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人群哗然。
虽然早有心思多的，从一开始就看出晏家夫妇对晏玲珑的不一样，但当真的听到这爆炸性的消息时，震惊还是难以掩饰。
毕竟谁能想到晏家竟然丢失了亲生女儿近十七年呢？
反应最快的人道了一声恭喜，紧接着，客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祝贺声。
荀织牵着晏玲珑，晏和盛则站在她们身旁，三人其乐融融地接受众人的祝福，唯独晏明姝，静静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仿佛局外人般，旁观这一切。
没有哭，但同样没有陪笑的兴趣。她满脸淡漠地立在一旁，丝毫不在乎自己被三人遗漏在外。
直到有好事者看出端倪，主动提起：“明姝小姐站在一旁，想来肯定也是不忍心打扰父母与姐妹相认的一幕吧。”
‘主角’三人终于想起还有一个晏明姝。
荀织拉着晏玲珑，手帕轻拭眼角：“瞧我，因为太激动都把明姝忘了，来，明姝。”
晏明姝不为所动。
大庭广众之下被冷待，荀织脸上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气氛一瞬有些凝固。
眼见情况不对，一旁的晏玲珑立刻解围：“明姝姐姐的伤刚刚好，可能精力还没怎么恢复所以才没反应过来。”
她边说，边主动走到晏明姝面前，牵起晏明姝的手，笑得眉眼弯弯：“明姝姐姐，过来吧。”
看着晏玲珑笑意温柔的脸，感受着双手交叠处传来的触感，晏明姝强忍住将之一把甩开的冲动，任由晏玲珑牵着自己站到荀织身旁。
虽然发生了小小插曲，但好在结果是好的，所以没有引起晏和盛的注意。
看着站在一起的母女三人，大喜日子里，晏和盛难得对晏明姝有了些好颜色：“明姝，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晏明姝垂眸：“还好。”
“前段日子你昏迷，玲珑总惦记着你，吵着要去看你，还是你母亲说你需要静养，好不容易劝下来的。”
晏和盛说完，微笑着摸了摸晏玲珑的头。
好一副父女情深的景象。
又有人借着这番话对晏和盛阿谀奉承，夸赞晏家家庭和睦，实在难得，听得晏和盛心情大好。
一片嘈杂里，晏明姝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是么。”
听见晏明姝的回答，晏和盛笑着从面对的人群里抽空对晏明姝嘱咐：“玲珑刚回晏家不久，我与你母亲又有许多事情要忙，所以今后还需要你多带着她，多多让她熟悉诸多事务，你姐妹二人在一起，才好昌盛晏家。”
人群里又是一片称赞。
晏和盛叮嘱完，本想直接离开，去找其他参加宴会的家主。
可他脚步刚起，一道冷淡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传来。
“容我拒绝。”
话音不大，却不知为何在嘈杂的客厅里显得异常清晰。空气安静下来，晏和盛皱眉回头，对上晏明姝平静到淡漠的目光。
晏和盛脸色有些难看：“你说什么？”
“我说，”晏明姝面不改色，“带人熟悉事务的事，容我拒绝。”
晏明姝甚至没说晏玲珑的名字，而是用‘人’来代指。
晏和盛没有接话，但稍微熟悉他的人已经能看出他隐有动怒的征兆。
毫不胆怯地迎上晏和盛隐忍怒火之下的锐利眼神，晏明姝道：“我虽然从小在晏家长大，但诸多事务，向来都是母亲与管家在打理，若您说的是其他事务，那其他叔伯显然更要比我精通。”
“我没有什么能教给别人。”
这下不仅是在场的其他人，就连晏玲珑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尴尬。
被看客看得光火，按捺住心中的不解与恼怒，晏玲珑笑着试图圆场，更让人看清她眼底的委屈：“没关系的……父亲，明姝姐姐她，她可能只是还没有习惯家里多了一个人，我会主动多找姐姐说说话，父亲不要怪姐姐。”
话到最后眼中已经带了些湿意，任谁都能看出晏玲珑的强撑。
一边是委曲求全替自己着想的真女儿，一边是公然和自己叫板作对的他人血脉，加之厅中目睹全程的其他客人，从来标榜家风和谐的晏和盛终于沉下脸色。
却尽量让自己好声好气：“明姝，正如你所说，什么事务都有比你更精通的人，所以我对你的要求同样不高，只要你和玲珑多多接触，两个人好好相处就好。”
扫了眼惴惴不安的晏玲珑，目光落在强压怒火的晏和盛身上，晏明姝忽然笑了。
“恐怕这也不行。”
她不给晏和盛说话的机会：“我今天在这里，同样也有话想和父亲说。”
“经过这次看宅一事，我自知经验手段都落后于族中小辈，也自觉给父亲母亲蒙羞。”她垂眸，轻拂裙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所以这次庆功宴结束后，我自请独自外出历练，希望能在外面得到不同的感悟，以精进自身。”
“希望父亲准许。”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不知道晏明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荀织没有说话。
反应最快的竟然是晏玲珑。
急得脸色都苍白了几分，她试着去抓晏明姝的手：“姐姐不要和父亲置气，独自一人闯荡太过危险，跟着家里至少有人保护，不至于丢命。”
说完意识到什么，晏玲珑抿抿唇：“如果……如果是因为玲珑的原因，那，那我可以不要这个身份，只要能待在你们身边就好。我，我没关系的！”
话到最后已然带了哭腔。
三言两语就把普普通通一件外出游历的小事，挑拨成因为不认家人而闹脾气当众离家出走的大事，不得不说，晏玲珑玩弄心机的确有一手。
