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夜魔造梦
有人问我,接近死亡的瞬间,是什么感觉?
肋骨插入了肺部,手部粉碎性骨折,失血休克,不断电击起搏,铁管抽出呼吸道里的血液,被剥开胸腔,从肺里拔抽出断裂的肋骨,缝合伤口,接骨。
疼吗?不疼。
我唯一的感受,血的味道原来是甜的。
即使我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医院手术灯刺眼的光亮。如果死亡的时候见到光,意味着人进入了天堂。
天堂,就是没有痛苦的代名词。
医生用听不懂的医用术语交谈,医疗仪器滴滴滴得响,压抑,好压抑。我一直在想江河。想他的笑,他的手,他的吻,他的怀抱。江河已经离开我的生活了。
我跌入了一片汪洋大海里,下沉,下沉,不断下沉。
“梁辰。”
中文,是在呼唤我?
“annameinelf”
德语,那个神秘的精灵吗?
我似乎被囚禁在了意识的深海里。
海水冲刷着我的身体,柔软的,轻松的。深蓝色的海面上,飘着一道不断播放着过去的幕布,我漂浮在屏幕下方,一遍一遍回顾人生。
在田地里扛粮食袋子,同学老师嘲笑“你妈是疯子”,在重复制作同样一杯奶茶。南京东路上,江河伸出一只手,“梁辰,你过来。”我过去握住,一起走入了人海。
画面一跳。
是学校的走廊,夕阳的侧光从走廊窗户里落进来,落在我和妈妈的脚边。穿着宽松肥大校服的少女捏着成绩单,默然流泪,围着围巾的妇女一直在叹息,“梁辰啊,你要努力。你一定要努努力,考上一个高中。”
妈妈。
我吸气,是浓氧灌在鼻腔。
我好想我的妈妈。
“妈妈。”
于是,有一双手握住了我,纤细的,有老茧。
“妈妈在这呢。”
那双手十分巨大,如鲸鱼,它们从海底来,捧着我,让我飘浮在海面上。太过暖和,我想到了幼年时代趴伏母亲宽厚的背上睡觉,她拿着长叉往炕洞里塞干草,粉色围巾上传来劣质洗发精香。
妈妈。
“小宝,你快醒醒吧,妈妈做了你爱吃的茄盒,还有鸡汤呢。”
我好安心。
我在大雪时醒来,病房中空无一人,我挣扎着坐起来。
窗前放着一束玫瑰花,粉白色的,我喜欢玫瑰花。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道,胸腔太过疼痛,一呼一吸都是折磨。我用绵长均匀的呼吸,来缓解胸腔的疼痛。
护士走进来,她说,“你不可以坐起来,断裂的肋骨还没有办法支撑你活动。”
胸腔被牵扯,太疼了,不能说话,我摇头,示意我没事。她努力劝服,“你不能莽撞,你先躺下,我帮你去叫医生。”
主治医生是一位年长的白人男性,头发花白。我皱眉,这种老资历医生怎么我这种人请得动呢?
他来听我的心跳,检查我的伤口处,询问护士,“换过药了吗?”
护士点头,“换过了。”
他祥和慈爱,碧蓝浑浊的眼看我,夸,“你的求生意志很坚定,并且生命力也相当顽强,你这种情况的存活率大概只有2‰,你是英雄,也是奇迹。”
我想,张开说话却扯动了胸腔。
主治医生明白,“你睡了5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他已经醒了。”
醒了就好。
我放下心,指着自己的胸膛,又指地上。
“你是问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路吗?”主治医生说,“大概两周左右,到时候可能需要给你的胸膛加一层外力保护。”
我点头,“谢谢。”
发出的声音低哑难听,嗓子也恹恹的十分疼。
“抽呼吸道里血液的时候,可能划破了你的喉咙。不要担心,差不多半年就能恢复到原来的声音。”
过了半小时,妈妈进来了。
她看到我睡在床上,侧着头盯那一份蔷薇,声音颤抖,“小宝啊,你醒了。”
我偏过头,看到她提着食盒,流泪,“妈妈,我好疼啊。”
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暖的,粗糙的。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小宝疼。”
我说,“妈妈,你别走,我睡一会儿。”
“好。”
有人不断呼唤我,“梁辰,梁辰,你快醒醒,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他在哭,“我只有你了,梁辰。我只有你了。”
是江河,江河在叫我,他在哭。
醒来是吧,江河,我马上就醒来。
我惊醒。
温格教授坐在椅子上,拨弄着手里的一束白玫瑰。几十朵,用粉色的纸包着,很美。我一眼就看到了。
“你醒了。”他把花给我看,“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除了我太太,我并没有送过任何女士花。”
毕竟是教授,我想坐起来同他说话。
他按着我的手,“不用,你躺着,好好休息。”他同我说话,“你是我收的第一个中国学生。我对中国这个国家没有什么感觉,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国度,但你的到来也让我窥探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一小包曲奇饼干,风干牛肉,很辣的辣酱,你说中国人会赠送食物给别人,代表着最真挚的祝福。谢谢,我并不是一个和蔼的老师,但你依旧愿意将心比心。我的妻子会夸赞你的手艺,说你做的东西很好吃。哦对了,你很像我的妻子,她也是非常欢乐的人,也许你们两个人的味觉和他人不一样,明明有些食物…不怎么好吃。”
我有些惭愧,其实我送温格教授的都是残次品,或者吃不完发给同学老师,找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他说,“你很勇敢,我为你骄傲。”
我抬头,疑惑。
“你从一个连环杀人魔的手中存活下来,并拯救了你的朋友。”他说,“你真得太勇敢了。”
“什么连环杀人魔?”
