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面见家长
江河去接他的狗了,他问我:“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我穿着睡衣,有些不好意思。
“我什么都没收拾呢。”
他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过了一会儿,江河打电话。
“喂,怎么啦?”
“小梁你好,我是江河他妈妈,你要不要来一起吃个饭?”
“阿姨,阿姨你好。”我有些慌乱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您要不要到屋里来,我做点吃的给您?”
江河妈妈笑:“我知道小梁手艺好,但是,江河说你们刚回来,家里没买菜呢。所以我出这个钱,请你到外面吃。”
江河妈妈语气温柔,一听就是高级知识分子。
我说:“阿姨,你们在哪?”
江河妈妈:“江河开车进上海呐,到了餐厅给你发消息。”
我立刻开始化妆穿衣。
非常得体,像面试,包臀短裙,v领缎面长袖上衣,5cm高跟鞋,用大夹子夹头发在脑后。
化好妆涂口红。
出门前跟江河发消息:阿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江河:做你自己就好。
我自己。
我看着出租车后视镜里,面无表情、眼神坚定的成熟女人。
她从头到脚都写着,雷厉风行和不好惹。
熟悉又陌生,像电影里丧失亲朋爱人而被迫成长的反面角色。
我自己是什么样?
好像已经忘了。
至少,不成熟。
“小梁,你比照片还要漂亮许多。”
我握住江河妈妈的手,“阿姨,您也是。”
粉黑扎染上衣,黑色阔腿裤,黑色猫跟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是南方阿姨常见的打扮。
细细的眉毛,过白的粉底,粉紫调的口红,也是南方阿姨常见的妆容。
五官很好,她笑起来很温柔。
江河柔和、和煦、没有攻击力的美貌继承了他妈妈。
两个人笑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江河跟他妈坐在对面,他上下看我。
他眼神里写着,“你这样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我回看,“难道要我穿睡衣来吗?”
他摇头,“没有。”,又点头,“挺好看。”
我眨眼,“我好紧张。”
他摇摇头,“relax”
狗男人。
“小梁啊,你和江河什么时候回你家看看?”
我:“啊?”,然后,“啊!阿姨,说过年的时候先去看您,再去看我家里人呢。”
“那就好。”阿姨说,“我家江河都快三十了,还不着急。我都愁死了。小梁又漂亮,能力又强,我们家江河啊能娶到你,是她的福气。”
“谢谢阿姨,能和江河在一起也是我的福气。”
她笑,“今天来得急,没给小梁准备什么。”
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给我,我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看江河。
“救救我!”
我眼神里全是sos。
“妈。”江河说,“你别吓梁辰!她胆子小的很。”
江河妈妈不理他,笑着对我说,“小梁,你就收下吧,当我的一点心意。”
我双手接过来:“谢谢阿姨。”
吃得是海派本帮菜,上了八道,我埋着头,将和妈妈问我什么,我答什么。
吃完后出来。
我说:“阿姨,您去房子里坐一坐吧。”
“小梁,主要是见你一面。”江河妈妈拉着我的手说,“我啊,待会儿坐高铁回去。”
她摸摸我的手,眼眶有点湿。
“江河娶得还好是小梁这样的姑娘。”
很奇怪的一句话,我坐在后排,看着前面一对母子。
“尹沣,我和江河他妈妈见面了。”
“……”
“我劝你早分早超生。”
“你怎么感觉他不会喜欢我。”
“直觉。”
“屁。”
我发了一张猫猫哭泣表情包。
“我和江河聊了很多,反正他跟我很像,各方各面都很像。”
“包括喜欢的类型?”
“嗯。”
他发过来一张猫猫缩头的表情包。
“反正,梁辰你自己感受吧。如果你很爱他,他也打算娶你。我就祝福你们。如果。算了。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不给你当感情导师了。”
上面那段话,一句一句弹出来,绿色的一片。
“小梁。”
“嗯?”
我抬头看江河妈妈,“怎么了阿姨?”
“江河说你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妈!”江河低低呵斥。
我并没有觉得冒犯,因为我对我的父亲,印象不深。
我说,“是啊,阿姨。”
“我是说,你以后要嫁到我们家,就有完整的家了。”
眼眶有点疼。
我说:“谢谢阿姨。”
我看着路边闪过的灯,突然想起来好久没联系我的妈妈了。
我发消息:“妈妈,我想你了。”
那边说:“我和你小姨打视频,有事回去说。”
我想,那好吧。
我的妈妈。
我突然想到后视镜里,陌生又熟悉的成熟女人到底是谁了?
