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与孟璟分别后, 尹秋没有直接回惊月峰，而是去了弟子房。
院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吃过饭的弟子们都已回来了, 到处洋溢着人语声，尹秋在柜子里翻找出来一根竹枝挂在了窗外, 她将那窗户虚掩着, 没闭严实。
另一头的长廊, 间间房都燃着烛火，只有傅湘的屋子还是黑的。
尹秋远远看了一眼, 撑着伞独自穿过了庭院，朝惊月峰行了去。
沉星殿灯火通明, 里头晃动着几个人影, 尹秋立在门口看了看，见得几名暗卫弟子正忙着清扫打理，不见满江雪的身影。
“师叔还没回来吗？”尹秋问。
“没呢, 掌门不在, 明光殿的折子都堆成山了，师叔怕是还在处理公务。”一名暗卫弟子答。
尹秋了然，自己跑去桌边倒了杯热茶喝, 又听那弟子问道：“还不知师叔什么时候回来, 师妹要不要先吃饭？别饿着了。”
自从回宫后，尹秋就一直住在惊月峰, 几乎没回过弟子院，这几名暗卫弟子也少不得要照顾她, 尹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茶杯说：“不用了，师兄不必管我, 等师叔回来一起吃罢。”
那暗卫弟子应了声“好”，几人收拾完屋子便都退了下去。
外头还落着雨，四处都是一片嘈杂的雨声，尹秋坐在案前翻了会儿书册，不大静得下心，她盯着册子发了会儿呆，复又跑去门口蹲着，一脸心事地看着漫天飞雨。
殿中燃着熏香，缕缕青烟在明亮的灯光中轻柔游移，尹秋若有所思地靠在门框上，脑子里还回想着先前与孟璟交谈过的话。
虽然那些话尹秋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得了，可她心里也很清楚，孟璟是一片好意，她不是在挑拨离间，她只是将自己看到的、怀疑的，通通告诉了尹秋而已。
一直以来，尹秋对傅湘是全身心投以信任的，她倒也不是盲目相信一个人，只是始终没有什么契机让她对傅湘产生别的看法，而今天孟璟所言，就正好给了尹秋这样一个机会。
尹秋不由开始思考，她真的了解傅湘吗？
初次相见时，傅湘还在要饭回金淮城寻亲的途中，再次见面，她就摇身一变成了明月楼的大小姐，倘若孟璟没有说谎，抑或是没有认错人，那傅湘分明已有一身好武艺，傅岑又为何还要把她送来云华宫？有这大半年的时间，傅湘难道还学不会傅家心法吗？
对此，尹秋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关于傅湘的身手连傅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以为这个女儿什么都不会，所以才把她扔到云华宫以观天赋，再决定要不要悉心栽培。
这就与孟璟提出的问题对上了，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傅湘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学过功夫？她来云华宫干什么？
如今想来，傅湘从一开始就在武课上表现得极为出色，只能说明她是有基础的，那些入门所学的东西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她成日吊儿郎当，并不认真练武，却能轻轻松松拿到武试第一名，这也能说明她功夫本就不弱，要在毫无根基的新弟子当中拔得头筹，实在是小事一桩。
且从两人入宫起，傅湘就极为擅长与人打交道，头一天就和不少人混了个脸熟，直到如今，傅湘也是弟子院里最受弟子们喜爱的人，她表面上和所有人都关系和睦，可细想之下她的朋友却并不多，她从始至终都只围着尹秋一个人转，并未和旁的弟子们交过心，也并不见她和谁真的十分要好。
尹秋想，难道傅湘真是孟璟推测的那样，她是刻意接近她的？
可她接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凉风中夹着雨丝，越过廊檐斜吹而来，轻轻拍打在尹秋的面颊上，她郁郁寡欢地看着日渐昏暗的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
满江雪回到惊月峰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她披着一袭锦袍，手里撑着把湘竹所造的油纸伞，穿过了重重红枫，整个人像行走在雨夜中的一株白昙。
“师叔回来了？”一名暗卫弟子自房檐飞落下来，主动接过了伞柄。
满江雪腾出了手，指尖捻着衣料将裙摆提了提，她略略颔首，抬眸而望时，一眼就瞧见门口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满江雪遥遥打量道：“还下着雨呢，人怎么在门口坐着？”
那暗卫弟子回头看了看，说：“不知道，小师妹回来后看了会儿书，没多久就跑去门口坐着了，看样子像是有什么心事。”
有心事？满江雪在飘落的雨幕中端详了尹秋一阵，后才缓缓踱着步子迈上阶去，走近了才发觉尹秋两眼紧闭，呼吸绵长。
——这是睡着了。
“今日雨大，你们都不必守了，回去休息罢。”满江雪说着，微俯下身，一手绕去尹秋的后背，一手抄过尹秋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一串带着些微泥土的脚印蔓延进殿中，那弟子连声应下，赶紧将早就备好的饭菜送了进来，随后又放轻动静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拿帕子将那脚印给抹掉了。
殿门关上，隔绝了雨夜的寒凉，满江雪将尹秋放到榻上，在屏风后更了衣，换了鞋，再出来时，就对上了一双晶晶亮的眼睛。
