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梦方醒
“醒了。”
这是，粗枝的声音？
“没醒，你别吵吵。”
这是，大叶的声音？
“就你吵吵，谁吵吵了。”
真是，粗枝的声音。
“醒了，醒了，真的醒了。”
这个女人声音，一时分辨不出。
“孩子，你终于醒了。”
我被一个女人紧紧拥入怀中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但我确实是被这几个叽叽喳喳的人或者余念吵醒的。
当粗枝大叶那两张扯起傻笑的脸探到我面前时，我才恍然，本神归位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死着归山，死着回到自己熟悉的南殿，死着见到悦梁山上的友人。
“孩子，你受苦了。”
一句母亲般的叹息让我注意到醒来后一直抱着我的这个女人，林美岱。
她挂着满面的泪，一直哭着，即便是松开双臂还在哭着，饶末山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眼中同样挂着泪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句像是来自父亲的慈言善语从饶末山口中说出，他一向是个踏实的人，他在人间曾是备受敬仰的师父，到了冥界依然保持着做人时的不卑不亢与沉着稳重。
“欢儿。”林美岱亲切地唤着我，是冥君都不曾唤过的小小名，“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那一刻，我的思绪还未曾与人间临死前最后的悲剧接上，又突然面对这样一个惊天之喜，我顿然无语，愣在那里。
我在人间的亲生父母？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是，呈卷的父母？不对呀，呈卷的父母还活着呀。
“两百三十六年前，我刚刚生下你，就不得不将你送出去。”
林美岱话音未落，已经泣不成声。
她，是两百多年前生下我的亲娘，而饶末山，是我的亲爹。
“欢儿，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林美岱泣诉着，却也欢喜着。
这是我根本不可能料到的事实，有朝一日，我居然还能与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亲生爹娘重逢。
我不记恨他们的抛弃，因为，我一直感恩自己有幸伴在冥君身边，我更感念那些让我成为救世婴孩的恩人，一个人的死能换回一族人的性命，这样的荣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这是我的福气，不是灾祸。然而，在许多未曾看透生死的凡人眼中，我是全天下最可怜的那个孩子。当然，这样的恶梦也一直缠绕着饶末山和林美岱的每生每世。
自我葬生火海之后，饶林二人走火坛入轮回，又两世为夫妻，却两世无子。
最后，转世为生前的饶末山和林美岱，此生亦无子嗣。因其前世功德，二人每一世都能重聚结为夫妇，却同样因我之故，他们皆会因子嗣之困饱受磨难。
兜兜转转，历尽千帆，我们一家三口在死神的地盘儿团聚，这样的故事讲给任何人来听，都是一场盛大的奇迹。
终于反应过来，终于相信自己有爹有娘之后，在人间历经数月的所有委屈轰然间涌上心头，我趴在林娘怀里大哭起来。
有真娘就是好啊，不像冥君那个假娘，对着他哭还总要挨骂。
“哭吧，哭过之后一切就都散了。”
在林娘的安抚中我整整哭了一个下午，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冥君为何要给悦梁山起这样一个别嘴的名字——沉梦痴绝处，人世种种，可不就如大梦一场，而归山梦醒就是人间梦绝。
可是，梦醒了，我该从哪里继续活呢？下山前，我喜欢世间所有的鸟，归山后，我却爱上了一个人。下山前，原只想，做一夕风烟看客，却怎料，下山后登台入戏，浓画重彩，念着别人的戏文，却演了自己的浮生。
梦醒了，真不知道该从哪里活起。
……
我在归山后第三日醒来，冥君本还在人间忙于追查蝠人一事，听闻我恢复神识，便立刻返回山上。
可此番再见，我却对他多了一分陌生，少了一丝往日的亲昵。可能，长大后的孩子与父母之间都是这样吧。
“冥君，是你在最后为我解咒，把我救回来的吧。谢谢。”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重生感到高兴，但这声谢谢是一定要说的，冥君其实并不欠我什么，他即便任由我魂飞魄散，我也不该有任何怨恨。
“相认了？”冥君开口第一句竟然问我，是否与亲生父母相认。
“嗯。”我欢快地点着头，却在冥君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的神情，“你放心，冥君，不管我有几个亲生父母，你永远是最亲的一个。”
冥君仍板着脸，但他心里一定在笑。我知道他是个小心眼儿的神。
陪着冥君在十方常住楼顶坐了一夜，我跟他讲着梨花境里那些被我发现的骗局，却从始至终未曾提及那个凡人。
我以为冥君也不想提他，可沉默良久，冥君竟主动问言。
“你就不想跟我打听打听那个人的后事？”
后事？
乍一听去，我以为郁晚空死了，他若果真成了优撒，当然就会被下寂离咒，完成任务法咒就会自动生效，难道杀了我就是他的任务，而我死了他也会跟着寂灭吗？我在心里瞬间翻涌出各种结局，却不曾想到会是另外一种。