是我的妈妈。
回到家,跟她打视频。
我妈裹着羽绒服,在外面。
北方这个天已经很冷了,我老家昼夜温差大,晚上气温在零下,需要裹羽绒服。
我说:“妈,你干嘛呢。”
她:“在外面买点卤味,你呢?吃了吗?”
我:“上次转给你的钱你怎么不收,退回来了?”
她:“我的钱比你的多。你在上海,费钱得很,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我:“那你总得或多或少收点吧。”
她:“你男朋友呢?”
江河在餐桌上,正襟危坐。
我,“在旁边呢。”
她,“小江你好。”
江河立刻直愣愣走到我旁边,跟我妈扯起一个和煦的微笑。
“阿姨你好。”
我妈并不是温柔的女性,她对我都不太温柔。
所以,“嗯。”
江河看我,疯狂眨眼睛,无声无息透露出“你妈不喜欢我”的信息。
我眨眼,“没有。”
江河又尝试跟我妈说话,他笑。
笑容发散着天然亲和力,如春风般和煦。
这招百试不厌。
上到八十下到五岁,都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
可我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不吃这一套。
我看见江河跟我妈露出那种中央空调似的笑后,就十分同情他。
太惨了。我想。
江河笑:“阿姨,您回家是吃什么吗?”
我妈看了他一眼,冷冷说,“不吃。”
春天下了场霜降。
太冷了。
我都冻住了。
江河直接冻死了。
江河冷冻如冰雕,像机器一样,僵硬地转头看我。
我抿着嘴忍着笑,送去一个“relax”的眼神。
“没事就挂了吧,我到小区了。”
给我们告别的机会都没有,“视频已结束。”
冰冻女神赦免了凡人。
江河哀嚎,“你妈不喜欢我啊!”
我:“没有。宝。你别自作多情。”
江河:“那你妈怎么对我这样?”
我点头,“我妈对我也这样啊。”
“我妈妈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冷漠的人。”
我跟江河说这句话,他瞪大眼,“你妈还冷漠?”
他也许在想我妈的短视频账号,那个清瘦的美丽女人,正嘶声力竭地直播卖货。
她总是大笑着对着粉丝们说,“谢谢老铁家人的购买!”,“十块钱三件洗衣液!”,“仅此一次!”
我说,“是。”
我的母亲,是一个冷漠的女人。
她的冷漠,可能来源于我,也可能来源于对生活的无奈反抗。
我的母亲也曾温柔过,那些冬日难熬的冰冷夜里,她去炕洞填草,会让我睡在她背上,盖着她的粉色围巾。
围巾上有劣质的洗发水香,四五岁的我趴附在她宽厚的背上,感到温暖和安心。
她做过清洁工,端过盘子,摘过棉花,在工地上搬砖,只是为了养育我。她有一双很粗糙的手,和一双很健壮的胳膊,会一边抱着哄我,一边干活。
江河总捏着我有一层薄薄肌肉的胳膊感叹,“你真是天赋异禀。”
我会攥紧拳头,抬起胳膊,展示鼓起的肌肉,跟他说,“不,不是天赋异禀,这是贫穷折磨出来的肌理。”
他笑,“就你还穷?你要算穷,我家等于赤贫。”
念大学之前,我家境的确,赤贫。
学生时代是惧怕假期的,要在烈日下除草,要开着拖拉机施肥播种,要跟收割机师傅讲价,要去抗抱一尼龙袋麦子。
电视里经常会报道,那些考上清北的寒门子弟,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学习,依旧能称霸全校第一的名次,能上到全国第一的学校。
我不上清北,是我不努力吗?是我不够贫困吗?
显然,是我不聪明。
我的成绩永远中等偏下。
初中老师会劝我,也劝我妈妈,“梁辰考不上高中的,你家里条件也不好,早点选择高职吧。”
楼道里,夕阳的光穿透过来。我妈妈说,“梁辰,你努点力。起码上个高中。”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因干农活焦黑的脸,说,“妈妈,我会的。”
可努力啊努力,也仅仅是超出了高中录取线一点点。
我很害怕让她失望。同学都有各种各样的教辅材料,我想,要是我有的话,也许能提高那么一点点呢?