温格教授说,“你不知道吗?就是臭名昭著的……”
“滴——”仪器突然在想,我听不到温格教授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我努力去听。只有,“滴——”
呼吸紊乱,我疼得呲牙。
什么连环杀人魔?
我吸气,什么东西?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从我脑子中闪出,热气腾腾的大盘鸡,只开了餐厅吊灯的屋子,陈佳期和尹沣相握的手。
他们在跟我讲故事,那些故事是什么呢?
眼前闪过精灵的面具。
啊,好疼。头疼。胸口也疼。
我皱着眉,低低喘气。
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疼,额头上泌出一层薄汗。
温格教授似乎感知到我的呼吸紧促,他立刻暗响了呼叫铃。护士急匆匆来,她请温格教授出去,替我查看伤口,又去检查输氧设备。
她语气有些焦急,“你一定要好好修养,放松心情。”
温格教授进来,他说,“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我似乎陷入了一个精灵创造的梦境。我参加了朋友的假面舞会。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舞会,不适应那里的环境,我的朋友,也就是我所救的这位朋友,他建议我去他家亭子里待一会儿。我去了,在那里我碰到了一个假面男人,他拉着我到密林湖泊中的小屋里,没有非礼,只有亲吻。他给我下了一个诅咒。”
窗外大雪飘舞。
“一个忠贞不渝的诅咒,只要我背叛他,第三者会死。而那天,我的朋友只是帮我揽了一下头发,精灵出现了,我和我朋友出门就遭遇了车祸。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精灵存在,但是太诡异了。”
温格教授问,“什么精灵?”
我说,“那个男人跟我讲的一个故事。说密林湖泊里生活着一种精灵,他们有诱人的外表,会引诱路人到湖边小屋里歡好,然后展露丑陋的外表,吃掉路人。”
我头很疼,“那个男人说他编出来骗我的。可是,我最近一直失眠,闭上眼就是精灵面具在诅咒我,说我敢背叛他,第三者就会死。我睡不着。好不容易等我睡着,精灵就会出现,强迫我做/爱。我醒来,除了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语无伦次起来,“警察找我调查过,他说是我主动走到了密林中,根本没有什么面具男人强迫我去。教授,我不知道,我真得不知道。我似乎一下在2018年,一下又回到了2020年,在现在和未来的时间点里跳跃。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明明跟我有关系,但又没关系。嘶——”
我按着头,温格教授站起身,用宽厚的手掌帮我按揉太阳穴。
“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是信件的主人。
“我不知道,我还经常收到神秘人的来信。他叫,他叫boton。”
温格教授薄绿色眼睛看向窗台上的玫花瓶,他拿来的白色玫瑰正插在粉色玫瑰之下。
白色玫瑰,纯洁的爱,是父爱,是母爱,是纯洁。红色玫瑰,是情人,是先生,是欲望。粉色玫瑰,介于白色和红色之间,欲望和纯真的疯狂之爱。
“希腊文学课上,我讲过梦魇的故事。”他说,“boto是一位英俊的男妖,白天在水下栖息,夜晚走上陆地,引诱年轻女子。在女子睡觉的时候降临,并与之□□,吸食女子的精气。”
我害怕,“那他是梦魇男妖吗?我现在就在他创造的梦境里,等待他吸光我的精气,然后悲惨死去?”
温格教授说,“不,梦魇只能进入人的梦境,去营造幻觉。但不能让人做梦。你只要明白,这个梦的主导权在你手里,就可以打破幻觉。”温格教授帮我缓解头疼,“我跟你们中国人一样,是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有梦魇的存在,一定是有人故意在设计你。”
插满管道的身体从未这么痛过,我说,“教授,帮帮我。求你帮我。”
温格教授薄绿色的眼坚定,他说,“好。”
“找到那个杀人犯。”我说。
妈妈这时候走进来,她提着空饭盒,“小宋今天身体好了很多,饭都吃光了。”她看到温格教授,很客气,“您好!”
