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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第二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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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摇晃, 雨水敲打着车顶,侧窗的帘子未遮,迸溅的水花落进来, 沾在了温朝雨的发梢, 像浮了一层湿雾。

    顺着山道下行, 雨势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天与地洗成了一片灰白, 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马儿走得慢,不敢疾行。

    温朝雨运转真气烘干了淋得透湿的衣裳,南宫悯靠着车壁,睡颜安静, 已经睡了有一会儿, 温朝雨见她鬓边还在滴着水,便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过去, 又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冷汗。

    帕子轻抚面容,卷走了那些细密的汗珠, 温朝雨正要收手,南宫悯忽然眼睫微颤, 倏地睁开眼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下,那双素来含笑幽静的眼睛深得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 带着些不易捕捉的疲累和倦意,还有几分少见的迷蒙与惘然。温朝雨动作一顿, 直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醒了?”

    南宫悯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咳嗽两声说:“还没下山?”

    “快了,”温朝雨将手帕叠起来, 揣进怀里,“但上元城里估计还乱着,我们一行人阵仗太大,不宜进城,恐被那些还不明情况的云华弟子包围起来,姑且沿着山路绕行,不从城里过。”

    肩上的外衣传来了一阵暖人的温度,南宫悯垂首看了看,闻到一股明显的酒气。她轻轻笑了一声,稍显虚弱道:“你今日还喝了酒?”

    温朝雨转动着酸痛的脖子,随口答道:“我是一路从金淮城赶回来的,跑得那么急,觉也没得睡,若是不靠喝酒提精神,人早就累瘫过去了。”

    南宫悯当然知道她去了金淮城,途中还没少派教徒给她和季晚疏使绊子,虽然没有成功将她二人拖住,但也总算为她自己争取了些许时间,几乎是和她们同时到了上元城。南宫悯说:“一晃又是多日不见了,你在上元城置了宅子没有?”

    温朝雨说:“置了一套,”她扬了扬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用你赠我的金子买的,很雅致,地方也清净。”

    南宫悯说:“那不请我去参观参观?”

    “现在?”温朝雨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正好你身上有伤,倒是可以在我那儿养一养再走。那我叫他们改道进城?”

    南宫悯应了声“好”,温朝雨便撩了车帘吩咐那教徒往城里赶去,其余人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地分散开来,隐匿动静跟随在后,没有随着马车前行,而是自去寻了客栈投宿。

    如温朝雨所料,城里还乱着,四处都是安顿百姓的官差和云华弟子,温朝雨行到车前露了面,云华弟子泰半都认得她,便也没有拦路。马车顺着街市拐去了宅邸,看门的小厮迎了人,往内通传了一声,薛谈瘸着腿跑出来迎接,一见南宫悯便吓得口齿不清道:“教、教主?!这……您怎么突然来了上元城?快快请进!”

    南宫悯立在车头看了看周围,由温朝雨搀扶着入了宅院,薛谈诚惶诚恐,跟在后头鹌鹑似的话也不敢说,直到南宫悯去了汤房沐浴更衣,薛谈才面如菜色道:“您怎么今个儿就回来了?教主又是怎么回事?您要把人带来好歹事先打个招呼么,我刚才差点被吓死了!”

    温朝雨诧异道:“今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待在家里干嘛呢?”

    “我守家啊,”薛谈挠了挠头,“不是您交代的么,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让我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管,我这几天除了在家里睡觉哪儿都没去。”

    “明月楼和九仙堂都打到城门口了!”温朝雨无语问苍天,“我说怎么那么久都不见你来跟我汇合,感情是窝在家里睡大觉来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薛谈一脸无辜:“他们打他们的,我凑什么热闹?我这断胳膊断腿儿的去了也不顶用,万一不慎被人砍死了,您都来不及给我收尸,我这不也是听了您的话么。”

    温朝雨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没好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缺心眼儿,行了行了,快去叫人烧一桌好饭好菜,再给我温两壶酒来,动作快点儿。”

    薛谈“哦”了一声,一想到家里来了尊大佛,自是一点也不敢拖沓,步子都比平时利索了许多。温朝雨回到房里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把自己收拾出了个人样后,便去了厅中等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夜晚降临,白日里春雷那般响,还以为入夜后会落场暴雨,却没想到只是淅淅沥沥,大可忽略不计。温朝雨吃了些点心果腹,实在乏的厉害,便提着酒壶站在廊子里吹着冷风赶瞌睡,薛谈吩咐人把饭菜摆好退下之后,南宫悯总算被几个侍女簇拥着从廊角转了出来。