我踌躇不安地问我妈妈要钱买教辅材料。
一个孤寡的农村种田妇女,她掏不出那八十多块钱。
我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素未谋面的生父卷走还掉赌债,人也消失了。
他消失的时候,我的母亲才十九岁,而我两岁。
她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让十三岁之前的我,吃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她愁云密布,我说,“不必了妈妈,我可以借同学的书。”
她说,“我去想办法,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妈妈一样。”
她想让我读书,可她没有钱。
于是,农闲的时候,她去新疆摘棉花,去城里工地搬砖。
我和她的联系,是每个月7号银行卡上的一笔转账,是电话里不甚熟悉的问候,是除夕夜里沉默无言的餐桌,是送她离开、背着她哭的车站。
我勉勉强强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成了班级吊车尾,一次次模拟考试后,老师说:“你以后可能只能上专科。”
我哭过很多次,专科怎么能行呢?上专科对不起妈妈。
我努力背单词,努力做数学题,到高三,勉勉强强更到大专的界限。
大专啊,一年学费要几万。
我念这个高中,住宿费的钱,吃饭的钱,从县城到市里的车票的钱,已经把我母亲压垮了。
如果是几万的学费,真得会逼死她啊。
我咬牙读书,可数学成绩越来越差,随之而来的是名次掉落。
班会。
班主任特地强调了去年的录取分是多少,我的成绩在大专那一栏。
她在叹息。
她没有责怪我。
因为班主任跟她说,“你的孩子很努力,但是,没办法。”
也许是为了给我一条后路,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放弃自尊,成为一个短视频平台喧哗取众的小丑。
穿最丑的衣服,化最丑的妆,发出最大声的笑,在土里翻来滚去。后来又去做吃播,画着漂亮的妆容,忍着恶心,吃下一桶又一桶油腻腻的食物。
很多人鄙视我妈妈,她是一个小丑。
我听到老师同学在嘲笑我,嘲笑我的妈妈。
她只是想得到许多关注,同时也得到钱。那些钱大半用来给我交辅导班的学费,请补习老师。我没有办法去怪她,即使我真的很丢脸。
我念到了一个普通一本。
我妈妈很冷漠,她说:“哦。”
那种冷漠并不是失望,而是精疲力竭大笑之后的自然反应。
我突然发现她很瘦,一米□□的身高,不到九十斤。她涂着浓烈的红,穿着裙子,清瘦冷漠,美丽优雅。我已经没有办法认出她。
我妈妈才35岁啊。
她在我这个年纪,是辛苦哺育的母亲。
她送我去上学,同学们夸,你妈妈很漂亮。
嗯,我妈妈很漂亮。
她转行做直播带货,声嘶力竭地喊,也声嘶力竭地笑。
关掉镜头,却是一张冷漠的脸。
她赚得钱越来越多。
大一寒假结束那年,我踌躇不安地问她要钱买火车票回家,她给了我1000。我说,不用那么多,学生票打折也才两三百。
她声音冷漠,“机票是800,你坐飞机,我去机场接你。”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我问了很多人才慌乱地过安检,到登机口。
我兴奋地摸来摸去,比坐在尹沣的兰博基尼里还兴奋。
如果不是礼貌克制着我,我一定会发几百条朋友圈,告知全天下,我坐飞机了。
我妈开着一辆奥迪q3。
我不惊讶奥迪。
她什么时候会开车的,我一无所知。
房子很大很陌生。
她冷漠地说:你的房间。
她赚了多少,一百万,或者上千万。
我睁着眼,去抚摸江河的轮廓。
其实他觉得没错,我的妈妈,不喜欢他。
她送我出国留学,第一次以光鲜亮丽的模样站在上海街头。
出租车驶过一片街区,她指着一栋大楼说,“我在那里拧过钢筋。都已经十年过去了。”
是啊,都十年了。
不会再吃不饱饭,不会再有拧钢筋的日子。
我第一次跟她说,我爱你。
她很冷漠,说这些干嘛啊。
我沉默,很快兴高采烈地跟她介绍江河。
“妈妈,我交了个男朋友。”
她点头,“你给我看过照片。”
我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妈妈,抬起一张清瘦美丽的脸,说:“他不像个能安稳过日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