温格教授看我,我说,“这是我妈妈问你好。”向我妈妈介绍,“这是我的教授。”
温格教授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翻译,“妈妈,教授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妈有些拘束,“也很高兴见到你。”
语言不通,到底有些拘束。
温格教授说,“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我说,“教授,谢谢您可帮我。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精灵可能在筹谋更多的东西,他不择手段。”
温格教授笑,“詹姆斯邦德从不认输。你安心养病。”
“您刚才去做什么了?”
“小宋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就去给他做饭了。”
我妈向来冷漠,对宋知远却和颜悦色,颇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的意思。我咧嘴,还是莫要这么说了?我有那个心,人宋知远也不承这个情。我们的家室差距何止是天堑,是银河系最西段到最东段、八万光年的距离。
我问,“宋知远怎么了?”
我妈眼眶红,“多好的小伙子啊,腿折了一条。”
“哦。”
我并不惊讶,很奇怪,就好像我早知道一样。我转过头盯着窗外的大雪,和那混插的玫瑰。粉色玫瑰有些枯萎了。
“窗台上的花是谁拿来的?妈妈,你怎么到德国来了?”
“你这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妈突然沉默,“好像我接了一个电话,说你出事了。我连夜登机来德国。”
“我记得您好像没有办过护照啊?”
我妈说,“有的,我之前不是去东南亚嘛,就办过的。签证是联系了大使馆加急办的。”
那花呢?
我问,“玫瑰花是谁的?”
我妈,“我来就放在那了。”
一片粉色玫瑰花瓣在风雪里,掉落。
我开始回想梦境。梦境里面,陈佳期和尹沣坐在我对面,他们在跟我讲故事。故事里,尹沣和江河是表兄弟,陈佳期是宋知远的心上人。
精灵为什么总出现在宋知远身边?
郑嘉怡。
我低低呢喃这个名字。
郑嘉怡,这个女人在这场游戏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真他妈阴魂不散,又行踪不定。每个人都跟她有交集,每个人都不知道她干了什么?
当情妇吗?
那个女人野心勃勃怎么可能当情妇?
这些事想得我脑壳好痛,好痛。
微微作呕。想吐,胸膛牵扯,疼得我眼泪直掉。
我是一只蝈蝈。
蝈蝈只能看到瓷罐里的世界,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
宋知远。
我有很多话要问宋知远。
“妈,宋知远他现在还行吗?”
我妈摇头,“截肢了。他腿疼得不行,这几天晚上都大哭大叫呢。也就今天好了点,人能端碗吃喝了。”
我说,“那您告诉他我醒了吗?”
我妈点头,说了,他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只能吃流食,简单喝了些鸡汤。剩下的茄盒进了宋知远肚子里。
温格教授披着一身风雪来,他问我,“你看过完整版的《恋恋笔记本》吗?”
我摇头,“没有,只看过一部分。”
“看到哪儿?”他语气焦急。
“大概就是男主送女主花那里。”
教授打开视频软件,他放恋恋笔记本给我,放到男主送女主一地花的那儿,显示网络限速。
德国网络是挺差劲的。
我疑惑,“怎么了?”
温格教授,“你的手机呢?”
我的手机。
我突然想到,我的手机不见了。
温格教授又说,“我尝试了连接很多网络,换了不同的视频播放平台,甚至是播放设备。电脑,手机,平板,都无法放到那个节点之后。不仅如此,所有的航班,铁路都显示停运……安娜。”
我躺在床上看他,温格先生薄绿色眼里有答案。
“安娜。我,你的母亲,包括这一切”,他似乎不可置信,“是你正在做的,梦。”
“梁辰。”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声音极度疲惫,“你醒过来好不好?”
是江河。
我努力吸氧,温格教授在看我,我母亲在吹凉饭盒。
他们都背对着门口。
门口站出一个人影,他拿着一束粉色的玫瑰,歪头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我瞪大了眼,死死盯着他。
白面具上的银色树枝花纹闪闪有光。
我咽,想喊,却喊不出来。我只能瞪大眼看着门口,他亲吻自己的手背,眼睛盯着我,像在亲吻我。
温格教授读懂了我的眼神,面色一变,立刻转身,而boto早就闪退。
温格教授追出去,过会儿,他只拿着一束粉色玫瑰花走进来,愁眉莫展地看着我。
玫瑰花束上的卡片上,写着一句话。
meinlieberelf:
duhastendlichdiewahrheitherausgefundengenieensiediesentrauurduichliebedich
deingeliebterehemann
boton
我亲爱的小精灵,你终于发现了真相。请好好享受这一场美梦。独属于我,也只为你。我爱你。你亲爱的丈夫,boton。
梦魇男妖boto,或者,密林精灵boton。
他布置了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