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卢飞鹏死在林再离开的第二天。
那天,兖州城西关外的乌梢岭突然下了好大的雪。
城中有人说是返寒,有人说是有冤,还有人说是上天在给卢将军送行,但更多的人说是卢将军在守护他们最后一程。
因为意图趁机攻上乌梢岭的敌军,被这漫天大雪阻在了山下。
远在蓬莱岛上的兖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个人登上烽火台,寂寂立于高墙之上,远远俯瞰着兖州的大好河山。
只是白茫茫的海雾之上,青翠葱茏的群山之间,灯火辉煌的城肆坊陌之中,传来了阵阵硝烟,声声战鼓与马鸣风啸。
从前是卢飞鹏以一人之躯,率万众之军,将这硝烟挡在了西关之外,挡在了乌梢岭之外。
现在……
“寡人失去了卢将军……兖州失去了屏障……啊……”
一声恸哭直上云霄。
兖王扶着城墙,躬着身子,头微微垂下,捂住胸口默不做声了许久,最后慢慢瘫倒在地,黑底绣金的冕服落到坑坑洼洼的水凼上,又被溅起的水渍沾污。
蓬莱岛没有雪,都化作雨落到了兖王身上。
林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和宋预过了青州,正走水路往平州赶去。
听此消息宋预立即让船家调了方向,回渡口,命陈攀回荣州向他的兄长复命,自己则和林再一起回兖州。
两日后,在卢将军的灵堂上,唐娴将林再带到了书房,当着林再的面,取下《雪夜白狼图》递与林再。
林再不收,唐娴劝道:
“这是将军的遗愿。”
“将军说,死后不必厚葬,也不要寻那仇家,更不要因为他发动战争。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兖州永世太平。”
“兖王追封他为永定将军,陵墓建在乌梢岭东侧的山麓。兖王说,那是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地方。现在,换兖州来守他。”
“兖王已经开始大量募兵,准备从乌梢岭的最后一道防线打过去,势必要打下青州四郡,为卢将军陪葬。”
唐娴一句一句说着,林再一字一字听着,越听越沉重,仿佛心上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似的,听到最后,听到兖王要打过去,林再才反应过来,拼命摇头,劝道: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林再一边摇头,一边劝道:
“这不是卢将军希望看到的局面,求长公主劝劝兖王,现在青州已经归顺荣州,兖王只要打过去,荣州势必不会袖手旁观,荣州便有理由入侵兖州。以兖州现在的军力,根本不是荣州的对手。”
这个道理,兖州城的人明白,兖王明白,唐娴也明白。
可是卢将军的死对兖州城上上下下打击太大了,就像被人斩了脊梁骨一般,此时谁还能理智?谁还能清醒?
所以唐娴只能一把抓住林再的双手,用力攥紧,眼神恳切地望向林再,一向要强的她眼里也一片通红,是无奈,是悲哀,更是恳求。
只见唐娴“砰”的一声,重重跪在林再脚下,仰头悲切道:
“求林再姑娘救救兖州城的黎民百姓。”
“长公主……”
林再的手被唐娴死死抓着,腾不出手去扶她,只能用眼神让旁边的两个侍女去扶唐娴,可侍女都知道唐娴的脾气,不仅不过去扶,还跟着也跪在了林再面前,齐声哭求道:
“求林再姑娘救救兖州城的黎民百姓。”
“我……我救不了啊。”林再急得额上都冒汗珠了。
她一不会武功,二没有军队,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救兖州城的人。
“宋预的兄长是南阳军的主将,宋预是南阳军的少将,林再姑娘是宋预的夫人。林再姑娘可否劝劝宋预,我们不求多的,只求他们只守不攻,莫要打过乌梢岭,莫要践踏将军那未寒的尸骨。”
见林再脸上略有踌躇,已有被说动的迹象,唐娴继续说道:
“我求的不是世子妃,而是以将军遗孀的身份,求将军故人林再姑娘出手相救。”
说着,来不及抹眼泪,唐娴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淡黄信封,封面上飞龙走凤写着六个大字:
“故人林再亲启”
“林再姑娘,没想到再见已是三十年后。
虽然三十年过去,姑娘已经不记得在下了,但看到姑娘在将军府里玩得很开心,在下深感荣幸。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伙伴,连一只可以一起奔跑的小狗都没有。你说你生活的那个地方只有一座孤岛,周围全是海,你没有武功,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了。
你没有武功,可你还是很勇敢地挡在了我面前。
手无寸铁的你居然一拳打败了白狼,真的让在下佩服不已。
可能你也听出来了,你救的不是我的先父,而是我本人,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
那个时候,在乌梢岭上和你相处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直到我平安回到了兖州城,都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后来我曾无数次去乌梢岭找过你,可是一次都没有找到过。
但是我在乌梢岭遇到了我的夫人,她和你一样,从雪中向我款款走来,身披风雪,无惧风雪。
那个时候,我已经按你期冀的那样,成为了长策军的主将。
于是在我的恳求下,先兖王把她许配给了我。
我想,或许这就是你为我求的缘分。
因为你送我走的时候说过,你会在乌梢岭为我祈福,求上天赠我一段举世无双的好姻缘。
