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虽然郎临主观上是度过了漫长又痛苦的两年,但客观上来说,其实只过去了一夜。
施时怡的这碗骨头汤,比起那黑袍老鬼的梦境还消耗精神,还会依情况有不同程度的反噬——郎临是知道这茬的,但他对这具皮囊的状态太乐观,也没意识自己共情能力这么强,导致这波反噬比郎临想象的要严重太多。
这才给折腾出了“耳窍流血”这么一副尊容。
郎临不想显得自己很粘人,故而在迷迷糊糊之间,当他感受到顾拾钦把他抱到榻上、又替他掖好被角要走的时候,郎临忍住了没去拽他的手让他留下。
结果这一睡,又睡到了半夜。
他又做了一个梦,不过醒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梦里,应该是吃了一碗香菇鲜肉馅的馄饨。
再睁眼,郎临整个脑子都是恍惚的。
一下从黑夜躺到白天,又从白天躺到黑夜,搁谁的身体也受不了。
也不知道怎么睡了这么久。
只觉得是腰酸背痛腿抽筋,扭头看看四周,郎临呆住了。
他正看见顾拾钦靠坐在旁边的床柱上打瞌睡,窗外有一缕极浅淡温柔的月光正泼在他脸颊上,睫毛在他眼睑上投下一个轻浅的阴影——他才发觉自己正沉浸在一团令人舒适的果酒芬芳里。
怪不得能睡这么死。
循着这酒香,郎临的脑子懵了一下,他脑海里窜出了一些个画面,恍若遭遇五雷轰顶,直接给他劈了个蕉香四溢。
“……”郎临试图在心里安慰自己,“是好事,是好事。嗯,天大的好事。”
这样想着,他手就不自觉地要抬起来扶一扶额头,结果还只是稍稍一动,顾拾钦就睁开了眼。
他低头看了郎临一眼,手指很自然就捏住了郎临的手腕,就好像已经这样做了无数次。
随后可能觉得这样有点不得劲,又挪下床沿半蹲在地上,将身体和郎临的视线持平了。
郎临僵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顾拾钦是在帮他把脉。
“有哪儿不舒服吗?”顾拾钦轻轻看着他,声音有点沙哑,而那双隐在月光之外的狐狸眼,却被郎临看了个正着。
又一次把郎临给看愣了。
他曾近距离见过陈秋浔看施时怡的眼睛:笑着的、哭着的或平淡的,虽然陈秋浔有一双含情眼,但他眼睛里没有面前的人。
而顾拾钦的眼睛……虽然里面隐藏着深深的疲惫,甚至两只眼睛都充血,但更多的东西是藏不住的,哪怕隐在月光之外,那双眼睛望着他时也有浓郁的光。
郎临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形容。
“他的眼睛,是我一个人的月亮。”
心跳不遗余力地加速起来,他突然很想再尝一尝顾拾钦唇齿的味道。
“脉这么快?还是难受吗?”顾拾钦却正儿八经关切起他来了。
脑子“轰”一声给郎临扯了回来:自己脉搏还被人家抓在手里,心跳早已经快到出卖他了。
郎临立马略带掩饰地缩回了手:“好,好多了,已经没事了。”说着话就想抽身起来,顾拾钦似乎是想扶他一把,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他转身燃起了桌上油灯,又把一只架在热炉子上的水壶取下来,和着凉茶兑了一杯温热的水,回手递给郎临,又说道:“我给你嘴里上过药了,现在还痛吗?”
郎临这才感受了一下舌尖,好像还真没什么感觉了。
可郎临嘴里噙着一口水半天憋不出一个屁,他心说了:“这家伙怎么能这么自然啊!”
不行!既然他能这么自然,咱也不能输了架势,于是郎临强装镇定道:“没什么感觉了,你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顾拾钦闻言只是浅浅笑了一下:“想吃什么,我去旁边膳食斋给你弄点吧。”
郎临愣了一下:“我还不是很饿,况且大晚上的,斋里哪有人。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顾拾钦脸上顷刻就显出个连他自己都久违的微笑:“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关心我吗?”
“……”郎临勉强吞了口口水,“随你。”
于是顾拾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就连眼睛里藏着的疲惫也不见了大半:“这地方我最熟,天色虽然晚了,做一碗吃食还不是绰绰有余?”