    檐下挂着灯笼,糊的都是朱红的纸,投下来的光也就都是旖旎的红晕。南宫悯一身湖蓝色的素衣,黑发濡湿,身段曼妙,与几个侍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沐在缠绵悱恻的光晕里,俨然是一副画卷,美不胜收。

    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钟爱红裙,温朝雨几乎没有见她穿过别的颜色,此刻见了,不免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门口碰了头,都还未开口说话,侍女们便兴高采烈地同温朝雨问起话来,分为好奇南宫悯的身份。她们都是温朝雨来了上元城以后请的姑娘,谁都不认识南宫悯,只以为她是什么大家闺秀,便也不似薛谈那般怕她,围着人问东问西,吵闹个没完,南宫悯倒也有礼回应,十分大方。

    温朝雨瞧着她们有说有笑,心中不禁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感受。

    她一瞬觉得南宫悯来了她这儿,就仿佛从什么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了凡尘一般,竟让她突然间有些不适应起来。

    好似南宫悯不再是什么紫薇教教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些背负多年的名声,不论好坏与否,好像都在这一时刻悄无声息地飘远了。

    夜雨纷杂,寒风流连,院子里开的花都在一片萧索的风雨中成了模糊的花影。温朝雨灌了口酒,兀自入了内厅,侍女们扶着南宫悯在长案前坐下,为她布菜倒茶,格外周到热情,直到温朝雨发了话,侍女们才退出了门外,给了两人一个清净的氛围。

    厅中点着不少明灯,亮如白昼,彼此的面容都被明亮的光线映照得很是清晰。温朝雨撤了南宫悯的茶杯,给她斟了酒,两人碰了碰杯子,温朝雨一饮而尽,南宫悯却只是浅尝,她望着外头的院落,维持着一贯的端正坐姿,缓声说:“宅子挺好。”

    温朝雨没她那么好的仪态,从来都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此刻也是支着长腿,姿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来的人都这么说,我自己也挺满意,毕竟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当然不能差了去。”

    南宫悯“嗯”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来过?”

    温朝雨掰着手指头:“也不多,第一个来的自然是晚疏,然后就是满江雪和尹秋,也没别人了。”

    南宫悯环顾了一番厅内的摆设,说:“你平时也点这么多灯?”

    温朝雨说:“没有,”她挑着菜,口吻清淡道,“这不是你来了么。”

    南宫悯看着她,没再说话。

    温朝雨忽然笑了一下,自顾自接着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入了夜就要点一百盏灯么?”

    闻言,南宫悯顿了顿:“我何时要点一百盏灯?”

    温朝雨挑起眉来:“别告诉我你忘了。”

    “的确忘了,”南宫悯说,“什么时候?”

    温朝雨没答这话,而是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南宫悯取过干燥的帕子擦着湿发,说:“那得看你指的什么。”

    温朝雨捏着酒杯,看着那水里倒映着的光点,安静片刻才道:“我知道你这人记性不好,很多事都忘了,但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你总该还记得罢。”

    南宫悯眼眸低垂,脸上露出了少许回忆之色,温朝雨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会儿,南宫悯在她无声的注视下缓缓笑了起来,说:“这个么,”她直视着温朝雨的眼睛,轻声道,“好像也忘了。”

    ·

    南宫悯说了谎。

    她其实不是记性不好的人,她记性没那么差,甚至比温朝雨还要好上一些,许多连温朝雨都不记得的事,反而是她记得比较清楚。

    幼年时分的南宫悯,一个月里只有一天可以休息。她每天上午要跟着先生在书房念书,下午要跟着父亲在练武场练剑,一天的光阴在酉时末之前,除了吃饭和消食的一个时辰以外,其余时间她都在同笔墨和刀剑打交道。

    父亲一个月只给她放一日的假。

    那日天气很好,园子里的红莲开了,南宫悯从不睡懒觉,休假也照常起得早,她在屋子里闻到了花香,洗漱完穿好衣裳后便去了水榭赏花。

    湖水碧波荡漾,锦鲤游荷戏水,满目红莲盛放得浓烈多姿,如雾如烟。南宫悯见了很喜欢,叫来一名侍女去邀请父亲与她一同赏花,但父亲正在忙碌之中,没空过来,南宫悯就命人摆了桌茶点,拿了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一个人坐在那湖心亭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