我当时以为你说的是你,没想到过了十年才明白过来。
后来,我在先父的仓库里偶然发现了那幅《雪夜白狼图》,画中女子的眉眼与你像极了。
我找宫里的画师鉴定过,那是一百年前的画,怎么可能有人跟一百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呢?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遇见的你,是那个画中女子的后人。
于是我开始托人寻找那画中的女子,可是多年来一直无果。
直到五天前,我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你,被人抱着从长策军的大牢里出来。
我愣了很久都没有想起来去追你,过后了才想着把你的画像画出在满大街寻你。
结果又因为心太急,遭了暗算,卧床不起。
就在昨天,还在昏迷中的我听到府中有下人说画像中的女子找到了,于是我顾不得身上的伤立即上马去城门口见你。
可是啊,三十年过去,我再也不是那个在风雪中迷路的少年了,我已经变成了胡子拉碴的大男人。
再见面时,甚至还把你吓了一跳,只敢躲在世子的后面好奇地打量我。
最开始我以为你没有认出我,没想到你是不记得我了。
可我还记得你。
我记得你喜欢吃馒头,你说馒头是暴风雪里最管饱的东西,馒头不会饿死任何一个愿意吃它的人。
我最开始还觉得这话有点好笑。
后来你离开很久后,我一次又一次守在乌梢岭,一次又一次遇到各种风雷雨雪,一次又一次靠着军粮中仅剩的馒头活下来,才明白姑娘这句话的意思。
想必姑娘也曾一个人在暴风雪里走了很久吧。
抱歉,说了太多姑娘不记得的往事。
不过我不是想让姑娘记起我,而是想让姑娘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愿意跟你成为朋友。
你曾问过我,愿不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我说乐意之至。
我也问过你,如果有机会,愿不愿意来朋友家里作客。
你也说乐意之至。
只是我们成为朋友已经三十年了,还一直没有机会让姑娘来我这里做客。
还好昨日有幸能邀姑娘来府上一叙,了此残生遗愿。
此生谊已尽,望来世再续。
书不尽意,言此已矣。
春风留寒,望自珍重。”
卢将军之信,字字如箭,虽无万字,却已穿心。
林再还未读完便已红了眼眶。
林再从没想过,素未谋面之人,竟与她有此般纠葛。而且信中所言,有关林再的部分,处处属实。
卢将军就像一个隔了三十年才出现的好友,帮林再回忆起三十年前的自己。
读到最后,林再抖得信都拿不住,脚也站不稳,林再只能用手拄着膝盖,好在宋预扶了她一把,不然整个人要倒下去。
“信里写了什么?”宋预问道。
林再把信递给宋预,让他自己看。
宋预看了眼那朱红封边的信封,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接。
朱红封边,意思就是要收信之人亲启,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打开。
“后面有一页是写给你的。”林再解释道。
“宋预:
请允许我如此大胆地直呼其名,只因你是林再姑娘的夫君。
林再姑娘是我失了忆的朋友,如果她没有失忆的话,其实我们也会是朋友,虽然是隔了家仇国恨的朋友。
昨日你暗示我,刺杀我的人是你,虽然我当时很生气,确实想追出来杀了你。
但是你是林再姑娘的夫君,我相信她不会喜欢一个坏人,所以我忍住了。
后来我推算了一下时间,我被刺杀的那天,你在兖州城四处散播消息说城里混进了水月阁的人。
没错,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在兖州城。
我当然也想过刺杀你,但是你好像只是来兖州城花天酒地,倒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所以我没有下手。
毕竟我们兖州城,随时欢迎所有来自中土十三州的客人,但愿你在兖州城的这段时间过得愉快。
昨日你暗示我之后,生气之余,我又根据你之前的行踪推算了下。
那天晚上,一箭射进长策军营帐的鸡毛信,是你射的吧。
想来我也是明白得太迟了,除了你之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数里之外,一箭就稳稳射进军营首帐。
信上说刺杀我的匕首有毒,只剩半月可活。
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挑衅。
昨天我才想明白,其实是告诫。
告诫要我不要大意,告诫我要趁早想办法解毒。实在解不了,也要尽早为自己的后事做打算。
我知道你不想救我,你只是想试着救兖州。
如果我死了,兖州失去屏障,荣州肯定会趁机打过来,到时候兖州也会被卷入战乱,任人宰割。
你是荣州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做这件事的,但我能感觉到你也是一个讨厌战乱的人。
或许没有林再姑娘,我们也会成为朋友,在一个太平盛世里。”
卢将军写给宋预的信到此就结束了,信后又落下一张两寸见长的字条:
“我与宋预没有交情,我的死与宋预无关。——卢飞鹏亲手书”
见此,一旁的唐娴解释道:
“将军一早就知道他死了之后会出事,所以特地手书给我,给兖王,没想到还有你,都写一封澄清信。”
“看来将军很怕天下人误会你。”
宋预没有握住那张字条,反而松开了手,任凭其飘落风中。
春风知意,竟将那字条吹到了满树梨花之上,如一缕漂泊的灵魂,坠入了茫茫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