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相宜间的秘密
娘子间的大门朝南,沿其北外墙的那条街上,对开着大大小小上百家胭脂铺子,得名脂胭长街。
要说全郪国的胭脂哪里卖得最好,当然是幻音坊,要说哪里的人最会妆画,还是幻音坊。因此,这两条长街集聚了全国最有名的胭脂水粉商,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全国集中供货地,各城各镇的商贩们每年都会来这里采购,同时还会学习幻音坊今年的妆画样式,回去后在本地传播。
长街中有二十几家铺子与娘子间相临,只一墙之隔,也是以各种间取的名字。其中一家并不起眼,名叫相宜间,夹在周遭几家大妆铺中间,一不留神就会被忽略。甚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大门,只在大妆铺红颜间的旁边有个一人高的小门,门上斜插着一面小锦旗,绣着“相宜”二字。
郪历二一四年三月初三的晚上,一个衣饰整洁相貌却实在平平的小姑娘推开了相宜间的小木门,着眼处只有长长窄窄又略显黑暗的廊子,一面墙的架子上摆着各种颜色的妆粉盒,另一面墙则挂满了美人图。这家小铺子就像是从两家大铺子外墙夹缝中搭出来的一样,前行只够偏瘦的一人落脚。
小姑娘羡慕地看着墙上那些美人图,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对美的渴望。
“十几了?”
声音尽处,一个举着油灯的老婆婆左摇右晃从铺子深处走来,看那架式,生怕她随时把这间小铺子烧个精光。
小姑娘怯生生答道,“十三。”
“嗯,正是开脸的时候。”老婆婆晃着灯火在小姑娘脸上照了起来,“有易贴吗?”
从小姑娘生涩的眼神中可以判断,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易贴。
“我,每月进城送菜,攒了些钱就想着来买些胭脂。”
小姑娘这般说已经表明一件事,她定是看这家铺子小,并且是整条街行走下来最小的一家,小铺子里的胭脂不会太贵,能买得起,因此才敢进来。
老婆婆看穿了小姑娘的心思,却并未直接找些便宜胭脂打发她走,而是提着灯在小姑娘脸上晃了半天,说道,“长得不好看,用什么样的胭脂都是徒劳。”
小姑娘羞怯地低下头,含着声音委屈地说了一句,“我也想变漂亮呀。”
后半句的“父母生养我也无奈”被她吞了回去,未曾出口。
“想改变不难,但任何改变都要付出代价。”老婆婆说道。
“我不怕付出代价,什么代价都可以,只要活着就行。”小姑娘急切回言。
老婆婆笑了,“活着不难,只怕老了以后会像我一样。”
说着,老婆婆将手里的油灯移到自己脸旁,一张布满了疮疤与皱褶的老脸在昏昏摇摇的灯光下显得更加丑陋,甚至还有几分慎人。
“我不怕,若老了以后会这样,那我就在变老之前死掉。”
这样的回答对于一个十三岁可能还不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亡的小姑娘来说,着实勇敢了些,坚定了些,也执拗了些。
“跟我来吧。”
老婆婆未再多言,转过身带着小姑娘走进相宜间的深处。
这个小姑娘就是时年十三岁的莫红,一个名字普通,容貌更普通,但心劲儿却比谁都要强的小女孩儿。
从相宜间出来后,莫红便拥有了让全天下女孩儿都羡嫉的美貌,她美得实在标志,标志到眼睛再大一点,鼻子再矮一点,嘴唇再厚一点都不合适,脸上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可以说,这张脸浓妆淡抹,正观侧看总是相宜。
易容变美之后,莫红去了当时坊中最有名的惊鸿间拜师学艺,三年后,十六岁的红石娘子一舞成名,接下来创立新派娘子间,两年时间就把原来的惊鸿间打压得无处安生,十八岁又当选为幻音坊宗主。而这一切的风光背后,却无人知道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相宜间改变了一个爱美女孩儿的命运。
时隔多年,相宜间还在,里面的提灯老婆婆也还在,但这里只属于那些对美有强烈追求的女人,每一个到访的客人都是经前客介绍,拿了易贴而来,一般的生客也就只会买些普通的胭脂水粉,而后离开。莫红当然是个幸运儿,但她所获得的一切也是源于她为了美不计代价的决心。
相宜间尽处,柜子底下有一块活动的地板,掀开即是一条向下的阶梯,步行百十来阶,便会到达一处类似地宫的所在,与王宫大殿下面的王密处相仿,墙面布设了许多水晶灯,没有案宗文卷,以凡胎肉眼来看,只是一间修砌了三张玉床略显空荡的石屋。
秦洛虞躺在一张玉床上,才闭上双眼,童夫人的元灵便脱体而出,从玉床上起身下来,站到了红石娘子身边的织魂镜面前。
红石言道,“姐姐,依我说,你就是多此一举。我这里有多余的浮眸,你拿去做个菌灵下在兰屏心轮中,准保能让他对你死心踏地。”
“兰屏可不是染封北,能够任人摆步。”童似依旧是那样沉着冷定,她是个很难兴起大悲大喜的女人。
“也是,任人摆步反倒没什么意思,染震越是对我言听计从,我就越是觉得寡淡无趣。好在,也不用再忍多长时间了,等梨花境的任务结束,我就又能重获自由。”
