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尹府
尹戎站在风里，和尹漠四目相对，鬓角的头发被风撩了起来，瘦削的下颚线让他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他的嘴角下垂，眉宇之间皆是沧桑之感。虽说尹戎平常也不喜欢笑，大部分时候都表情严肃，一举一动中透露着成熟老练，但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冷漠无情、毫无生气。
“收手吧。”
尹漠满脸的错愕，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尹戎，半响后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句：“什么？”
尹戎低头绕过地上的断木，站在了尹漠的面前，没有一丝感情地回答道：“我再说得明白一点，我想你投降。”
尹漠放下母亲的尸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底有些不稳，险些摔倒。他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什么？”
尹戎抬起头，他个头比尹漠略矮一点，所以面对面时总要稍稍仰望着他。他面不改色道：“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们该收手了，皇城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愿意归顺皇帝，我们还可以活下来。”
尹漠的脸色即使在失血过多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难看，他瞪大了眼睛，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个问题来：“瑶城那一箭，是你射的吗？”
尹戎嘴角抽动，苦笑了一下，“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在军营里杀了我？”
尹漠重重地吸了口气，似乎要强压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我其实怀疑过你，但我没有想到真的是你。”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曾经无话不说的两人没想到有一天会陷入尴尬的沉默，还是在他们从前一起长大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尹戎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不想在活在你的阴影下了——
曾经有个士兵误以为我是你弟弟，我解释之后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首领将军。我开玩笑地说你更适合统领军队，我也的确承认你比我擅长这个。毕竟你有博学多才的六姨母教你知识和军法，而我的童年只能活在别人的黑暗中，卑微度日，如履薄冰。这些都算了，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不能怪你。但是如今我有一次选择自己出身的机会，我为什么不去选择呢？”
尹漠睁开了眼睛，直视着尹戎，修长的眼眸中全是惊讶与怀疑，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你要怎么选择？”
尹戎抿了抿嘴唇，似乎讲到了在意的事情，放柔了声音，“你记得我外祖父一家吗？”
“记得，”尹漠点了点头，“六岁那年他们来过府中，我记得他们好像很恨父亲。”
“没错，”尹戎傲慢狠决地说，“不仅他们恨，我也恨。凉薄无情之人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尹戎快步走到不远处一具男尸的身边，对着他的头下去就是狠狠一脚！
那一脚极其用力，地上男尸发出了头盖骨碎裂的声音，尹戎像疯了一样继续踩踏脚下的尸体，尹漠冲上去抱住他往旁边的空地上拖，边拖边喊：“尹戎你干什么，有话好说……”
“什么有话好说！我母亲为了给他生子而死，而他呢，过了一个月又娶了两个姨太太！”尹戎用指甲扣着尹漠的手背，活生生抠出了两个血口子。
血流进他的指甲缝和两人的衣服上，尹漠吃痛，只听见尹戎继续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五哥了吗？因为我母亲的祭日正好是他母亲进门的日子，我真是想不通，父亲既然对我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他为什么要娶我母亲过门！”
尹戎的眼泪夺眶而出，尹漠松开了他，轻声叹了口气，“父亲对谁都这样，我母亲生完我后再也没和他单独见过，他的确很薄情，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父亲。”
尹戎堆积了这么多年的悲伤在此刻全部爆发，他毫无形象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停了下来，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尹漠，我知道，其实你在府中过得也不容易，这几年来你也是真心待我。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我太想改变我自己的现状了。”