周围的气氛悄然发生变化，已经隐隐有敌意向着自己。晏明姝收回晏玲珑想抓却扑空的手，只觉得一阵好笑。
她的确应该是最着急的。
毕竟如果没了自己，晏玲珑想那么快在卧虎藏龙的玄学圈子里露头，可没那么容易。
但那又怎么样，这关她晏明姝什么事呢？
这边被晏玲珑的话激得回神，晏和盛皱眉看着晏明姝，神色明显不甚赞同：“玲珑说得没错，你在族中，我们尚且还能护着你，你若是出去独自历练，族中可能无法随时保护你。”
“你若是实在对术法不甚熟练，难得要领，那么这段时间和玲珑一起重学一遍，也不是不行，没必要出去奔波。”
意味深长地瞧了荀织和晏玲珑一眼，晏明姝微一鞠躬：“谢谢父亲挽留，但我意已决。”
“只请父亲同意。”
晏和盛背手看着晏明姝：“你……”
直到这一刻，他仿佛才重新认识了这个从来默默无闻的女儿。
晏和盛本想说些什么。
可刚开口，一道凄厉的哭喊就打断了他。
“不要！”
晏玲珑紧紧抓住晏和盛的手：“爸爸，如果姐姐出去了，我也不想待在家里了，我不要姐姐离开，我想和姐姐一起！”
此话一出，晏和盛面露迟疑，就连荀织也变了脸色，开始假模假样地劝晏明姝留下。
晏明姝却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一直坚持要离开。
前有晏玲珑苦苦哀求，后有荀织不断说好话一起劝说，当着满客厅的人面闹成这幅鸡飞狗跳的模样，晏和盛终于开始失去耐心。
他阴着脸，看着不为所动的晏明姝，沉声开口：“你确定要出去？”
晏明姝不假思索：“确定。”
“想好了？”
晏明姝沉默地注视着晏和盛。
见晏明姝不接话，晏和盛再道：“以族中除名为代价呢？”
这下不仅是晏玲珑和荀织，就连厅中客人都惊讶不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样的话放在外面，也许会有人嗤之以鼻。
然而身为玄学世家，家族的保护对术士来说，意味着底线与后盾。被家族除名，等同于在圈中彻底失去保护。
这对于刀口舔血的术士来说，无异于最可怕的结果。
晏和盛用除名来威胁晏明姝，这是动了真怒。
晏玲珑着急不已，抓着晏和盛的手臂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晏和盛推开：“一旦族中除名，晏家不仅不会再有你的名字，你也彻底不会再和晏家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确定要这样？”
晏明姝直直注视着晏和盛。
这样的话，她上辈子也听到过。
但与眼下的情况不同，当时她驱鬼又一次受伤，加上江月言的一顿劝说，终于接受自己可能不是做术士的料，于是鼓起勇气和晏和盛说自己不想再参与抓鬼除妖，想做些自己的事。
然后从晏和盛处得到与今天一样的回答。
是不是晏玲珑从中挑拨，她已经无意知道，但对当时的她来说，假千金的身份意味着一旦被除名，她等同于彻底变成无根之萍。
于是她妥协了。
如今同样的说辞在不同的场景再度出现，晏明姝却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晏明姝。
所以她笑了。
晏明姝本是极清冷的长相，加上极少笑，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可如今这发自内心的一笑，带了释然与解脱，反而让她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气。灯光落在她含笑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光。
美得让人失神。
紧接着，这焕然一新的美人说出了让人震撼的话。
“我确定。”
她面容柔和，从未有哪一刻的笑容比此刻真挚：“将我就此逐出晏家也好，不让我再与晏家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也罢，只要您高兴就好。”
看着晏和盛面色铁青的脸，晏明姝笑得眉眼弯弯：“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没有回应，也不觉得会得到回应，晏明姝说完，轻巧地朝他行了个屈膝礼。
起身，眼角余光扫到晏玲珑微微扭曲的脸庞，晏明姝好心情地指指脸颊向她示意。
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晏家。
迈出大门的时候，天边响起一声遥远的雷响，接着落下雨滴。
雨不算小，很快将晏明姝浇湿。可是她心情还是很好，只觉得往前数的十几年里，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轻松。
她甚至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从晏家到外面，需要经过一条林荫小道。小道不长，但没有灯，晏明姝一把将湿发用手梳到脑后，就这么借着天上微弱的光，散步似地走在路中央。
却就在这时，晏明姝远远地瞧见似乎有一道黑影正朝这走来。
也许是参加宴会的人，她想。
人影越来越近，直到两人面对面时，晏明姝让出了路。
对面的人却没动。
他撑着伞，因此看不清脸，但晏明姝本也无意探究。
于是挽起落在耳边的发，晏明姝走到另一边，准备自己走自己的。
对面的人却抬起了伞。
“跟我走吗？”
清冷低沉的男声，在雨声里不甚清晰。
闻声抬起头，在看清人脸的瞬间，晏明姝从愣怔变成恶作剧般地笑。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