多年风流,红石娘子在言语和神态上要比童似任性潇洒许多。
“姐姐你呀,就是太过刻板阴沉,别说没有前世那档子事儿,就算兰屏孑然一身,以他那个沉定之心,也断然不会爱上一个跟他一样性子的女人。你看那个天天粘着他的娃娃,整日里扯个笑脸讨亲讨抱——”红石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她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样的言语刺激童似,于是立刻转言道,“我就有一件事儿不大明白,当初那孩子元灵被锁,胎身将损,你若不指引他来仙农里,便是必死无疑,他若死了——”
“他若死了,兰屏也就不在了。”
二人说话之际,织魂镜里幻显出一位少女,十四岁的童似,正是她初见冷沦放时的样子。
依照兰屏苑里的织魂之法,二十多岁的童夫人变回了自己的少女模样。
“姐姐,你又为何非要变回原来的样子,直接变成那孩子的模样陪在他身边不就得了。”红石言道。
童似看着镜中变得年轻的自己,抚着脸,扯起一丝久违的笑意,说道,“兰屏苑结束之前,我就盼着重生,我以为顶着一张新面孔去到他身边,他也抛下了前尘往事,我和他就能安然在一起了。这是我当年送他到郁家转世盼了二十年的心愿,可到头来还是阴差阳错,即便没有那个孩子打开他的心轮,他在你这里学艺的时候也依然能唱出那首《离欢歌》。那一场祭火一直烧在他心里,无论相隔几生几世,都永远不会消散。即便是现在,我把他心轮中所有相关记忆全部抹除,我顶着秦洛虞的脸留在他身边,却依旧无法让他接受。我没有机会再试了,我怕我即使变成了那个孩子,他强硬的心依然会将我拒在门外。”
红石无奈的哼了一声,“姐姐你就是个硬骨头,却偏偏硬碰硬,死磕上这么个比你还硬的人。”
“我跟在兰屏身边一辈子,我太了解他了,他对自己的克制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做到的,我能变成今天这样处事不惊,也全是受他影响所至。故此,这一世我才安排他跟你学戏,总想着戏台上的情长情短能让兰屏有所改变。却没想到,这一变又成了另一副模样,全把一腔的爱用到了一个人身上。”
这或许是童似能说出最伤情的话了,她真的很像前世的冷沦放,也可以说是冷沦放一手造就出了另一个自己。在童似心中,她早已是冷沦宗主的影子,影子便要永远贴在主人身上,不离不弃。她不想离开,更不敢离开,因为影子脱离主人就意味着将要走向寂灭。冷沦放是童似心里的一道光,无论跨越几世生死,都要死死攥在手里的一丝希望。
“我和他前后为尊者,各要经历属于自己的二十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之后我得偿所愿,嫁给了他。我帮他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他亦得偿所愿与那个孩子重聚。我未曾想到,嫁给他他会不爱我,更未曾想到,遇见那个孩子他竟然会爱上他。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心存愧疚,才放不下前尘过往。直到看见他的仙农里记忆时,我才终于明白他们两个的情感竟然始于鸿蒙。”
“可是,鸿蒙记忆无法清除,除非魂灭。”红石说道。
“那我就不再奢求永生永生,只让他这一世把爱我当做任务,我要他为那个孩子做一世的优撒,最后与我同归同灭。”
这样一句誓死之言从一个十四岁略显轻涩的少女口中说出,更彰显出无比的狠戾和令人悚然的阴绝。
然而,这并没有吓到红石,她倒是拍手叫起好来,“姐姐,你终于下定绝心了,其实此前,我便替你想到了这个办法,只是怕你犹豫不肯接受,便未曾与你说起。对待一个你放不下又不爱你的人,只有用最狠的办法才能让自己痛快。这世间,折磨人的永远不是别人的绝情,而是自己的心存幻想和期待。在我心中,就从不给自己留有期待,他不爱我,那我就用尽一切手段让他爱我,之后再亲手杀死这份爱。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为人一世,对得起世间那么多痴心错负。”
红石娘子没有童似冷静,她说这话时咬着牙切着齿,眼神中充满了恨意和对掌控仇恨的满足。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敢爱到可以委身给令她一时心愉的男人,也敢恨到为了偿其所愿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女人要比童似更加可怕,至少童似心中还存有对冷沦放的一丝希望,而在红石心中一切希望早已泯灭。
在红石的帮助下,秦洛虞的胎身易体变成了十四岁的童似,如我当初从呈卷变成自己一样,从前世活到今生的童夫人再一次重生了,她要做回最初的自己,她要让郁轩入境变成优撒,一个把爱她当作任务来完成的优撒,即便这爱并不会长久,可哪怕只有一时也已足够。
这纷纷扰扰的人间啊,何时才能遂了每个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