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茫茫人海
陈霄沉默半晌，才道：“你想起什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熟悉。”
“嗯。我们六年前见过。”
燕云算了算，“我当时好像还在z市，你在哪里见过我？是不是你认错了？”
“我在z市休养，”陈霄摘了眼罩，侧过身，“你说你叫乌小云，21岁，对不对？”
陈霄向她摊开左手手掌，就像在海豚湾初见时一样，只见掌根处有几颗淡淡的圆形疤痕，不细看根本看不出。
燕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电光火石间，脑子里闪过一段遥远的回忆。
……
“小云，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老板叫你明天不用来了。”财务递了个信封给燕云。
她点点钱，“怎么才五百？”
“说是你把那个缝纫机的针弄坏了，要赔。”
“什么金针银针这么贵？”
财务把燕云拉到门口，小声道：“你是不是得罪老板了？”
“他下午占我便宜来着，被我踢了一脚。”
“踢哪儿了？”财务看了看燕云的表情，“不会是……那儿了？”
燕云点头。
财务无奈道：“我们也是听老板的，你要不找警察说说理？”
一听“警察”二字，燕云赶快拿着五百块回寝室收东西。她还不满十六，能在工厂里找到工作已是不易。如果报警，在要回工资的同时，肯定也会通知她的监护人。
燕云可打死都不想回去。
天色渐晚，15岁的燕云，就这么扛着一包行李在街上走着。
虽然只有五百块，但她仍觉得自己身怀巨款，打算去银行开个户头存起来。可是银行的工作人员说他们马上下班了，而且未成年人需要家长代理，气得燕云扛着包又哼哧哼哧地走了。
刚出银行，她就被一位拄拐杖的中年阿姨拉住。
“小妹妹，你有没有见到这只小狗？”
阿姨泪眼婆娑地拿出一张寻狗启事。底下的3000块悬赏，令她怦然心动，可她连人的长相都记不住，哪里记得住见过什么小狗？
燕云藏不住表情，兴奋过后又失望道：“没有。”
阿姨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伤心地抹着眼泪，“那可是我去世的女儿留给我的啊，没有嘟嘟，我可……我可怎么活啊！”
燕云有些不忍，“阿姨，你别难过了，再找找吧。”
“天大地大，去哪里找啊！”
“你在哪里丢的？”
阿姨指着旁边的一条小巷，“就那边。我在这附近都找两天了，指不定被谁捡走了。哎，那可是我的命啊！”
燕云看看阿姨的腿，想来一个中年女人拄着拐走了两天，也实在不容易。她迟疑道：“那要不……我帮你找找吧？”
“好好好！”阿姨赶快掏出几张红色大钞，“小妹妹，你可太好心了！不管找不找得到，就当阿姨感谢你的一点心意！”
燕云扭扭捏捏地收下了，便扛着行李，跟着阿姨走到巷子口。
“阿姨，嘟嘟是怎么走丢的？”
“我牵着它散步来着，它一下子就挣脱了，往巷子里面跑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燕云看着黑黢黢又曲折多岔的小巷子，一股本能的恐惧袭上心头，但收了钱也不好反悔。
“好吧，我进去看看，”燕云放下包，“阿姨，你帮我看一下行李。”
阿姨拄着拐往行李边挪了一步，“放心吧，辛苦你了，小妹妹。”
“嗯。”
燕云试探地往小巷里走了几步，“嘟嘟？”
巷子里没有回应。
“嘟嘟？”
燕云又往前走了几米，“嘟嘟？你在哪里？”
突然，巷子左侧岔路里传来小狗可怜的呜咽声。
燕云大喜，猜测是小狗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便快步向左侧巷子深处走去。可她没走几米，就被人从身后死死箍住脖子，鼻上也被蒙上，挣扎不到几秒，她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一辆被拆掉后座的面包车里，而手脚被一根尼龙绳反捆，嘴上贴着胶布，眼睛也被黑布蒙住。
驾驶座上的男人注意到她，提醒同伴：“喂，好像醒了。”
