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男儿
邕河是淯水的一条支流，也是宛城以北最近的一条小河，此时已经是开春时分，河面上的薄冰已化，河水虽然不深，却仍然冰凉刺骨。
骑马的众人都还好些，能勉强涉水而过，那些只靠双腿的步卒却被惨多了，许多人被这齐胸的冰冷河水一激，不是腿脚抽筋跌入水中，就是面色苍白牙齿打颤，受了伤的更是体力不支、直接淹死在水里。
就连曹操的坐骑绝影也在逃跑时被流矢射中了几箭，伤到了后足，此时在冷冷的河水边踌躇着不肯下水。
不觉天色微明，曹操举目四顾，只见邕河上都是乱哄哄渡河的曹军士卒，鲜血染红了河流，许多尸体随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浮浮沉沉，而他身边的精锐亲兵们个个面色苍白，神情惊恐，刀枪都几乎把握不住。
回想起出兵宛城、一战未启便屈人之兵的意气风发，他这会的心情简直郁闷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在他看来，这场惨败来的太匪夷所思了，谁会想到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张绣会突然发动叛乱？
还是他太自满了。
正思忖间，就见后方一支骑兵远远地策马过来，队伍中打着张绣的旗号，见到曹军在此渡河，顿时摇旗呐喊，冲杀过来。
领头的正是张绣，他在袭破曹营之后，不敢停歇，立即率数百骑追了上来。
渡河的曹军正在士气低落之时，根本形不成有效的抵御阵型，看到这里，不但将士寒心，就连曹操心底都生出几分绝望。
“主公快走，我等断后！”许褚站了出来，大声招呼着跟随他的豪侠剑客们，不一会功夫，很快便有数百勇猛之士站到他身后。
曹操没来得及说话，胯下绝影突然往下一跛，整个人往右倾倒下来，他动作敏捷的在石滩上跳开站好，幸而没有被马压住。但是跟随他多年的绝影却是后腿伤势过重，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曹昂立即上前，翻身下马，将曹操扶上自己的坐骑：“事不宜迟，阿翁骑我的马，速速离去为上！孩儿留下断后！”
曹操正在感动，听到后一句话，脸色骤变：“胡闹！快随我一起渡河！”
“小子何人，死不足惜，可天下不能没有阿翁！”曹昂神色坚毅，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随即，他又看了眼周围人惶恐的神色，低声且急速的说道：“我若是随阿翁走了，将士们谁还肯留下死战？”
曹操听罢，两眼泛红，重重的叹了口气，他想起多年前起兵讨伐董卓，在荥阳被董卓的部将徐荣击败，那时候也是失掉坐骑，敌军追之甚急，是曹洪将坐骑相让，这才得以逃脱。
如今场景重现，昔日的那番话也是如此相似。
可天下真的不能没有他么？
曹操默然想着，身子却一不留神被众人裹挟着渡河而去，他回头望见曹昂与许褚等人在河边并肩而立，张了张嘴，却没喊出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瘦小的背影竟如此宽阔，从摔地上哭着起不来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挺拔卓立的青年，开始为他遮挡风雨。
“许都尉。”看着眼前的张绣率骑兵越来越近，几乎能闻到对方扬起的灰尘，曹昂居然还能笑起来，问了个与时下格格不入的问题：“你见过刘升之，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许褚愣了一瞬，完全没想到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对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他想了想，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模样：“刘登其人……有勇有谋，当初明知我已心向曹公，却敢入我坞堡，刀刃在前而面不改色，不可等闲视之。”
“是这样么？”曹昂轻笑了笑，招呼起身边与他一同留下的兄弟：“安民，那我更不能输给他了。”