“他在人间跟童夫人重聚，本君已开恩放过他夫妻二人。”
“我不想听。”趁冥君还没说出更让神伤心的结局，我还是打断他吧。
“你不想听却必须听，欢期，你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就要勇于面对一切，无论是风雨还是彩虹，在无力选择的时候，不管是好是坏都必须接着。”
冥君把郁晚空的事大致讲与我听，他为前世的童似变成了优撒，当然这是已经重生的童似设下的圈套，她成功了，她要让郁轩把爱她做为一生要完成的任务，最后再与她一同寂灭。而让我去死便是他身为优撒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亲手杀了我这个前世梦魇。
我好像应该恨他入骨，但我还是不忍听到他终将寂灭的结局。
“有没有办法破解寂离法咒？”
“没有，寂离咒一旦成功下在魂身上，便无法可解。”
冥君给了我一个万分肯定的回答，若非有意骗我，那他所言不能就一定是不能。
“欢期，身为死神，你早该看得清生死无常。爱得再深，离开久了，都会浅淡，更何况是一个从来就不曾属于你的人。郁轩的记忆本君已经帮他找回来了，本君也曾问他恢复记忆是否还会做同样的选择，他说，之前对你的一切都是为了补偿，补偿自己送你入火的愧疚。本来还想告诉他你并没有死，但听了这番话，本君就把你假死的事儿瞒下了。他这几世活得确实很累，也该放下一切为自己活一世了，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年，他也该找回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
冥君的这些话让我彻底死了心，我真的应该放下这个人了，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于他而言，我只不过是忽然闯入人间的一个过客孩童罢了。
“冥君，为什么一定要让凡人活在梦里，像我一样醒来多好，我在人间就感觉自己天天都像在做梦，回到山上才终于清明了。”
“如果这世间所有人的梦都醒过来，每个人都通融了世间万法，那人间将不再是人间。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多数都是孤独的，死寂的，它们有自己发光发亮行动变迁的法则，但只有法则，没有悲喜。而想让一颗星星会哭会笑，就一定需要有人舍了悲喜，负重前行，才能换来这人间美梦。”
“可是，人间的梦不全是美的，我下山这段时间看到的全是悲痛。”
“你只站在背面看着地上的影子，为何不绕到前面，看看那些梦的光彩呢。”
冥君说的没错，我为何要一直盯着优撒的执著，盯着每一对痴男怨女的悲哀，却不去看看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喜悦呢。即便是爱而不得的阎崇，也有在初见费柔时的心愉。即便是不曾表意的换书，也有在呈玄迷背后偷来的欢喜。即便是我被人抛下去死，也曾体会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即便是受人畏惧了十几万年的冥君，不也在人间找到了甘为其心的知己吗。
这世间，有悲的地方一定有喜，看得到什么只取决于人心。
……
归山后，我总算回归了平静，可人间那场乱梦，还在继续。
料峭塔中，换书师兄丧失心智，自焚而亡，他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给了这段未曾言明过的感情。我死后的胎身与换书画的那些有关呈卷的回忆葬在了一处，而秦越送我的那对金镯又重聚到一起，被昔川君托人物归原主，连同我的死讯一并送到了秦越面前，同时，秦洛虞的死讯也被送至秦家。
梨园被冥君破除灵场，变成了普通的宅院，又被改造成王室行馆，仍取名梨园。
红石娘子死后，她在染震身上以蠖术种下的浮眸情菌失去了法力，当然，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染震清醒过来，对自己贬黜正室王妃之举后悔不已，可他也只能后悔了，因为，原本心爱的妻子旁氏已经因为红石占位香消玉殒，死上山来。为此，染震将红石挫骨扬灰，遍散污名。却不想，这世间还有一人一心念着被所有人唾弃的红石娘子，这个人便是我在人间结识的第一位挚友商储杨。
我们离开的数日，万礼之独守天渡礼阁，完成了所有名册的筛选，冥界各路冥官配合神河府彻查名单。
最后确准，阎崇任礼神殿掌殿期间，从郪历二二二年开始，送往锦城芙蓉庄进行异魂异体的学子共有三万一千四百二十人。又通过兰屏苑残余猎灵军的记忆查知，其中有两万余人异体失败，灵身残损后便扔在南冥禁地喂食凶兽烈烛。当初，昔川君在上清山北清峰法界里看到的那些黑色残骸便是异体失败后被扔到南冥禁地的学子，因其自身携带过量的焱萆草灵，方才化成尸干。另外，有不到五千人虽异体失败，但灵身完整，便被留下充作猎灵军。在兰屏苑时，他们生前异体的记忆皆被禁闭，故而，身为猎灵军时，他们并不曾记得自己是被阎崇送来织魂的学子，都以为是正常亡故的余念。剩下三千五百零三人，异魂异体成功，下落不明。目前，已经现身的异体人只有常风山的蝠人以及梨花境大战中的一百余蝠人军。
这就意味着，目前所现还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