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在某个瞬间，牧闻脑海里冒出了个十分烂俗的梗：
感动吗？
……不敢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
少顷，他终于魂游天外地憋出了第一句话：
“早。”
“哥哥。”伍月小声道，“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牧闻：“……”
有没有地缝，他现在就想钻进去。
“早。”对方开了口，眼神意味不明地扫过他身边的伍月，用的分明是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平淡语气，但是牧闻莫名地从中听出了一股低气压的味道，“这是你妹妹？”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小姑娘的手，愣愣地摇了摇头。
然后，气氛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牧闻脑内一片空白，但是直觉告诉他，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份尴尬。
三秒之后，他一脸梦游似的开了口：
“……你不是上课去了么？”
解祁愣了愣。
牧闻说完，自己也怔了。
他刚刚在大群里没回复，解祁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很快就被99+的消息刷过去了，现在他这么一问，倒显得自己很关注他一样。
救命……
果不其然，愣了一秒之后，解祁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就在牧闻实在呆不下去，决定去外头清醒清醒的时候，面前的人嘴角勾了一勾，居然笑了。
“是。”他意有所指地朝着巷子外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看着他，“刚上完。”
牧闻的目光浑浑噩噩地落到那根钢管上。
领悟到对方的意思之后，他一个激灵，瞬间醒了。
开着冷气的出租车上，牧闻目视前方，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右手边是现在仍然一脸懵懂的伍月，小姑娘手上拿着一根粉红色的棉花糖，正吃得很开心，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总有着很特别的感染力，但是牧闻此时此刻丝毫没被感染到，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哥哥。”伍月仰头看他，“你很热吗？”
牧闻僵硬着脸摇摇头，余光看到左边人的嘴角勾了勾。
“你很热么？”对方慢条斯理地问他，带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在牧闻眼里却怎么看怎么恐怖，“要不要开点窗？”
“不用了，谢谢。”牧闻假笑了一声。
然后在心里接了下一句：
我怕你直接把我从窗户里丢出去。
一直到坐上车，他短路的脑神经才终于恢复了正常，足以支撑他把过去二十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
他带着伍月去买棉花糖，撞上了刚打完架的三好学生解祁，对方得知了他们俩的来意之后十分温柔地带着他们去买了棉花糖，并且礼貌地询问是否能搭一趟便车，看起来十分地正常且和……
谐个鬼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解祁的家在城西！
这完全是两个方向啊哥哥！
而且，不要以为把钢管丢了我们就可以把你刚刚打完架这件事情给忘掉了好不好！
为什么可以这么淡定啊！
牧闻的脑子里仿佛有个小人，时时刻刻地在代替他发送吐槽弹幕，还是崩溃咆哮版。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咆哮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试图冷静分析。
现在可以确定有三件事情。
第一，他的同桌确实性情大变。
第二，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或许是过去的所有日子里，他都伪装得完美无缺。
第三，他撞破了他的同桌伪装，两次。
……牧闻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可能马上就要见不到周一的太阳。
司机师傅是个热情的本地人，今天心情大约很不错，操着一口本地口音跟他们搭话，从天气扯到伍月，再扯到他女儿。牧闻不指望解祁接对方的茬，只能一边担忧着自己的人身安全，一边硬着头皮跟他聊天。
等到车子在暮色里开进郊外，他猛然发觉解祁已经很久没有了声音。
想到这，他鼓起勇气，偷偷看了眼身旁的人。
余光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就愣了愣。
解祁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看样子，像是已经睡着了。
解祁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从来就没有在动荡车厢里睡觉的习惯，之所以闭上眼睛，实在是因为睁着眼睛的时候牧闻紧张得太明显了，他都怕一不小心瞥到他，对方会直接靠脑补把自己吓晕过去。