曹安民年纪比曹昂还小，但也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护卫在曹昂身边。
“公子若是为了这个缘故才留下来死战，大可不必如此！”许褚怒道，刚才为对方的举止而所感到的敬佩立即消失不见，只觉得对方实在太轻浮儿戏了。
曹昂没有看向许褚，他本来就是一个倜傥不羁的人，也有这个年龄独有的傲气，从小到大，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夸赞他，可唯独他的父亲对他严厉至极。他知道是他父亲要求过高，可谁知后来出了一个刘升之，让他那个严厉的父亲赞不绝口：“你不懂，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罢了。”
许褚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已经没时间供他们闲谈。很快，张绣率领的骑兵如风而至，与许褚等人冲撞到一起，许褚手持一柄沉重的斩马刀，被他运用如风，马过断腿、人过斩身，在最前方犹如一块礁石迎接着汹涌的骑兵浪潮。
战至正酣，许褚甚至怒吼一声，冲入战团中大杀四方，如入无人之境，曹军众人都被他的勇猛所激，纷纷拼死向前，曹昂更是紧紧跟着许褚，手中长枪如游蛇般抽刺舞动，曹军齐心，一时将张绣的追兵打得连连倒退。
“杀！”
随着许褚一声呐喊，身后钩戟长铩齐刷刷的攒刺而出，将马背上的骑兵纷纷刺下，杀得人仰马翻。
张绣心下骇然，不退反进，策动坐骑迎面冲了过去，手上突然一拉缰绳，战马前身高高抬起，马蹄飞扬，重重的往曹昂头上踏去。
曹昂正杀得酣畅，完全没顾及到头顶笼罩的一片阴影，在他发现时，已经晚了，而就在这个时候，许褚一把撞开了他，两手上举，竟然硬生生的捉住了踏下的马蹄。
所有人都被许褚的神威惊呆了，紧接着只见许褚面色涨红，怒吼一声，往旁边一甩，将张绣的战马摔了个四脚朝天。
早就听闻许褚当年倒牵牛尾，那时还道传言不实，如今看来，果然如古之孟说一般神力！
曹昂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里胡思乱想着。
张绣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他反应及时，没有被马压到，此时也顾不上其他，抽出腰间佩剑，直直的往手无寸铁的许褚杀了过去。
曹昂低吼一声，忙爬起来举剑与张绣战在一起，许褚也不落其后，捡起刀护在曹昂左右，随手劈杀。
双方正杀的兴起，曹昂到底年轻，不如张绣久经战阵，渐渐地开始落入下风。就在许褚要接替对方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力道之大，许褚尽管用刀背挡离了方向，也仍透过战甲穿透了曹昂的身体。
曹昂顿时站立不住，若不是身后曹安民及时上前抱住，差点就被人杀死，饶是如此，也有数枪戳中了曹安民。
张绣震惊的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赫然看到远处骑在马背上，手持一把空弓正欲收回的，不是他最喜欢的、最有膂力的胡人车儿又是谁？
车儿高鼻深目，原是西凉胡奴，深受张绣信赖，可此时的车儿却眼含寒芒，冰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张绣已经来不及细想，暴怒的许褚开始了疯狂的追杀，他得在护卫拦截对方的时候尽快回到坐骑上去！
且说另一边，曹操带领麾下残兵渡河北行数里后，迎面跑来数十骑，为首一人遥遥喊道：“前面可是曹公！”
就在众人疑惑时，那人飞驰而来，见了曹操翻身滚落下马，跪地抱拳说道：“于校尉已收整本部兵马，擒杀乱兵，现已筑好沟堑，特来请我等接应！”
曹操闻言大喜，可身边一群见到曹操旗帜而逃聚过来的青州兵们听到于禁的名号，纷纷吵嚷着说于禁擅自攻击青州兵等袍泽，试图谋反，甚至说于禁与张绣暗中勾结，在前面设下了埋伏。
“于禁不会负我！定是尔等改不了往日习性，趁机劫掠，为其所击。”曹操一眼看破了事实，对左右言道，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神色却是坚毅无比：“且随我去他营中！”
