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山下的一处水田里,顾拾钦戴着一顶斗笠,衣摆也全数塞进腰间革带,正挽着裤腿和农民们一起干活。
立秋已过,下月就是中秋。
虽然现在天气依旧很热,但农田里活却越来越多了:大家伙都在忙着收稻子,等收好了稻子,又马上要晒田,再在晒好的田里播种小麦和蔬菜。(注1)
南方的秋天都忙碌,但忙碌的人都幸福。
几个大男人都干了一上午活,期间有妇女领着孩子来给自家男人送水送饭,每家人都能捎带手给顾拾钦匀出来一点,最后反而是顾拾钦的口粮最多。
吃过饭喝过水,几个男人便都坐在阴凉地方扯起淡来。
顾拾钦换过一身好劳务的衣裳,到处都是植被稀疏的泥地,他也不嫌,跟大家伙一道坐在地里说笑着,欢声笑语就响在田埂上,一派其乐融融。
不知是谁开了个话头,大家忽然都开起了顾拾钦的玩笑。
“陆小弟!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们尝尝你媳妇做的菜啊!”一个汉子开口嚷着。
没等顾拾钦说话,那边齐大哥就开口了:“俺陆小弟嘞媳妇儿,哪能给俺们都做了菜!人家嘞媳妇儿都得是小……小家……小家碧玉式嘞城里姑娘,可别再为难人家!”
顾拾钦笑得眉眼弯弯,他并不插嘴相亲们的调笑,因为只会越说越热闹。
而且,他实在有点想不出自家那位“小家碧玉”的模样,但是话说来了,不论怎么样,还是让他自己来做菜比较合适。
“我觉得也是,陆小弟肯定是要宠媳妇的,他家媳妇说不定都不用上厨房。”另一个汉子也加入进来。
顾拾钦刚巧喝了一口水,听了这句话,差点给呛肺管子里去。
“哈哈哈哈,可别再开人家的玩笑啦!”有那心软的,立马要来救顾拾钦的场。
众人的笑声却更加豪放了。
终于,有一个人把话题转开了:“诶我说,今天怎么没看到老刘家的来地里干活呀?”
这一句话,倒是让众人都渐渐冷静下来了。
“老刘?是哦,昨天下午他媳妇急匆匆给他喊回去,今天就没来了!”
顾拾钦一转念,刘家?
如果没记错,两月前的十五,他初次领着郎临来漠失镇时,在街上给郎临下跪的那个老头一家,就是姓刘的。
“诶呀你们不知道?我可听说啊,他们家老头子,好像都快不行了。”
“前两个月就已经不行了。听说是给人在街上吓了一跳,回去以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顾拾钦闻言一挑眉毛,被人给吓了一跳,那不就是我们一行三人么?
“有这事?诶!老头子岁数也不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去。”
“诶呦,昨天晚上都听着哭啦,可能呀,人已经没了。”
“没了?!这话可不敢瞎说!”
“有什么嘛,你也说了老头子岁数不小了,这顶多算是寿终正寝,好事,算喜丧。”
那人叹了口气:“诶,喜丧家里人也得难过呀。”
“行啦大家都消停两句。没听人家陆小弟说么,今天要闹中元啦,得早点回家,地里活还赶不赶得完!”
当即就有人附和:“走啦走啦,干活去喽!”
几人说着,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地里去了。
“陆小弟!你再歇会吧,今天日头太毒辣。”有个人还要关照他。
顾拾钦闻言,一撑身体就站了起来:“无妨,大哥你可别小看了我。走了,咱们干活去。”
虽然顾拾钦面上一片生龙活虎,可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心:如果刘家老先生身体真的抱恙,那跟他们一行,可能脱不了关系。
他心下内疚,觉着,要是早点发现镇子里供奉的漠神,像极了郎临,那日跟郎临进镇时,就该把他的脸遮起来。
于是当下便心说了:“不行,下午还是得去刘家一趟。”
……
郎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的路,就连背上的竹篓,都好像变成了千斤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这件事情你自己要想好,该舍该得,俺老夫相信你最是清楚不过了。”
耳边响起了一个很遥远的声音,郎临看遍四周,到处都是混沌成一片的白雾,他找不到说话的人。
“你让我再舍弃他一次?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这个声音倒是很近。
嗯?怎么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魔神殿下,会有那一天的……”
“什么?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老东西!”
