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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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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陆十七一夜未眠。

    四更天时二人到了城东漠失镇,陆十七先把昏睡的郎临安顿在了一处山前水边的木屋里,又给那木屋加了个法术保护起来,便自去接应那些“失踪”的人了。

    一人走在乡间的田道上,他细细感受着夏虫用它们千奇百怪的鸣叫,拉扯着各自短暂的一生。

    有时候他很羡慕这些虫子。

    短短一个夏天,随便就应付了,根本不用活得那么明白;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活这么久,就好像一个诅咒,望着自己遥遥没有尽头的生命。

    麟州湖有得力的人接管了后续一应事务,所以他并不担心那边会造成事故。

    而屋棚这边,也有好些妇人忧心自家男人,到现在也没歇下。

    于是陆十七手下的人干脆也没等到早上天明,当场就主持着和各家妇人接手领人了——那些中邪失踪的人,神志还不甚清楚,还没办法自认家门。

    到了这会,工作已经有条不紊地进入了尾声,陆十七过来也就是撑个场面。

    他又打着郎临郎中的名号,给各家人分发了些他师父研制的灵药,那些中邪的人服用之后,情况就会大好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事情不是普通人装的鬼,便也不能再用普通人的手段了。

    虽然场面上,还是得再找个普通点的理由,跟上面把这件案子给结了,然后转到场下秘密解决。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中了邪的人,倒是依了陆十七的猜测,是打算在宴会上搞点事情的。

    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中邪”之后的状态都蔫蔫的,还没在宴会上闹出什么大风波,就被官府的人及时按下,并带了回来。

    虽然现在看上去,这项任务在面上完成的是分毫不差,但陆十七被大家感谢的时候,却依旧挂不出一个真实的笑脸来。

    他只是自嘲地一讪——这次真的是完全被误导了,却还不自知。

    陆十七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下,故而就算一开始就知道船夫不对劲,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当着那船夫的面讲自己的计划,想看他要如何报信,然后自乱阵脚。

    却不知道,原来一开始,他陆十七、以及那些百姓就不是对方的目标。

    他的方向,一错百错。

    到头来,居然都没能保护好真正应该被保护的、他最在乎的人。

    不过陆十七能感觉到,那一拳下去黑袍鬼不是嗝屁就是重伤。如果他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那么至少这阵子,城东漠失镇不会再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了。

    等他把一切都处理好,从山坡上下来的时候,便见天已经快要亮了。

    南方天亮得早,夏日里不过才过了五更半的样子,天边就缓缓升起了一轮红艳艳的太阳,整个山间都被日头映上了一层温柔的粉色。

    还没走回那处木屋,陆十七远远就看见了郎临,他正站在屋前那片水边看着太阳,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光,晨风则轻轻撩起他的衣衫。

    陆十七觉得那个背影单薄得几乎透明了。

    他几步掠到郎临身边,刚想叫他小孩,就看见郎临的瞳仁儿正没有焦点地飘着。

    陆十七一皱眉,心说了:“他的感官又不灵了?”

    而就在这时,郎临忽然就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开口了:

    “陆十七,你究竟是谁。”

    ……

    昏睡的时候,郎临做了一个梦,他时常会做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个脚不沾地的小飞人,在一片山里一个人飞来飞去。

    他特别喜欢从一个很高的石台上一跃而下,然后俯冲进一片长得比他还高的草野里,他在那片草野里滑翔,毛绒绒的触感拂过他的脸、他的手臂、还有他赤-裸的脚……

    舒坦。

    然后有一天,他杀了一个人。

    他把死人往马车里一塞,打算烧车。

    可是烧车会把这片山也烧着的,于是他驾起马车打算把车扔到城里烧。

    然后……

    他迷路了。

    城里的街道实在是七拐八拐,他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

    思琢再三,只能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烧车。他看着汹涌的大火就要扑到脸上,心里好像有点寂寞。