燕云立刻明白自己是遇到人贩子了，却喊不出声来。
另一个男人看着燕云挣扎的样子，猥琐道：“这个小的应该能卖好价钱，长得漂亮，屁股还大。”
“另外那个其实长得还行，就是病恹恹的，怕是难出手。”
“要不……便宜咱俩？”
“卖不出去再说。不过我更喜欢那个小的嘿嘿嘿……”
燕云简直肺都要气炸，但喉咙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便把手指在鞋底上抠来抠去。
突然，她摸到一个硬却尖锐的金属头。
【断掉的那根缝纫针！】
燕云开始拼命地抠鞋底，膝盖却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而那个东西也开始扭动起来。
【这或许就是这两人口中的另一个女孩。】
而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女孩挣扎了两下就安静下来，似乎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论燕云用膝盖怎么撞她，女孩都全无反应。
【算了，逃命要紧！】
不知抠了多久，燕云终于把斜插进鞋底的缝纫针取了出来，然后用针一下下地扎着腕间小指粗的尼龙绳。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逃出去，汗水也不停地下涌，耳朵仍小心翼翼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幸而车一直行使着，中途虽然也停两次，但人贩子们对这绳子质量太过自信，从头到尾都没打开后车门。
此刻的燕云仿佛一个入定的和尚，绳是木鱼，针是犍槌，脑子里只有逃命这一个念头。而上天似乎也感动于她的诚心，让这根绑着她手脚的绳子缺口渐渐变大，直到被燕云扯开。但她此刻不敢轻举妄动，仍旧紧紧抓着绳子。
车突然停了下来，燕云的心立刻悬到了嗓子眼，要是此刻被人发现，她估计永远都逃不掉了。
“现在这儿停一下，我去前边买包烟。”
“你等等，我先去拉个屎。”
“忍忍不行？”
“你烟瘾忍一下会死？”
“呸，那各干各的。”
“那车怎么办？”
“这俩娘们？跑不了。”
【机会！】
听到两个男人走远，燕云立刻起身，扯掉眼上的黑布，三两下踢开脚上的绳子。她瞥了眼旁边，果然躺着一个同样被绑着的女孩。
女孩身材十分瘦弱，戴着黑色线帽，面无血色，嘴也被胶布捂着，眼睛却没被蒙上。
“姐姐，走走走！”燕云赶快给女孩解着绳子，“咱们走！”
女孩眼睛瞬间睁大，拼命地摇着头。燕云惊喜地给她撕开嘴上的胶带，却见她眼里空洞一片。
“谢谢……不用管我，”女孩虚弱道，“我看不见，也没力气跑。”
原来是盲女，难怪没蒙眼睛。犹豫一瞬，燕云还是不能狠心丢下她：天知道这个瘦弱的盲女被卖掉后，会遭什么样的苦？
透过挡风玻璃，燕云看看那两人还没回来，便爬到中控台拿了个打火机。
“姐姐，你忍一下。”
燕云用打火机耐心地烧着绳子，滚烫的塑料滴在她手腕上，女孩也一直咬着牙忍耐，硬是没发出一声呼喊。
“走！”
说话的同时，燕云把绳子扯掉，转身打开车门。
她立刻跳下车门，却见女孩还在摸索着往前爬。不容多想，她麻利地拉过女孩，扛在背上，拼命朝车头反方向跑去。
可刚跑出去几百米，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两个脚步声。
15岁的燕云，想不到什么先报警再救人，只知道背着一个成年人根本就跑不了多远，但更加明白，如果自己此刻松手，余生都会遭到良心的谴责。
燕云根本就不敢看身后的男人追到了哪里，只是拼命往前，就像她从家里逃出来一样。身后的女孩把头垂在燕云肩上，哽咽道：“谢谢你，你……放下我吧。”
“勇敢一点！”燕云大喊道，“我们一起！”
女孩沉默地紧紧抱住她的肩。
幸而她很快就看到了一户人家，还坐着一个绣鞋垫的中年女人。但就在燕云背着女孩进入院坝的一瞬，后面的男人也刚好赶上，将女孩往后一扯，她俩立刻摔倒在地。
中年女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