声音越来越远,呼吸越来越压抑,郎临像是溺了水的人渴望空气……他急切地向上抓了一下!
一瞬间,空气、声音、味道接踵而至,郎临猛地睁开双眼坐起了身,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待到终于平复了心跳和呼吸,郎临这才向四周看去。
视野并不算十分清楚,但还好,也并不算十分模糊。
原来郎临还在山里,而身下,是一块形状十分奇特的大石头。
“我是在这睡着了?什么情况?”郎临抱住了自己一片混乱的脑袋,“这他令堂的到底什么情况?”
他努力回想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一切都开始变得像梦一场。
浑身雪白的老头子、一步一步清晰的感官……
郎临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所有的画面都在他意识回归的一刹那开始消散,就像风卷沙尘,他抓了一手空。
郎临呆愣愣坐在那里,望着自己两腿间一只正团团转的蚂蚁,他想:“我不会终于还是疯了吧。”
日头还早,正是下午刚过了未时的样子,可郎临一秒也不想在这片空荡荡的山里呆了。
他急切地需要一个什么人出现在自己身边。
而想到这一茬的一瞬间,顾拾钦的模样就不可控制地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郎临一刻也没恍惚,他几乎是火急火燎地就下了山,然后满头冷汗地冲进了厨房,没看见人。
说起来,郎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就要冲进厨房去找顾拾钦……可能在他潜意识里,顾拾钦已经成了一个……会在厨房等着自己回来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拾钦在家等着”变成了郎临早点回来的理由——虽然更多时候他会在山里迷路,叫顾拾钦来找他回家。
……回家?这里什么时候变成家了?
郎临双手撑在水缸上,喘不匀一口气。
这样不行。
会越来越依赖他,越来越期待他的好、他的温暖……
如果有一天他再离开我!
这年念头一冒出来,郎临便没来由地觉得,心里这股子莫名其妙的焦躁非常丢人。
然而就是这么巧,顾拾钦的声音忽然在这时候响起了:“回来了?这么巧,我刚想着回来收拾一下去镇子里一趟呢。那个……刘家老先生,你还记不记得……”
听见顾拾钦声音的一瞬间,郎临的鼻头几乎酸了一下,他胡乱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厨房。
“嘿,这小孩。”
郎临出门的那一瞬间眼睛是红的,可是顾拾钦刚巧在摘斗笠。
偏偏就是这一次,他没能及时发现郎临的不对。
郎临站在水边,仍然在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像念咒一样,在心里跟自己念了起来:阿爹阿娘抛下了他;老师父去世离开了他;江湖上交了心的朋友背叛过他……
所以顾拾钦不会是个例外,他会离开是个必然结果。
自己没理由闹这个脾气。
“这一切都没有必要,我本来就知道最坏的结果,那到最后……发生什么,也都不可能伤害到我了。”(注2)
想通了这点,郎临当即就哼笑了一声——对自己的。
他望着面前那片水里,仍然开得鲜艳的睡莲,心里的焦躁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平复了。
身旁又响起了顾拾钦的声音:“听说刘家老先生身体有点毛病……也有说老先生已经去世了,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郎临闻言微微一蹙眉梢,在纷乱的思绪里,迅速寻找着关于刘家老先生的只言片语:“……是那天街上……”
他说话的声音和平常别无二致,一点也不像一个情绪才大起大落过的人。
顾拾钦转过头来看他:“对,我想你也会记得他。今天在田埂上跟人闲聊嘞着,要不趁着天早,我们去看看他吧。”
“田埂上?”郎临这才扭头打量起了顾拾钦,见他满脸满身的泥泞,衣服上给泥泞蹭得乱七八糟。
看见他浑身实在好笑,郎临心里才漫上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你要不要先去洗把脸,换身衣服什么的……别穿白色。”
他居然还能在这时候想到这一层,万一刘家老头去世是谣传,穿一身白色——虽然不是为了老头子才穿的白色——也要让人家家里人不高兴的。
顾拾钦闻言便笑了:“得嘞。”
那笑容生生灼伤了郎临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