随后曹操来到了平虏校尉于禁简单搭好的营寨中，事实也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但曹操并未对这些桀骜不驯的青州兵进行处置，他选择了置若罔闻，对于禁攻击友军的行为既未赞成也未责备，只是当众夸奖对方：“能在乱军之中整顿军旅，安营筑寨，虽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以议郎督骑的曹仁也带着二三百骑赶到，曹操心里惦记着儿子，但顾忌着军心士气，一时没有下定决心回击。
最后还是曹仁站起来激励将士，将受了这一场窝囊仗的众人心里的怒气都勾了出来，低落的军心顿时振奋，曹操也壮其所为，当即下令，亲自率兵反攻张绣，务要击退追兵，救出许褚、典韦等人……还有曹昂！
邕河之畔，两军已战作一团，骑兵在冲入阵中失去机动性后优势也随之消散，加上许褚等人拼死搏斗，一场追杀居然焦灼起来。
“怎么才杀了典韦，又来一个许褚？曹操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猛将！”张绣此时已骑上马躲到了后面，刚刚许褚暴起、犹如狂魔般让他差点交代在当场，看着这些人的汹汹战意，张绣不由得后怕起来，曹军如此强悍，倘若不是听从了贾诩的安排搞了场夜袭，正面作战，胜负恐怕还在未知之数！
车儿这时拉住了张绣的马缰，开口说道：“将军，快撤吧！我看到曹军的骑兵再往这边来了，若是不走，恐怕就会陷在此处！”
张绣心里一惊，抬眼看去，果然看到去而复返的曹军，他骇然道：“他们夜里溃败成那样，怎么还有胆量杀回来！”
“将军，走吧！”车儿催促道：“贾公吩咐过了，穷寇莫追，适可而止。”
张绣不耐烦的看向对方，沉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我与曹昂独斗时，为何要射出那一箭！”
“我……”车儿手上松开了紧抓的缰绳，支支吾吾起来。
张绣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游侠剑客，在西凉颇有豪侠之风，与人决斗从来讲究的是单打独斗、坦坦荡荡，也正是如此，同样有游侠风范的许褚才会只在一旁掠阵而不上前插手，可谁知道车儿如此不懂规矩！
“也是贾公说的么？”张绣心里一沉，看到车儿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什么。
车儿是他的胡奴，除了张绣以外，只会听另一个人的话。
张绣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退吧。”
当曹操等人渡河杀到时，张绣已经带剩余骑兵退走了，他匆忙跳下马，右臂上的箭创被剧烈的动作扯得生疼，曹操浑然不顾，满头冷汗的在人群中寻找着，最终在许褚高大的身影下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子。
曹安民浑身是伤，血已经快要流干了，双目圆睁，失神的看着曹操。曹操心里一痛，对方是他的侄子，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没想到就这样死了……
“阿……阿翁……”曹昂躺在许褚的怀中，在看到父亲曹操焦急地神色后，断断续续的挤出几句话来：“我……我……”
“你会没事的……”曹操见曹昂还有气，忙半跪着在其身边仔细查看着伤势，又抬头大喊着：“医者在哪？带过来！”随即又低头看向曹昂，看着对方满脸的鲜血，苍白的嘴唇，轻言细语的说道：“别怕，阿翁在这，你会没事的。”
“阿翁……我、我一直想问……”曹昂轻轻喘着气，漆黑的瞳仁止不住地往上翻着，看向渐蓝的天空：“……我较刘升之如何？”
许褚愣了一愣，下意识的看向曹操，一夜逃亡，苍苍白发从曹操散乱的发髻中露了出来。
此时的曹操不再是那个精明强干的司空，而是一个憔悴的父亲：“……刘升之怎能及吾儿！”
曹昂无声地笑了，喉头一动，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子脩……”曹操低声唤道，颤抖着手伸了过去。
他抹掉了曹昂脸上的血，露出这个年轻人棱角分明的脸庞。
太阳出来了，可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