本着今天已经给了对方够多惊吓的想法，他非常体贴地闭上了眼睛，也给了自己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
牧闻不知道的是，在两人打照面的第一眼，解祁的惊讶并不比对方少。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之前跟程煜的对话就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
那天在网上看到了那个地址之后，解祁径直就去了地址所在的地方，把自己的情况坦荡地坦白给了对方。
程煜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直接了当地开了口：
“这是命运送你的礼物。”
然后他懒洋洋地叹了口气，开了个玩笑，“真羡慕啊，能够回高中重来一次，别的不说，高中读了六年，怎么top2都能上一个了吧？”
“只用三年我也上了。”解祁淡淡地道，“我不觉得这是礼物。”
“小朋友，年轻气盛哈。”程煜愣了一下，然后笑着道，“那你之后的打算是？”
这一回，解祁沉默了整整五分钟。
他其实没有什么打算。
哪怕是上一世，他在他人眼里，大概都是最幸运的存在。
拿着全世界最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读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专业，长得还行，人缘也不错，家庭富足，父母气质优雅、彼此相爱……
只有他知道，这些都只是光鲜亮丽的表象。
漂亮的谎言在他死之前终于被戳破，就像是建在空中的高塔，终于失去了本就不存在的支撑，摔得四分五裂。
他的父亲是一个出轨又花心的混蛋，他的母亲热爱酗酒，早就过上了有今天就不去想明天的颓废生活。他们甚至各自有了所谓的“幸福”。
所以他们常年在外一个比一个讨厌回家，难得在家也是各自分房，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而即便是恨对方到了如此地步，为了所谓的，“上流社会”的面子，他们也要在外面维持夫妻和睦家庭和谐的表象，只因为不想自己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哪怕他们早就已经因为破产而被踢出了所谓的“上流社会”。
而在此之前，他们要求他“做一个令他们骄傲的孩子”，因为在家族中，他们的成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解祁觉得很好笑，所以他真的笑了出来。
程煜看着他，半晌后开了口：
“有什么话，你也可以和我说。”
“没什么。”解祁平静地道，“我的父母曾经跟我说过，作为他们的儿子，希望我按照他们的要求，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考虑到上一世我已经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他牵了牵嘴角，“所以这一世，我打算活得稍微开心点。”
他不讨厌学习，不讨厌努力，也不讨厌活着。
但他讨厌自己是解一山和张颖清失败的人生中唯一的，可以让他们拿出来吹嘘的地方。
他们不配。
他以为程煜会再劝劝他，但是对方并没有，只是在最后给了他一个叮嘱：
“如果不想被抓到研究所里做研究的话，不要太浪。”
这个道理不用程煜说解祁也懂。
而对于他来说，心理上的枷锁被卸下之后，表面的伪装根本不需要难度。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就是他重生的那一刻，被人给撞见了。
解祁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找一个理由给牧闻道歉，一般人想不到重生这一方面，哪怕理由再牵强，考虑到他以往的优良记录，可信度也会提高很多。
更何况……
他用了半个小时回忆他这位并没有在他脑海中留下多少印象的前同桌，也只检索出了“长得确实挺可爱”以及“脑子确实不太好使”这两个关键词。
这两点将他伪装的成功率大幅提高，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成功了。
但他没想到，同样的事情会发生两次。
手指骤然拂过一阵温热，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过，这点温度半秒不到就转瞬即逝。
紧接着，他清晰地听到了身旁小声抽气的声音。
解祁：“……”
刚刚萌生的一点烦躁不知怎么的，在这一点小动作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这点笑意没到脸上，他睁开眼，恰好捕捉到了牧闻想转回去但还没来得及的动作，以及他脸上瞬间惊恐起来的眼神。
有点像小兔子，他想。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把脑子里再伪装一次的想法踢掉，坐起了身。
“小伙子，你在哪里下啊？”
司机师傅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他。
“送完你我就收车去吃饭去了，一会儿还要去接我老婆呢。”
“不下了。”他道。
然后，他就在牧闻愣愣的眼神下冲他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刚跟我同学说好了，今晚到他家吃饭。”
司机愣了愣，看向了牧闻：“是吗？”
牧闻：“……”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