宁吃点苦头,是以故意拖延了时间没有及时向陆怀薇禀报,偏生陆怀薇近来受了风寒,早早便睡下了,也未听到这处的动静,直到方才,这女弟子听说那段宁挨了打,才把陆怀薇从榻上叫了起来。
好在尹秋等人及时赶到,稳住了难民,没将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
“我只是想教训那段宁一番!”那女弟子犹在愤怒,“这些时日以来,她屡次妨碍我们办事,简直不像话!她不过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罢了,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弟子就是看不惯她!”
“胡闹!”陆怀薇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出面便是,干什么要私自做决定?若是那段家小姐出了什么差错,你负得起责?”
那女弟子梗着脖子道:“大不了打一架么!左右她也打不过我!反正听说她挨了打,我心里高兴!”
实际陆怀薇也不待见那段宁,她调来姚定城后没少与段宁打交道,每每与她碰头都少不了一番争吵,但段家在江湖上颇有美名,又与不少门派交好,能躲就尽量不要惹,省得招来一堆麻烦,所以陆怀薇心里虽不痛快,但也从未与那段宁计较过一二。
“什么狗屁散财神仙,钱都拿去巴结笼络江湖门派了!”那女弟子冷哼一声,“段家在姚定城为何一手遮天?不就是因为有各大门派给他们撑腰么?我倒也不是仇富,也并非硬要他们把钱拿给穷人用,这不拿便不拿罢,那也不该妨碍我们救人不是!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打的那段宁,我真想过去给他磕个头!”
“你呀你,”陆怀薇哭笑不得,“快别说了,段宁人呢?”
那女弟子道:“我哪知道!”
尹秋听的忍俊不禁,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口中这位段宁,应该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位姑娘,我已叫白灵送她去医馆了。”
陆怀薇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说起来挨打也是她自找的,不管她了,我们先安顿好难民再说。”
一行人立即出了城门,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弟子们将米粮从驿站运了来,支起铁锅煮起了粥,又送来了不少衣物和棉被,虽然仓促了点,但总算叫那些难民有了口吃的,也有了个地方住,待医药弟子确认这批难民身上并无疫病之后,便打算陆续安排人进城,然而一问才知,这些人竟都没了户籍。
府衙一早便明文告示过,只有携带户籍的难民才可入得各大州城安身落户,眼下这些人没有户籍证明身份,姚定城也就暂时不能收容他们。
这就又是另一个难题了。
苍郡距离此处路途较为遥远,若要他们返回苍郡问紫薇教要户籍,这途中指不定又要死多少人去,何况紫薇教若是有心为难他们,能不能拿到也还是未知,纵然此刻勉强有了容身之处,可那棚子虽然修得牢固,但也抵御不了多少寒冷,难民们一日入不了城,就只能一日窝在这地方,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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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秋跟着众人忙活了一阵,见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便行到驿站将姚定城的情况写了封书信寄往了云华宫。
陆怀薇许是风寒得厉害,没待多久便脸色发白不大站得稳,尹秋想着这时候也没别的事非要她看着了,便叫来一名弟子送她回了驿站,谁知陆怀薇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一伙不速之客突然行了来。
这行人个个衣着不俗,穿得都是上好的绸缎所制的锦衣,尤其是立在最前头那位年轻姑娘,一身罗裙光鲜亮丽,还披了件厚实的貂毛大氅,整个人又贵气又明艳,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的大户小姐。
尹秋立在粥棚里,遥遥打量了几眼,认出这姑娘便是先前被她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段宁。
“喂!”甫一凑近,那段宁便冲弟子们嚷道,“你们那什么陆怀薇呢!哪儿去了?”
瞥见那名看不惯她的女弟子面露鄙夷,似要开口回话,尹秋赶紧净了手,从门后绕了出来,说:“陆师姐身体不适回驿站了,姑娘找她有何事?”
段宁一对上尹秋那双眼睛,心里便有些没来由的发怵。
她想,这姑娘怎么回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么,瞧着还斯斯文文的,她怎么莫名有些怕她?
段宁低哼一声,尽量摆着架子道:“既然她不在,那你们这儿谁还能管事?”
尹秋说:“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那就是你能管事了?”段宁叉着腰,仰着下巴道,“那好,这些难民先前恶意伤人,动手打了我,我此番是来拿他们见官的!”
弟子们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是要来找麻烦,便都露出轻蔑之态,齐刷刷站了出来。
“见什么官?你妨碍我们救济灾民,阻挠我们为府衙办事,你又该当何罪?”
“就是!要不是你胡搅蛮缠,他们岂会逼不得已闹起事来?”
“别以为你们段家有钱有势就可以肆意妄为,挨打也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段宁一听他们奚落辱骂自己,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好个云华宫!任凭你们嘴里说出花儿来,也洗不清他们打人的罪行!打人就是犯法!犯法就得见官!”
段宁大手一挥:“给我把那些刁民抓起来!”
一行手下得了她的令,当即就要冲出城门抓人,弟子们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出佩剑将他们拦了下来。
段宁一见这阵仗,气得直跺脚:“你们这是要和我们段家对上了?”
有弟子不屑道:“什么段家?我们云华宫岂会将你们放在眼里,笑话!”
“你——!”段宁气结,指着自家手下骂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啊!”
手下们却是犹豫不定,迟迟不敢动手。
段宁喝道:“一群蠢猪!怕什么?尽管给我打!出了任何事都有我兜着!”
她虽是这般打了包票,但手下们仍是没敢依言照做。
开玩笑,他们又不傻!这些云华弟子个个身手不凡,岂是他们能对付的?谁会傻到白白送上去挨打!
眼见手下不肯动,段宁更是颜面扫地,气得火冒三丈:“好啊,反了你们了!”她说罢,抡起手中的长鞭就往手下们身上一顿狠抽,打的手下们哎唷连天,连忙跪地求饶。
见此场景,尹秋只得摇头轻笑,说道:“段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难民日后都是要入姚定城安身落户的,你们段家自来风评便好,可不要因此坏了名声。”
段宁说:“可他们打了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尹秋说:“那姑娘不妨说说,具体是哪些人打了你?”
之前场面那般混乱,几乎人人都动了手,段宁哪里知道到底是谁打了她,愤愤道:“我没看清是谁,反正他们就是打了!”
“打人的确犯法,也的确该送去见官,”尹秋说,“但并非所有难民都对姑娘动了手,姑娘若能明确指出行凶者,我们云华自然也不会包庇,但姑娘若指不出是谁,便不能将他们所有人都带走,于情于理,乃至于法,都为不合。”
段宁傻眼:“你是不是聋啊?我根本就没看清是谁打了我!”
尹秋笑得和善:“那就等姑娘想起来再说。”
段宁至今还没见过嘴皮子比自己更厉害的,心道这姑娘真是深藏不露,说起话来既不难听,又能叫她哑口无言,还真是有些难对付。
她无比憋屈地瞪着尹秋,好半晌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尹秋施了一礼,回道:“姓尹,单名一个秋字。”
“尹秋是罢!”段宁冷哼一声,“我记住你了!”
言毕,她便示意这群丢人现眼的手下退回来,讥笑道:“今夜我可以暂时放过他们,但这事儿绝对没完!我可告诉你们,这些难民没有户籍,你们谁要是敢无视府衙规定放他们进城,我段家绝饶不了你们!”
尹秋略略颔首:“姑娘慢走。”
段宁咬了咬牙,又是一声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染了血迹的帕子往地面一丢,怒气冲天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