燕云紧紧抱着女孩，大声哭诉：“阿姨，救救我们！他们是人贩子！”
男人上前道：“这是我家两个精神病妹子，还有个是瞎子，我们一个没看住，就出来吓人。”
“对对对，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男人们就要把她俩往后拖，中年女人在原地踟蹰。
“阿姨，快报警！”燕云大喊。
男人死命地想把她俩分开，狰狞着对女人苦笑道：“大姐，不用报警啦，警察都烦死我们这一家了，三天两头搞点事出来。”
燕云简直绝望到了极点，却突然感觉男人抓她的手一松。
原来是女孩死死咬住了那只手。
女孩松开血淋淋的牙，对燕云喊道：“去砸东西！”
……
“难怪你让我在餐厅里砸东西呢！”燕云吃惊道，“那个盲人姐姐原来是你！”
“小骗子，”陈霄点点头，“是我哦。”
“可是……你的眼睛怎么好了？”
在s市给燕云擦药的时候，燕云就提到过这件事，只是陈霄当时害怕燕云可怜她，便敷衍了过去。只是现在两人关系今非昔比，陈霄也不怕把这些事讲出来。
“我当时脑子里的肿瘤压迫视神经，做完手术就好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我的？”
陈霄又戴上眼罩，“我没有全瞎，你背着我的时候，我能看清你的耳朵，我也是靠这个认出你的。”
“大家的耳朵不都一样？”
“人的脸、指纹、掌纹、耳纹都是不一样的。”
燕云摸了摸耳朵，“可茫茫人海，你怎么就一眼看到我的耳纹呢？你也不会去看我那些电视剧吧？”
“你还记得你一句话说错三个成语那个视频吗？”
那是燕云第一次上直播，抓耳挠腮地想广告词，丢脸丢上热搜。而陈霄的室友刚好研究的是成语，便把视频给她当乐子看，却被她一眼认出。
“所以你当时在路演时来看我，是来确认的吗？”
陈霄点头。
燕云疑惑道：“可是15岁和21岁差别也太大了吧，你就没怀疑过吗？”
“你背我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陈霄把被子往脸上提了提，“胸……”
燕云的脸也有点红，“陈老师，你也太不正经了。”
“哎呀，”陈霄害羞道，“所以你说你21岁，我真信了。”
是了，她的身体发育得早，十四五岁时，身形已经酷似成年人了。
“可警察要来，你为什么要跑掉？”
燕云叹口气，“我怕警察通知我爸，他们要把我抓回去，嫁给一个老男人，给我爸换一个新媳妇。”
“所以你十四岁就出来打工了？可你不知道十六岁以下的都是童工吗？”
“哎，说起来就是气！”燕云一拍大腿，坐了起来，气呼呼道：“八岁那年，我被同村老头子抓住乱摸……”
“难怪你这么能跑。”
“别打岔！”
“好，您继续。”
燕云仔细回想着：“那次是一个大学生救了我。但她傻乎乎地以为是我爷爷要打我，说什么体罚伤害孩子身心健康，影响孩子性格人格巴拉巴拉。虽然她比我还蠢吧，但这大学生还是把那老头子念叨走了。
“我问她多少岁能开始挣钱，她说要本科毕业。我问本科是什么，她说本科就是大学。我说我成绩不好，她就说努力学习就可以。跟这傻子简直讲不通！陈老师，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陈霄这才想起，她大二暑假到z城去三下乡过，确实遇到过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孩，被老爷爷追着跑。
那时她不知世间人心险恶，身上全是天真的愚蠢，韭菜、蒜苔、小葱分不清，也不知农村重男轻女是常态。她自认为的那些常识，在温室之外全无用处，甚至还可能给人带来灾祸。
陈霄不禁有些汗颜。
“后来我就问她什么时候能打工，她说14岁就可以。后来我14岁就跑出来了，外面却说非要16岁，那个书呆子真的害人不浅！”
陈霄尴尬道：“她说的应该是16，你记错了吧？”
“你怎么知道？”
“额……不出意外……”陈霄结结巴巴道，“那个书呆子有可能……”
“可能什么？”
“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