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第二百五十章 料峭如你
花娘将要逃离时，被隐在墨吞世界里的冥君一鞭子捆住送上了悦梁山。
那个尊者还是老辣，借着受伤众人轻视之机，一个念诀回归了本体胎身。
但是，饶末山早已带人在相宜间恭候多时。
没错，梨花境的掌境尊者便是幻音坊的宗主红石娘子。寻她对于冥君来说，易如反掌，只要在其灵身上偷偷加一个追踪的法印，便能锁定她的去处。每日梨花境课业结束后，红石皆会返回相宜间下面隐藏的地宫。
所以，饶末山会带人埋伏在那里，坐等红石落网。
最后，那是一个会让商陆极度悲痛的结局，尊者红石以随身法器金蚕丝自削心轮，碎魂而亡。
相宜间不战告捷，饶末山赶到梨花林应援时，那里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与常风山所遇蝠人一样，一只百人蝠军破云而降，轰然围攻梨园。
昔川君带领神河府预埋的伏兵保护在场其他花客撤离，饶溟笙大招全开，率众冥官大战蝠人军。
那一场大战，战得是昏天黑地，漆压而来的蝠人军个个皆为死士，殊死力搏。与此同时，天公亦不作美，强风来袭，仿佛在给蝠人军助力一般，那些死士越战越勇，我方虽有战前部署，却未曾料到天上的风公云母也会出来搅乱。
这样的乱战之局当然还要冥君亲自收场。在昔川君以斩灵剑筑起的强大法阵下，饶溟笙强开第七杀律，饶末山带冥官助阵护法，冥王鞭携起众将之力，将天庭强行撕开一道长空之裂。
那呼啸而来猖狂肆虐的风暴被天裂吞噬……消散……止息……
蝠人军尽数被诛，梨花境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宣告结束。
而我呢？
我去哪儿了？难道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发现我失踪不见了吗？
三月十二日晚，我昏厥在梨花树下。
三月十五日晚，我从料峭塔醒来。
我被童似用做对郁轩最后的考验，她要用我的生死来考量郁轩是否相信了尊者之言，是否甘为她做一世优撒。
与我一同出现在料峭塔的还有换书师兄，他已经从红石娘子那里得知了呈卷的真实死因，这份刻骨之恨他当然会算在我和郁轩头上。
那一夜，梨花境大战之时，我孤身经历着自己在人间最痛苦的时刻。
料峭塔顶层挂满了换书所画有关呈玄迷的回忆，远处梨园刮起的风暴袭来塔中，吹得那些画沙沙作响。
我在风的阴吼与画的嘶叫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塔柱之上。
“欢期？哈哈哈哈，福神？哈哈哈哈！郁晚空的小跟班儿？哈哈哈哈哈！”
这几声称呼加上几近变态的狂笑让人不寒而栗。
醒过来的我发现换书师兄那张狰狞的面孔正在他手里的油灯下摇曳晃动，仇恨的血丝几乎要撑暴他的眼球。
“你终于醒了，小师弟。”
“换书师兄，我这是在哪里？”
当时的我自是一脸无知，我只记得之前那个晚上，郁轩唤着旁人的名字与我亲近，我心下憋闷跑了出去，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师弟，你和郁晚空打得一手好牌，干得一手漂亮事儿呀。”
他说这话时，我已然明白换书知道了呈卷之死的真相。
“换书师兄，你听我解释，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那样。”
“我想象了吗？你看到我想象了吗？啊？”
换书几近疯魔之态，他此刻散发的气息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我在人间还从未见过这种状态的人，以至于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此刻，在他面前，我连一句准确且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已经不需要你来解释了，你和郁晚空干过那些丑事我全看到了，你占着玄迷之身霸占着他的心上人，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神？你他妈连畜牲都不是！”
呃！
我胸口挨了换书重重一击，那是神第一次被一个凡人打，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一个凡人的仇恨。
“神，你不是神吗？你的神力呢？你怎么不还手呀？哈哈哈哈……”
换书笑到气息近无，才戛然止住。
“等着吧，会有人来救你的，我已经给你的情郎送了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呢，还是会抱在一起共生死。”
呸！
我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吐在换书脸上。你可以骂我，之于呈卷我确实有愧，但你污郁轩之名，我便绝不能忍。
换书咬着牙擦掉脸上的口水，却抖着嘴唇狞笑起来，反手给了我一巴掌。
吞掉嘴角的血，我想着该用大叶讲过的人间戏码，与他进行博弈，若被换书牵着走，一定不会有胜算。于是，我冷言道，“你不用等了，他不会为我而来，他早就把我忘了。呈卷的死与他无关，你在他的记忆里也根本看不到呈卷的死。你若想再见到呈卷，我可以帮你。”
“哼，怎么帮？放了你吗？把你送回到十方冥君身边？弟弟，你拿我当傻子吗？”换书说完又狠狠打了我一掌。
血的腥味杂着换书的怒气随风窜入鼻息，来不及拭掉，只能任其滑向颈间。我争抢着时间，不想再次成为谁的人质。
“交换，我跟你交换一样东西。你从哪里看到郁轩的记忆？你告诉我他的记忆在哪里，我保证让你看到呈卷的死。”
第三掌打在脸上，我已然麻木，不知疼痛。
换书眼里写着恨和对真相的了然，“玄迷已经死了，连冥君都救不回来的死了，你还拿他死时的记忆来跟我交换，你觉得这个条件我会答应吗？”
看来，想要从换书嘴里套问出郁轩的记忆在何处，并非易事。
我接着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要你偿命，他怎么死的，你就怎么死。”