    有她在的地方,通常是没有旁人的,哪怕是随身侍女也不会离她多近,通常都会找个叫一声就能听见的僻静角落守着,不会像别人家的侍女陪伴小姐那样时时刻刻都在南宫悯跟前晃悠。

    南宫悯自己也不知道这规矩是怎么来的,她本人没有这般交代过,父亲也不会百无聊赖到连这些事也管。总之南宫悯从记事起,她身边就一直没有人陪着,不过她倒也不会觉得奇怪,也早已习惯了独处。

    然而休假的这一天,一道陌生又稚嫩的嗓音却忽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有个人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南宫悯背对着通往湖心亭的长廊,正专心致志地捣着臼子里的凤仙花,听到这乍然传入耳中的声音时,她情不自禁地愣了一下。

    她那时候年纪虽小,但功夫已经很不错,按理说有人来了她该是会听见,可她却是一点动静也没察觉。也许是她太过专注,又或许是她潜意识认为不会有人来靠近自己,更别提同她搭话,搭的还是这样的话,所以南宫悯暗地里有些吃惊,也有些新奇。

    她回过头,看见了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黛蓝衫裙,像是生了什么病,脸色很差,瞧着精神不大好。但她模样生得很不错,五官分明,眼眸深邃,不似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儿家那般清秀和小家碧玉,反倒十分明艳大气,除却气色不足以外,看着着实很令人眼前一亮。

    南宫悯打量着温朝雨,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在想:这是什么人?

    她不记得面前这姑娘是谁了。

    她让父亲把温朝雨带回紫薇教,倒也不是故意不闻不问,实在是她太忙了,忙到抽不出空闲去看一看温朝雨。时间一长,她就完全忘了自己在两个月前还救过一个人回来。

    再说温朝雨两月前病成那样,瘦得厉害就不说了,还蓬头垢面,衣裳脏乱,南宫悯彼时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此刻见了,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她不能直接问温朝雨是谁,万一对方是父亲什么朋友的女儿,她竟连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是极为失礼的事,会给父亲蒙羞。

    于是南宫悯笑了笑,回答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温朝雨立在廊子里看了看四周,问她:“这园子这么大,就你一个人住?”

    南宫悯说:“是啊,不然还要住谁?我爹就我一个女儿,我也没有兄弟姐妹。”

    温朝雨还在季家时,季家的宅子已经很大了,那时候季家在锦城虽然还不是首富,但也是家大业大的商贾之家,季家那套宅子眼馋过很多人。温朝雨小时候经常在家里转着转着就要迷路,时不时就得扯着嗓子喊两声叫人来带她回房,可对比之下,南宫悯这处竟是比季家整个宅子都还要大,她居然一个人住。

    “你不害怕吗?”温朝雨说,“宅子大了容易闹鬼。”

    南宫悯听了这话,觉得这姑娘挺有趣,说:“不害怕,有什么好害怕?”可面对温朝雨朝她投来的视线,她竟然有些不知来源的拘谨,很快又改口道,“好罢,其实还是有些怕的,我晚上睡觉前得在屋子里点上一百盏灯,要和白天一样亮才敢睡。”

    温朝雨说:“那你怎么不让人陪着你一起睡?”

    南宫悯说:“谁来陪我一起睡?我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还让我爹陪着我罢,况且他要是知道我怕黑,肯定会说我是胆小鬼,我会挨骂的。”

    温朝雨心道你入了夜要点一百盏灯,只要眼睛没瞎就能晓得你怕黑,你爹肯定老早就知道了。

    但温朝雨没把心里的腹诽之语说给南宫悯听,她入了亭子,在南宫悯身侧坐了下去,盯着她的手问道:“你捣鼓什么呢?”

    “是凤仙花,”南宫悯把臼子拿给她看,“可以做胭脂,也可以涂指甲,好不好看?”