“师叔。”尹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光清冽地看着满江雪，细声细气地唤了她一声。
“醒了？”满江雪扣着衣襟那地方的扣子，又在床边坐了下来。
尹秋瞧着她的动作，说：“我其实根本没睡着。”
满江雪垂眸看了她一眼，说：“那你装睡干什么。”
尹秋回答说：“好玩儿。”
满江雪轻笑一声：“淘气，”她说罢，又将被子掀开把尹秋抱了起来，“既然没睡，起来吃饭去。”
尹秋挂在她身上，满腹愁闷顿时消退了去，她埋着头在满江雪身上蹭了几下，然后又趁满江雪落座的空当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坐好，吃饭。”满江雪面不改色地说。
“不吃。”尹秋有点窃喜，没来由起了玩心。
“不吃？”满江雪舀着汤，瞥了尹秋一眼，“做什么不吃饭？”
“不想吃，”尹秋说，“我今天心情不好，吃不下。”
满江雪说：“我倒正想问，你坐在门口吹冷风也不怕着凉？为的什么事心情不好了。”
尹秋支起手肘撑着头，想了想道：“我不想说。”
满江雪盛满了汤，侧脸看着她。
迎着满江雪沉静的目光，尹秋又说：“除非师叔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满江雪无声一笑，压根儿不吃她这一套，收回视线说：“不说算了。”
尹秋倒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她其实也正想请教请教满江雪，便自顾自说道：“那我问师叔一个问题好了，倘使某天，你发现你最好的朋友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今日的晚膳有道糖醋鱼，满江雪喜欢吃鱼，且吃的非常有耐心，她细细地挑着鱼刺，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傅湘骗你什么了？”
尹秋一愣，差点被自个儿的口水给呛住。
鱼刺挑干净后，满江雪将那块鱼肉夹去了尹秋的碗里，仍是气定神闲地说：“你们俩大半月不曾见过面了，傅湘此番远在明月楼也骗不了你什么，只能说是之前的某件事被你发现了端倪，小孩子有话就直问，别老拐弯抹角的，还怕我知道？”
尹秋挨了顿训，心里又佩服又摸不着头脑，她只得掩饰慌张拿起筷子刨了两口饭，说：“我都没提傅湘呢……”
满江雪还是不看她：“除了傅湘，你能有几个好朋友？”
尹秋有点不服气，但还是老实道：“好罢，就是傅湘来着……但我现在也只是有点怀疑，还不能确认她是不是真的骗了我。”
满江雪给了个稳妥的答复：“那就确认之后再说，先把饭吃了。”
尹秋见她仿佛一点也不关心究竟是什么事一般，不由有些泄气：“师叔怎么都不好奇的？你不想知道傅湘怎么骗了我吗？”
“你们小孩子交朋友，我问那么多做什么，”满江雪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你还没确认她到底骗没骗你。”
尹秋噤声片刻，叹气道：“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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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傅湘这事已经压在了心里，尹秋短时间内还做不到不去在意，可经过满江雪这几句根本不能算是开解的话语，尹秋反倒放下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想再多也没用，等傅湘回来后，跟她谈一谈就什么都清楚了。
吃过了饭，尹秋主动打来热水洗了碗筷，满江雪带着她去汤房沐了浴，回来后小坐了一会儿才上了床榻入眠。
临睡前，尹秋提出明日就回弟子院住，不在惊月峰待了，满江雪听后也未多问，只是嘱托了尹秋几句，便依了她。
翌日放了武课，尹秋回到弟子房，那窗户上的竹枝还是原样挂着，没人动过。
这之后又过去了两日，那竹枝还是原封不动，夜里也不见人往窗户上丢小石子儿，尹秋想着公子梵总会来的，便也不着急，那竹枝也就继续挂着了。
这日午后，尹秋与孟璟一同在饭堂吃了饭，两人分别后各自朝着院落行去，尹秋推了门，一只腿将将迈进屋，后头便有个声音唤她道：“小秋！”
尹秋进门的动作一顿，半个身子还没来得及转过去，那声音的主人便从后一把将她抱住，傅湘欢天喜地的喊：“想死我了！路上就听叶师姐说你被师叔救回来了，伤着没有？快让我瞧瞧！”
她也不给尹秋说话的机会，翻煎饼似的将尹秋翻来覆去好一顿摸，一张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尹秋听了半晌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只得按住傅湘的手道：“行了，我好着呢，别乱摸了！”
傅湘哈哈大笑，给了尹秋一个大大的拥抱，声情并茂道：“让我抱一会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一别数日不见，尹秋自然也很想她，两人搂在一处抱了许久，直至尹秋快要喘不过气来，傅湘才松开了她，拉着人欢欢喜喜地进了屋，急不可耐道：“快与我说说！你在紫薇教都发生了什么？”
其实尹秋也正憋着，她在紫薇教经历的一切，除了满江雪还未同人细说过，这厢与傅湘见了面，便也将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都和她吐了个干净。