换书恶狠狠地咬出这几个字来，于我一个死神来说死并不刺耳，但他言语中的死却是想要一个死神的命。
“我死，你就能把郁轩的记忆还给他吗？”
我不知为何会从心底说出这样一条件，什么时候，一个凡人的记忆竟然比神的命还重要了。
“还给他？让他忘了你岂不是更好？至少他不会为你而来，不是吗？”
换书说着，从掌心幻显出一颗记忆晶球，里面光丝缠动，虽不能确定是否为郁轩的记忆，但那一刻，至少，我愿意相信它是。这是我来梨花境的最终目的，也是我为他找回记忆最后的希望。
换书晃弄着手里的晶球，“或者说你还希望他记起你，希望他继续为你出生入死。这记忆，我看，还是烧了吧，烧了它再烧了你，如此，倒是能让他心里想着玄迷，想着欠了小师弟一个人情。”
我猜到了，油灯里燃放着灭魂之火，若记忆晶球稍稍触碰到火的边缘，就会立刻化为虚无。
不能烧，那是郁轩的记忆，也是祖宗的命。
眼看着载满记忆的晶球被换书移向火边，我在嘶吼中暴发出强力，终于，挣碎了身上的绳索。
然而，我还是晚了一步，还是没能抢下郁轩的记忆。
就在我刚刚挣脱的瞬间，晶球在灭魂火中无情地消散了。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无能，感到无尽的绝望，在我徒劳地抓取最后一丝记忆残念时，摇晃的火光中，我看见了一直隐躲在另一根柱子后面的郁轩。
我真的很傻，傻到想要跑过去抱住他，哭着告诉他我没能为他守住记忆。
可扑上去之前，我恍惚在原地。
“你，一直都在？”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你，还是不相信我？”
“你，没听他说我是福神吗？”
“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记忆被人窃走了吗？”
还是，你根本就没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哈哈哈哈，小师弟，不要傻了，师兄他根本就不想要记忆，他不想再陷在你给他造成的梦魇之中，他想摆脱你，他心中所爱也根本就不是你。”
换书疯笑过后的言语，我原本还当成笑话来听。可当站在郁轩身后的童似出现之时，我也该明白一切了。
换书把尊者曾经对郁轩之言又在我耳边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他说冷沦放爱童似，他说冷沦放因为摆脱不掉我的梦魇而在前世错过了与童似的相爱相守，他说郁轩要在今生今世彻底摆脱自己送我入祭火那一世的罪孽，他说……
“够了！”我吼叫一声，打断换书，“我不要听你说，我要他说。”
“他说？他跟我说的一样，是不是余阳师兄？”
没想到，换书深爱呈卷已然入迷，他竟然能跟郁晚空站在一处，他竟然愿意为了呈卷去守护自己的情敌，这样的爱无私无妒，连我亦不敢攀较。
这时，身后的暗影中又出现两个陌生面孔，虽不相识，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优撒，因为，他们的眼睛里都写着同样的“死”字。
面对死士，我的挣扎已无意义。被优撒束住双臂后，我只能望向郁轩，这里，除了他，全是神的敌人。
我满怀着希望，却再次看到他冷淡且厌恶的眼神。
“郁轩！你是不是傻了！你不要再被骗了，梨花境就是一个训教优撒的地方，你该不会是已经成为优撒了吧。你要相信我，不对，你要相信自己的心，记忆会消散，但心不会，只要你不死，你的心就会为你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我竭尽全力想要说服他，说服他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从始至终，无论是玩笑还是逗弄，神说过的话真的，全是真的……
“送他去死。”
一句冰冷到寒冬凛月犹不及的话从郁轩嘴里飘出，落入神的耳中。
我没有听错，是他说的，他用冷沦放狠戾决绝的语气说出了那四个字。
塔里的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之时，郁轩发疯一样抢过换书手中的油灯狠狠摔在地上。
“我让你们把他扔下去摔死，你们都聋了吗？”
思绪还停留在之前的四个字上，却在他最后这句话里，我彻底清醒过来。
没错，他想用我的死换来自己的解脱，他命令优撒将我扔下去摔死，他知道我胎身一死便会魂飞魄散。
是的，冷沦放累了，郁轩也累了，他不想再纠缠于前尘过往之中，他想结束自己的元罪，他想携手真正的心爱之人共赴白首。
想明白这一切，我已被两名死士架至窗口。
破败的料峭塔早就没了窗户，只有几根残柱支撑着摇摇欲倒的塔身，犹如神的心摇摇欲碎。
也许，我殊死一搏能够摆脱优撒，也许，我奋力一跳不至于被摔死。
但，从料峭塔上被扔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世间再无留恋，郁轩的记忆没了，我的任务失败了，无论他爱没爱过我，以后也不会再爱了。
对于我这个受冥君眷顾，上山封神，一口气活过两百三十六年的凡人余念来说，已经够本儿了，死，又算得了什么。
在凛凛寒风中下坠的那一刻，死神，居然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威胁。
临死之前。
那短短的一瞬间，我眼前闪过料峭春风中他细迷的双眼，他抿起的薄唇，他咬起的腮颊，他斜起的一笑。
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心中浮起他遗失的记忆，他追着我跑，他背着我走，他抱着我笑，他颤抖着声音唤我青渊。
那短短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那只青凤鸟终于飞了回来，与痴等他数万年的老灵树重逢，再遇。
这人世，多少生命来来往往，多少来日并不方长。
坠落尘埃，五脏俱碎的那一刻，我看着塔上的字“料峭如你”，听着郁轩从塔顶飘传而来的最后一句话，绝心绝念，闭上了双眼。
“你和我一样，会对所爱之人心存软念，对不爱之人心狠手辣。”
原来，他当真，不曾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