    温朝雨从小就不喜欢梳妆打扮,季夫人买给她的那些首饰她从来不戴,当下看了一眼,说:“不好看,这颜色太艳俗。”

    “什么艳俗,你没品味,”南宫悯把凤仙花贴在自己指甲上,笑着说,“这世上的颜色,我最喜欢的就是红色了,教里太沉闷,那些教徒只穿黑的,没有一个人能穿的亮丽一点。除了我这里,别的地方连漂亮的花也没有,你来对了,我这园子是最好玩儿的地方。”

    温朝雨见她穿着一身红裙,湖面又堆着数不清的红莲,手里还把玩着红通通的凤仙花,不由咧开嘴笑起来,打趣道:“那你不该叫南宫悯,你该叫南宫红。”

    南宫悯得了这话,又是一愣。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温朝雨突然闯过来,闯进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天地,还无所顾忌地直呼了她的名字,这很难不让当时还年幼的南宫悯感到意外。

    父亲唤她“悯儿”,教中的教徒和侍女们都称呼她为“小姐”,外人见了她则要尊称一声“小教主”,南宫悯这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完完整整地听到自己的姓名。

    “你身边怎么连个丫鬟也没有?”见南宫悯看着自己不说话,温朝雨拿了块糕点,一边吃一边说,“不应该,你家这么有钱,你房里起码得配一百来号丫鬟小厮服侍你。”

    “为什么是一百号?”南宫悯问。

    “凑数,”温朝雨一本正经地说,“一人点盏灯,合适。”

    南宫悯彻底被她逗笑了,说:“我若想要一百个,那也是会有的,只不过用不着,”说罢又道,“没人跟着我,是因为她们怕我,这个家里,除了我爹和四位护法以外,谁也不敢主动和我说话。”

    “为什么?”这回换成温朝雨问她“为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南宫悯说,“我长得也不吓人,也没有坏脾气,但他们就是不敢靠近我。”

    温朝雨被她救回来后,独自在外院的客房里住了两个月,她每天都有人伺候衣食住行,多得是人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有时候她甚至要以为这里就是她的家,可她经由侍女的指引来了这地方,见到了这家真正的小主人,她却形单影只,身边没个人随侍不说,竟还都不敢靠近她。

    奇了。

    “你是什么名门贵族吗?”温朝雨说,“可那也不应该,越是名门贵族,就越能和下人礼貌共处才对,还是说你做过什么恶事?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南宫悯端详着温朝雨,一瞬来了兴致,好奇道:“你难道不知我是谁?”

    温朝雨摇头:“你是谁?”

    南宫悯说:“那你又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温朝雨匪夷所思,“你把我从医馆里救回来,这才两个月过去你就忘了?”

    南宫悯终于摸到了一点眉目,这才想起两月前她和父亲路过某家医馆,救过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重姑娘回来。南宫悯眼睛一亮,笑道:“原来是你,真对不住,我事情太多,把你忘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朝雨报了自己的姓名,反问道:“那你呢?我虽然知道你叫南宫悯,但我还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南宫悯说:“你来了两月之久,还没听说这里是紫薇教?”

    “听说了啊,”温朝雨吃完了糕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但我仅仅知道紫薇教是个江湖门派,却并不清楚你们究竟是干嘛的,我对这些了解的不多,正好咱俩见了面,你跟我说道说道?”

    发觉这姑娘虽然落落大方且不拘小节,还十分健谈,却是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竟连紫薇教是什么也不晓得。南宫悯鲜少有这样与人闲聊的时候,便起了点玩心,刻意高深莫测道:“那你总听过一些故事?武林之中,自来便有正道与邪魔外道,我们紫薇教么,就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魔教了。”

    魔教?温朝雨神情一变:“所以你们这里的人,都是要做恶事的坏人?”

    “是,”南宫悯逗她,煞有介事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紫薇教的名号一喊出来,人人都要吓得屁滚尿流。”

    “这么坏?”温朝雨恍然大悟,“难怪你的侍女们都不敢靠近你了,你爹是紫薇教教主,他是大魔头,你是小魔头。”

    南宫悯开怀大笑,心情无比舒畅,眉眼弯弯道:“是了,就是小魔头,那你怕不怕我?”

    温朝雨认认真真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阵,撇嘴道:“可你看着一点也不像什么小魔头,何况你救了我,这是善举,这可不是坏人能做出来的事。再说你还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哪个魔头会这么胆小?我不信,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骗你,”南宫悯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我也不怕你,”温朝雨说,“你总不能吃了我。”

    南宫悯说:“你又知道了?现在是白天,我只会在夜里吃人,你要是不急着回去,不妨等到天黑,我吃人给你看。”

    温朝雨说:“真的假的?”