“……那就一碗素面好了。”郎临不忍心再推拒。
“再给你打个鸡蛋,等我。”
那双笑眼灼了郎临一下。
但这次郎临却意外的没有逃避。
顾拾钦前脚出了门,郎临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屋外也是一条半露天的走廊,只是这里上下都是客房,没有大堂遮挡视线。
他看见顾拾钦下楼的脚步很轻快,往膳食斋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穿这么薄,快进屋去,我很快回来。”
但郎临还是一直望着他的背影融进黑暗,不久后,膳食斋里就团起了一束光,郎临想象着顾拾钦在那团灯光里忙碌的身影。
“陆道长是个热情的人……但对郎公子好像格外克制。”身后飘来了施时怡的声音。
郎临全身心都在顾拾钦身上,又被突然冒出来的小鬼给吓了一跳。
施时怡正望着靛青色天空上的几缕浮云,那云飘飘荡荡,她的魂也飘飘荡荡,就像是被什么仙女遗落在人间的披帛。
“阿怡……”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起出个话头。
一转念,忽然意识到这姑娘生前死后净是和一些个断袖打交道了,比如陈秋浔,又比如他自己。
但施时怡此时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她这次直接了当地讲出了自己的诉求:“我想请郎公子帮我入轮回。”
原来一切并没有在二姨搬走之后就完全结束。
那个还一直和陈秋浔有纠缠的男人,居然在这之后没多久就突然暴毙身亡了。
死相还算平静,但官府就是查不出死因,案子拖了很久也没有答复。
于是后来就有人给他们家出主意,让他们请一位道士来家里看看,说不定是染上了什么邪祟。他们家听了劝,但上天楠山请道士动辄几百两银子,他们实在请不起,就请了一个江湖上的。
那江湖道士去家里做了几场神神叨叨的法事,却只说他们家公子是被恶鬼缠身,又说不清恶鬼的来源。
思来想去,他们觉得得罪过的“恶鬼”,前后左右也就只有施时怡一个。
施时怡的墓地在事发后,就从陈家就迁到了施家,她二姨也没道理带着阿怡的尸骨回老家。所以这家人就在她二姨搬走之后,利用施时怡的尸骨,对她的灵魂进行了惨无人道的驱逐。
这直接导致施时怡死了两年多也不能入轮回投胎,后来不得不躲到了圣地“天楠山”,才逃过魂飞魄散这一劫。
可在这地方一直躲着,不如轮回也不是办法,所以施时怡的诉求很明确简单——让郎临助她入轮回,转世投胎。
郎临轻轻一挑眉毛,这听上去好像简单,但实际上里面还藏着一个隐形任务。
让施时怡成功转世投胎,就得解决山下那个乱办法事的江湖道士。但是那家人无缘无故死了儿子,肯定不能轻易罢手。
所以还得把幕后真正害人的“恶鬼”给抓出来,这事才算完。
半晌,郎临又点点头,说难也不难——他没有一点法力傍身,那陆老头既然敢给他派这个任务,那就肯定不会不管。
郎临要去抱领导大腿了。
想到这茬,他将两条胳膊轻松地搁在面前的护栏上,整个上半身就塌了下来。
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膳食斋里的那团灯火,郎临才缓缓说道:“成了,你这事我懂了。应该不难,心态放好。”
“那么……郎公子,你想要什么回报呢?”
听施时怡这么说,郎临还真愣了一下。
陆老头给他的官方说法是,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好好完成,那么这辈子的功德就算修圆满了。这已经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真不用再拿人家什么回报。
就算跟他魔神打交道,多多少少得付出一点魂魄吧,但是郎临并不是黑心商贩,两头的好处他不愿拿。
只是……他想起了最开始施时怡来找他时的那套说辞:当时暴雨深夜,顾拾钦身上藏着对他郎临的杀意。
郎临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现在这算什么?
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借此给自己一点勇气:“你当时……说他,对我有杀气,不是诓我的吧?”
施时怡斟酌片刻,说了实话:“我是诚心找郎公子帮忙……我当时还以为郎公子再次上山,是单纯地想找回那段丢失的记忆。”
然后似乎是有些自责地皱起了眉,她有点不敢抬头看郎临,怕他再追问暴雨那晚的事。
郎临没立即搭话,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膳食斋里的灯火。
而天空那片靛青色正在缓慢变浅,可能不久之后东方的天空就要起鱼肚白了。
“原来都这么晚了啊……”郎临忽然没头没尾地喃喃了一句。
阿怡有些疑惑,她心想:“明明都快黎明了,郎公子说的是哪门子的晚?”
可就在阿怡仍在独自忐忑的时候,郎临却又开口了。
“糊里糊涂的,其实也能活得很好不是吗?”
不远处膳食斋里,一直被郎临有意无意盯着的那一团灯火,终于晃悠晃悠熄灭了。
“得谢谢你呢阿怡,愿意相信魔神郎某,让我帮你。”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说的:‘糊里糊涂也能过好一辈子’这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郎临看着顾拾钦高挑的身影在黑暗里显现,脸上逐渐显出一个弧度很柔和的微笑来。
“况且我这辈子也不长了,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所以老天爷,就允许我自私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