“就在三年前，我们驻扎在瑶城外的那段时间，有一个羽林军混入军营递给了我一封信，上面有我外祖父的盖章。我们从军营逃了出来之后，萧添派了人调查我们。父亲当时家道中落，在朝上默默无闻，我外祖父却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萧添私下联系了他，让他写了信给我。信里面说如果我能劝你归降，他可以想办法把我变成我外祖父家里的人，并且是长孙，从此我可以摆脱庶出的身份和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以你的性子不可能投降，于是瑶城的时候我向宋轶哲献计，让他想办法活捉你。”
尹漠的眼神绝望了，他低下头缓和了一会情绪后问：“那之后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直接与我为敌不是更好？”
“宋轶哲不想接受叛徒，我也不想与你交战。”尹戎的表情与泪水像是凝固在脸上了一般，“尹府被灭，应该是萧添他们干的，尹漠，你听我的好吗，我们现在收手吧，还有回头路。”
“不，”尹漠毅然决然地说，“当年我们逃跑的时候羽林军不把我们当人看，难道现在就会了？既然尹府是他们灭的，我们更与他们不共戴天，誓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尹戎突然又落下了一滴泪，痛苦地说：“不……”
尹漠拍了拍他的肩膀，忍着泪说：“四哥，我好久没这么叫你了……我知道你很在乎这件事情，如果你没办法再和我一起并肩打仗的话，你现在走我也不怪你。”
说完，尹漠转过身去，又走到了母亲的尸体前。尹戎依旧是面无表情，几分钟后，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尹漠蹲在母亲的尸体前默哀时，突然一把剑从身后向他袭来。
尹戎握着剑，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尹漠猝不及防地中了一剑，鲜血喷涌而出。他的反应极快，反手抓住了剑身，用力转身一推，尹戎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拿着剑的手有些颤抖。
两人对视，尹漠问道：“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吗？”
尹戎不语，对着尹漠又是一剑，尹漠闪身躲开，随手抄起地上的一块木板，朝尹戎手上的剑尖砸去。尹戎心神不定，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忽然，一句不善的叫喝闯入了院中——
“你们是什么人？在里面干什么？”只见一个身着羽林军服的男人拿着剑站在尹府的门口，上下打量着尹戎和尹漠。
男人的身后还有几个手持武器的羽林军，要是换做平常，再来十个也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但是此刻尹漠负伤，尹戎明显不在状态。尹漠正欲编个由头骗过他们，一个士兵喊道：“他们是叛军！是四年前从军营里逃出来的那两个！”
霎时间，羽林军立马拿了武器冲了进来，尹戎想都没想，一把背起尹漠就往南边的后门跑去。
尹戎速度飞快，边跑边喘气，尹漠在他耳边说道：“你放我下来吧，背着我你跑不远，你和他们说你是自己人，已经归顺了，我是叛军头子，死性不改不愿投降，所以你大义灭亲……”
“住嘴！”尹戎气愤地吼了他一句，“你找死吗？”
尹戎从后门跨了出去，直接往轩城的北面跑去，他喘气喘得越来越重，步伐却没有减慢。
轩城的北面靠山，建筑多高楼，街道纵横交错，原是逃跑躲藏最好的地段，但尹戎现在一个人是两个人的重量，根本跑不快，没法和后面的士兵甩开距离。
尹漠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疾手快地拔下了一间店铺墙上的旗杆，用力向后扔去，一个士兵被旗杆射中膝盖，痛得摔倒在地，惨叫不止。
如此一来，后面追兵的速度慢了不少，尹戎找到一处隐秘的阁楼把尹漠放下，胸膛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尹漠从阁楼窗户的夹层向外望去，压低声音道：“他们人太多了，又有弓箭，正面对上我们死定了。不如我拿快木板去引开他们，你趁机先逃出去……”
“当心！”尹漠还没说完，尹戎一把挡在他的身前，刹那间血如泉涌，弄得尹漠满脸都是。尹戎口吐鲜血，随即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尹漠瞳孔猛得一缩，失神地看着中箭的尹戎，“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
他情绪崩溃地大哭了起来，又不敢发出声响，只能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豆大的泪水一颗又一颗地掉在地上。
尹戎虚弱地抬了抬手，尹漠爬出去握住，“你干嘛这样……我死了你不就可以得到名分了吗……为什么这样……”
尹漠这辈子从没像这样伤心过，尹戎反握着他的手，从满是鲜血的嘴巴里挤出一句话：“我……我也不知道……就挡了……”
紧接着，两口鲜血又从他的嘴中喷涌而出，随后便松开了尹漠的手，重重地倒了下去。
——
五百零四年前，冥府。
徐闻阻看着半飘在空中的自己，躯体还算明显，身上死前留下的伤痕遍布全身，可以说是体无完肤。他杀完人后怕连累到清铖，没有再回知县府，而是一个人跑了出去。结果刚出轩城没几里路，就遇到了前来捉拿的官兵，徐闻阻以一对十，最终还是不敌他们，半个时辰后被乱刀砍死了。
失去意识的半个时辰后，徐闻阻恍惚听见有人在喊他，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白发少年对他说了几句听不清晰的话，他就被两个黑衣男子带到了这里。
前方带路的鬼使停了下来，和前方伫立在门口的鬼使交谈了几句。鬼使点了点头，身后的大门敞开，跟在徐闻阻后面的鬼使一脚把他踢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