    “真的啊,”南宫悯说,“我骗你干什么?”

    温朝雨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岂能就信了她这些鬼话?可那天她还是留了下来,就等着看南宫悯要怎么给她表演吃人,等到入了夜,南宫悯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头一回没让人点灯,两个人把被褥扔到地上打了地铺,话说了不少,人倒是一个也没吃。

    温朝雨认定南宫悯是在戏弄她,觉得这人真是心理阴暗,喜欢吓唬人,于是她搜肠刮肚地讲了好些鬼故事给南宫悯听,南宫悯表面镇定,却是下意识缩进了被子里去。到了后半夜,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次日温朝雨醒来,发现她整个人都牢牢地贴着自己,一睁眼就对她说:“你昨晚吓着我了,我做了好些噩梦,今天没精神,去了书房念不好书先生肯定会骂我的。”

    温朝雨说:“那怎么办?谁让你先骗我的,你还挤着我了,我也没睡好。”

    “你别回去了,就在这里陪我罢,”南宫悯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有些委屈地说,“这回点一千盏灯也没用了,你要是走了,我会更害怕的,你得陪我到把你讲的故事都忘掉才能走。”

    温朝雨很后悔。

    她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喜欢缠着奶娘给她讲鬼故事,还必须是在睡觉前才听。但她没想到南宫悯居然真的这么胆小,试问这算哪门子要吃人的小魔头?温朝雨叹了一声,问道:“没道理啊,你们紫薇教不都是坏人么?你怎么还怕鬼?”

    “是有原因的,”南宫悯说,“我娘在我四岁那年死了,是被我爹的仇人杀害的,他们想抢我爹的圣剑,我爹不肯给,他们就杀了我娘。”

    温朝雨怔了怔,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沉默良久,才放缓语气说:“……那这跟你怕黑有什么关系?”

    南宫悯说:“当然有关系了,我娘死的时候,我就躲在地下的暗道里,刚好能透过缝隙看到我娘的眼睛,她死不瞑目。我既想看她,又害怕看她,就盯了她好些天,后来我爹把我救了回来,从那以后,我就不敢一个人睡了,务必要把屋子里点满灯才行。”

    温朝雨更后悔了。

    她顿时愧疚不已,赶紧用被子把南宫悯裹了起来,又问:“你说好些天……具体是多少天?”

    “四天?”南宫悯想了想,“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一直被关在地底,我爹要是不来救我,我就得饿死在里头。”

    温朝雨听她语气这般平淡地述说着伤心事,脸上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悲痛,心里便像是被人捅了两刀似的。温朝雨突然眼睛一红,流泪道:“虽然你娘死了,但你爹还是来救了你,起码他很在乎你。可我的爹娘,却是都不愿要我了……”

    南宫悯很少看见有人在她面前落泪,不由也鼻子发酸,安慰道:“他们不要你,我跟我爹要你,以后你就留下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紫薇教就是你的家,你别哭了行吗?”

    温朝雨来到紫薇教的这两个月里,不论是与人相处,还是私下独处,都从未因着被父母抛弃而哭过。她看着南宫悯,哽咽着说:“那好罢,我留下来陪你就是了,今天晚上我给你讲笑话,再也不讲鬼故事了。”

    南宫悯又笑了起来,展颜道:“好啊。”

    从那以后,温朝雨就留在了紫薇教,同南宫悯住在了一个院子里。老教主得知她二人结交成了好友,没过多久便让温朝雨跟着南宫悯一起念书习武,那几年,南宫悯有了一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温朝雨有了新的家,那是她们两人过得最快乐的几年。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过去,老教主因病离世,南宫悯仓促登上教主之位,遭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甚至好些次差点丧命。她终于不再怕黑了,也不再要温朝雨陪她一起睡了,她总是一个人待在枫楼或是玉兰殿,不要任何人陪同,她就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再之后,她养了许多美人儿,寝殿里始终彻夜燃着灯火,她要听着那些美人儿嬉戏打闹才能入睡。她住的地方也总是熏着浓郁的熏香,因为清淡的味道对她根本不起作用,只有过分的吵闹和过重的香味才能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她才能睡得好一些。

    可最后,枫楼和玉兰殿也没有了,河州城的总坛被大火烧成了废墟,幼年时分的所有记忆,都埋葬在了那场火里。

    到如今,她唯一的好友也离开了,还是她主动放走的。

    偌大一个紫薇教,终究还是只剩了她一个人。

    ·

    夜雨茫茫,春夜的风卷来了往事,又带走了往事。屋子里的明灯飘摇不定,拉扯着两个人的影子,分分合合,若即若离,又在风止的那一瞬间归于平静,拉开了原有的距离。

    温朝雨的酒喝完了,她把杯子倒扣过来,隔空以掌风关了门,将所有的寒凉都阻挡在了廊子里。温朝雨故作轻松地说:“真要忘了倒是好事,就怕你又想起来。”

    南宫悯唇角略弯,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说:“想起来会怎么样?”