    火不久便熄灭了,可是马车都烧成了灰,那个死人的白骨却仍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

    呃,好像连马也烧成灰了。

    真是,居然忘了牵走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哪里鸟声大作,便想转头去望。

    结果一扭头,眼前的一切却都模糊了。

    郎临没有惊慌,他只是愣愣地反应了一会,然后逐渐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

    原来是梦醒了。

    视线变得模糊,是因为他睁开了自己这双真实的眼睛去看。

    但是这次睁眼,情况却有点严重:他只能大概看出周身事物是个什么颜色。

    有点棘手,因为还真是平生头一回。

    但他面上表情一丝一毫都没变,甚至还摸索着穿上了鞋,此时再往周围一看,发现这地方四处透光,于是认定,这屋子他之前并没来过。

    郎临眨了眨眼,醒来之后出现在陌生的地方这种事,也并不常发生,于是他当即在心里跟自己打了个没有赌注的赌:他赌门就在窗户的旁边。

    然后他起身走到了整件屋子光芒最盛的地方,又伸手往左边一按,运气很好,居然一下就推到了门板。

    他轻轻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推开门之后,也不管脚下有没有门槛,他都高抬起一条腿向前迈上一大步,然后再把屋里那条腿收到外面。

    这就“轻而易举”地出门了。

    他没再多走一步,轻轻望着视野里那片连绵起伏的绿色,心想那应该是山。

    郎临想:“身上毒是解了?现在是回到漠失镇了么……陆十七带我回来的吧,他又救了我啊。”

    此刻,托了身上感官不灵的福,头骨和心脏的疼痛已经可以忍耐了。

    不过思来想去,他还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飞来横祸”。

    又摸一摸身上各处,发现自己的红花梨木也被那黑袍老鬼给抢走了,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那感觉就像……丢了身体某个部件一样不习惯。

    而且他心里的问题太多了,一时都不知该从哪捋起。

    郎临跟自己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了,头一次发觉身上有这么多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迷。

    “或许,我至少应该问问陆十七……他靠近我到底是想干什么呢?我与他本无纠葛,他为何要多次搭救于我?难道就因为他是捕爷,爱好‘见义勇为’?”

    郎临轻轻摇了摇头:“我可不信。”

    虽然心底里对陆十七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喜欢,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自从陆十七出现,郎临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陆十七既然能把他从黑袍鬼的手里救回来,那身份显然也是不简单的。

    于是他觉得还是得找陆十七问问清楚。

    决定好之后,他便开始了寂静地等待。

    他很喜欢这一刻,清晨和煦的阳光、微凉的风一起包裹着他,还能直视那片逐渐巨大的光晕……

    有一点恍神,好像曾经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似的。

    不久,他感觉到身边跳出来了一个人。

    郎临也没管是不是陆十七,就脱口而出了那个关于“你是谁”的问题。

    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说实话,有的时候,郎临也会被自己几乎无情的直白吓到——就算那个人刚救了他的命,就算自己还有一点喜欢人家,他一样也会毫不留情地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不过,郎临其实并不确定,陆十七他知不知道自己耳朵听不太见呢?

    或许他会回答这个问题,而自己却没又听见呢?

    但是,陆十七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不对了。

    这一刻,明明是两个人,却都站在了一个人的寂静里。

    郎临感觉陆十七的人影晃了一下,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

    应该是错觉,郎临几乎能闻见他身上那股馥郁的酒香了。

    隐隐约约之间,他又感觉到面前的陆十七抬起了双手,而那双手犹豫着,似乎是想碰一碰郎临的眼睛。

    可终究还是没能触碰上来。

    郎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陆十七看出来他的不对了,他还感受到了陆十七的小心翼翼。

    真是没办法啊……他的那番小心翼翼,对于郎临来说,简直胜过了千言万语。

    他实在拒绝不了温柔的人。

    郎临虽然直白得几乎无情,但总能心软得不合时宜。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内心一片天人交战后,开始给自己的心软找借口,心说:“算了,换他来问我……我也答不上。”

    于是半晌后还是张口了,却再没提那个强人所难的问题:

    “十七……我好像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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