听闻尹秋的遭遇，傅湘大感惊诧，她实在没有料到这期间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虽说她在明月楼时已听梦无归和阿芙讲过一些，但此刻听尹秋亲口叙述起来，仍是觉得她这大半个月过得颇为曲折动荡。
两人聊完了此事，便轮到尹秋问了，傅湘叹了口气，说：“我过得也就那样罢，回去一趟受尽我爹的冷落，他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个小老婆，哪里顾得上我？而且楼里的人鲜少有认识我的，根本不把我当大小姐看待，要不是有叶师姐陪着，我真是闷也闷死了。”
只听她说傅岑冷落了她，尹秋便有些心疼，说：“没事的，你爹毕竟是要成婚，不是随随便便办酒席接待客人，他肯定忙坏了，应该不是故意冷落你的。”
“你可别替他说好话了，我在楼里这几日，我爹压根儿没跟我说上过话，”傅湘四仰八叉地倒在床面，满脸愁郁，“你不知道，我那小娘下个月才满十八，我偷偷见过她一面，长得是真不错，等明年生个大胖小子，我爹就更想不起我了。”
尹秋倒了杯茶漱口，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说：“那你这次回来以后，得比从前更用功才行，八月就是新弟子大会了，你再不好好儿学，拿不了第一名，就真的别想回去了。”
若是放在从前，听闻尹秋这话，傅湘定会立马反驳说她才不想回去，可这次她却表现得反常，得了尹秋这话非但没发作，反而沉默下来。
但她半晌过去还是回答说：“可我真的没那么想回去。”
尹秋随手翻了翻书册，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傅湘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轻声说：“明月楼……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家罢了，实际对比起来，我更想留在云华宫。”
尹秋笑：“可那就是你的家，你的心思不放在回家上，放在宫里做什么？你总是要回去的。”
她这话并无什么不妥，傅湘却是听得一愣，片刻后才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总是要回去的……”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回去？”尹秋旁敲侧击，捏着笔在纸面写写画画，“回到明月楼，你就是未来的少楼主，先不管你爹疼不疼你，放着少楼主的位置不要，偏偏想待在云华宫当个普通弟子，你怎么想的？”
傅湘枕着双臂，盯着头顶的帐子说：“那你去了紫薇教不也是小教主，又干什么还要跟师叔回来？这不是一码事么。”
尹秋原是想套她的话，结果反被堵了一道，她噎了噎，扭头看着傅湘说：“这怎么能是一码事呢？紫薇教害死了我爹娘，也害得我无家可归，我怎么可能留在紫薇教当什么小教主？师叔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跟她在一起，当然要留在云华宫啊。”
傅湘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了，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看着尹秋说：“你也不是头一回知道我不想回明月楼了，干什么一直刨根问底？我跟我爹没感情，他也不喜欢我，且他现在有了新老婆，将来还会有新儿子，我不想回去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怎么像是非要我回去似的？”
尹秋毫无波澜地回望着她，容色不改道：“谁非要你回去了？我只是想劝你收收心，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迟早都会回明月楼，马上就是新弟子大会，你得打起精神好好儿练武，不能再像年前那样晒边打网了。”
傅湘坐在床边，姿态仍是一贯的不羁与闲散，眉目却透出些许与往日不同的正经，她打量尹秋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末了才又恢复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嬉笑着说：“无所谓喽，反正我再是晒边打网也比你厉害，信不信我从今天起一节武课也不上，到了八月照样叫你拿不了第一名？”
尹秋本就暗暗盘算着该怎么同傅湘切磋一场，好试试她的功底，谁知这人自己就把由头给递了上来，真是善解人意。
尹秋立即将笔杆子一丢，顺手自腰间抽出佩剑，指着傅湘说：“要想叫我信，得靠本事说话才行，你有胆量跟我打吗？”
傅湘诧异地看着她：“现在？”
尹秋说：“现在。”
傅湘眼神古怪，直截拒绝：“不打不打！我这赶路够累的了，哪来的力气跟你打？”
尹秋眸光微闪，看着傅湘了然一笑。
发觉她笑得意味深长，傅湘不由狐疑道：“你笑什么？”
尹秋不语，抬腿在木凳上踩了一脚，一个飞身朝傅湘刺去，动作又快又狠，十分干净利落。
见她仿佛是要来真的，傅湘皱了皱眉，赶紧闪身避开，还未站稳，一侧尹秋又已追了上来，逼得傅湘在屋子里上蹿下跳，逃得狼狈。
起初傅湘只是躲，并不想理会尹秋，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尹秋的功夫像是又进步了不少，令她眼前一亮。
胜负心被勾起，傅湘也来了兴致，取了佩剑与尹秋过起招来，两人在屋内打斗了一阵，嫌地方太小，便又纷纷踹了门打去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