    温朝雨笑道:“怕你睡不着喽。”

    南宫悯望着她,也跟着笑道:“多虑了,我如今睡得很好。”她说完这话,把温朝雨倒给她的酒仰首咽了下去,旋即也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起身站了起来。

    温朝雨见她这举动,立马问道:“累了?我送你去客房。”

    南宫悯没吭声,推开门站去了廊下,温朝雨提着灯笼要为她带路,南宫悯却是站着不动,声音微弱地说:“不必麻烦,我这就走了。”

    “走?”温朝雨皱了皱眉,看着雨幕说,“走哪儿去?”

    “回我该回的地方去,”南宫悯转过身,“我来这里,只是想顺道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但见你这地方不错,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温朝雨提着灯笼的手垂了下去:“现在就走么?”

    南宫悯点头。

    “可你还伤着,”温朝雨朝她靠近了两步,“至少把伤养好一些再走,何必这么急着上路?”

    “你有了新的家,也有了可以陪你很久的人,”南宫悯浅浅笑着,柔声道,“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你,我们都长大了。你我终归不是一路人,我还有我的使命和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圣剑已经寻回,我再无别的牵念,父亲把紫薇教留给我,是希望我能将它发扬光大,摒除莫须有的骂名,可我却让它在我手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魔教,比父亲还在世时更加为人不齿,这是我做的错事。所以接下来,我要重整门风,要把紫薇教曾经有过的清名重新拾回来,完成父亲临终前交代的遗愿。”

    温朝雨静默片刻,叹息道:“这些事都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不过你能有这份心,老教主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她把灯笼搁在门边,从厅中取了把伞,“执意现在就走的话,那就走罢。”

    南宫悯接过了伞,脚步缓慢地下了阶,她将温朝雨推了回去,说:“我自己走,你留下。”

    温朝雨说:“我跟你一起,我说了要送你回苍郡。”

    “不用了,”南宫悯立在雨中,油纸伞遮挡住了一些光亮,她抬首看着温朝雨,“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陪伴。”

    “可我欠你一条命,我还欠你好多好多恩情!”温朝雨固执地冲到了她跟前,控制不住颤声道,“我其实从未真的当自己离开了紫薇教,正如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永远是紫薇教的人,如今你拿回了圣剑,又将立于纷争与漩涡之中,你把我推开算什么?你难道真的不当我是紫薇教的一份子了?”

    南宫悯说:“不是的,”她后退两步,隔着距离对温朝雨说,“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你我之间,原不该有亏欠这个说法,即便是有,你也早就还清了。我之所以要放你离开,就是想让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现在你已经得到了,便不必再回来。”

    温朝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样的雨天她又觉得身上疼起来了,连带着心口也在发疼。温朝雨说:“你替我做了那么多年的主,让我自己拿回主意成不成?我又不是死乞白赖地跟着你就不走了,你还怕甩不掉我吗?等教中的情形稳定一些,等你的伤好了,我自然是会走的,又不会赖着你一辈子!”

    “你还不明白吗?”南宫悯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又深又沉,“正因如此,我才不要你回来。”

    温朝雨心神一晃。

    “我不要谁成为我生命中随走随留的过客,”南宫悯转过身去,给了温朝雨一个难以分辨的侧脸,“若非这般,那日我就不会放你离开,既然你已经走了,就没有再回来的必要,尤其是回来后待上一段时日又要走,这是我最不能容忍亦无法接受的。”

    温朝雨说:“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南宫悯平静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都是有主见的人,谁也不要试图说服谁。”

    她说完,再不给温朝雨回话的机会,执着伞步入了冰冷的雨中,朝着黑夜里辨别不清的方向孤身行去。

    “你我两不相欠,各自安好,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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