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钟情
新元到,这一个年,齐家热闹非常,门庭若市,崔扶风忙着招待客人,收礼回礼,只在初二那日抽空回了趟娘家,听说崔梅蕊这阵子没受气,到布庄学着帮忙打理生意了,也便没接她到齐家去。
董氏外头买了一个婢子服侍崔梅蕊,名香附,十二岁,模样齐整,只是没心肝,不说体贴崔梅蕊,做事就从没主动过,什么都跟她无关般。
崔扶风看了不甚满意,急切间也无法。
崔家这个年也很热闹,许多泛泛之交登门做客,大家恭维之余,不约而同露了求亲之意,有向崔梅蕊求亲的,有向崔锦绣求亲的,家境人才都不错。
崔镇之过年也没回家,崔百信对儿子失望不已,心中让小女儿坐产招夫的念头更甚,大女儿以前看着木呐无用,这阵子到布庄里头做事,居然也不错,亲事也不急了,只推托,二女儿能干,两个女儿的亲事要等二女儿点头。
他也不怕这些有意求亲的人去找崔扶风,崔扶风心气高着,当日齐家求亲,她还不愿意呢,寻常人家崔扶风看不中,不会胡乱给大女儿和小女儿订下亲事。
客人多事儿也多,千头万绪,都要暖云打点,董氏自己不会,又心疼暖云,便让崔梅蕊帮忙,崔梅蕊不懂事儿轻重,将布庄的事暂且搁下,里外帮着照看。
崔锦绣日夜发愤,除了偶尔去崔百信跟前奉承一下,便是埋头苦学。
正月初八,各铺户开市,崔百信唤了两个女儿到跟前考问,崔锦绣应答如流,崔梅蕊结结巴巴,问三句答不来一句。
“没用的废物。”崔百信大怒,狠狠骂了崔梅蕊一顿,崔梅蕊流泪出去了,叹口气,对崔锦绣道:“你大姐靠不住,你加把劲,咱家的布庄就靠你了。”
“阿耶别生气,我一定好好学,为阿耶分忧。”崔锦绣体贴地近前,为崔百信抚胸拍背顺气。
“还是你跟你娘好。”崔百信叹气,心中更疼小女儿。
新的一年,齐家镜坊形势一如年前,一派蒸腾气象。
崔扶风多时的紧张情绪终于略缓和,传来朝廷命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挂帅,对吐蕃用兵的消息时,她也没在意。
此时的岭南崖州,齐明睿正在想方设法寻机脱身。
在岭南崖州,齐明睿的名字叫王骏,身份是被废去皇后位的王皇后的同母嫡出弟弟。
王骏是王夫人四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子,出生后体弱多病,一直家中静养。齐明睿当日上京献镜,攀关系找门路到王家拜访,王家人惊叹他跟王骏长得极相像,对他青眼有加,从中使了力,齐家镜方得王皇后留下凤用,由是名声大噪。
齐明睿怎么也没想到,祸福相倚,那一趟长安之行埋下祸根,武昭仪立后,王皇后被废,王家亲族除同安长公主和王裕一支,其他人皆被削爵免官,流放岭南,王家人不舍得王骏受流放之苦,想出了让齐明睿李代桃僵之计。
王骏长年卧床养病,外面的人鲜少见到他,齐明睿相貌与他有六七分相似,加上朝堂中有王皇后叔祖王裕一支,王家故交诸如国舅长孙无忌等的暗中关照,齐明睿太湖边被劫走送进大牢中替换出王骏,竟是再顺利不过。
齐明睿不敢反抗。
王家人说,敢不听从安排,就杀他家人。
齐明睿不敢拿寡母、弟弟、妹妹和未婚妻性命冒险。
岭南未开发的蛮荒之地,人烟稀少,触目山林杂草,瘴疠之气横行,气候湿热,蚊虫肆虐,时有大风伴着雷鸣,倾盆暴雨。王氏家族流放两百多人,路上死了三十多人,到岭南后,先后又死了五十多个,两年多之后,只余一百来人。
流放罪人一年到头都在劳作,打围、烧石灰、烧炭,不得半刻空闲。
树木胡乱搭的棚屋,屋顶铺山草,冬天阴冷,夏日闷热,屋后几块木头搭起的茅房,臭哄哄刺鼻异味。
犯事的家族多是男子流放,女子入宫为宫婢,王家人身份特殊,武皇后怕王家女人入宫于己不利,直系亲属中的女人跟男人一起流放了。
流放罪人夫妻两个同行的同住,单身的三五人住一间,齐明睿独自一人住了一间。
并非特别的礼遇,看管犯人的管营孟进虽是王家旧交收买的人,下头还有数个差拔是武皇后的耳目,不敢特别关照。给齐明睿单独安排一个房间,寻的借口是王骏体弱多病,若是混住怕活不下去,朝廷追责无法交待。王家人暗里托了他,怕齐明睿是冒牌货,跟其他人同住,被看出来。
流放的王氏族人亲疏远近各不同,王骏父亲王仁祐,母亲柳氏均已去世,一同流放的人里头,知道齐明睿不是王骏的只有四人,王骏的同母兄长王骁,王骁的妻子高氏,王骏庶出兄长王擎,王骏舅父柳奭的女儿柳洛萱。
午夜梦回,齐明睿总想起那日庐州擦身而过,崔扶风那声“扶风已嫁为齐家妇,陶二郎当称我齐少夫人方是”。
他深爱的女人,在齐家风雨飘摇之时,在他的死讯传出去时,仍坚持嫁进齐家。
苦刑能捱,相思难解,平生事,那堪回首。
“风娘,我的妻!”齐明睿一遍一遍在心中叫。
出身富贵锦衣玉食,从未做过体力苦活,烈日下寒风里干着粗重的活,承受不住咬牙强撑,数次病重挣扎着不肯放弃生命,舍不得抛下母亲弟妹,舍不得丢下他的妻。
法华寺与崔扶风见面之前,齐明睿见过崔扶风。
齐明睿善制镜,丹青也极妙,齐家镜的镜背纹饰一半出自他的笔下,那日他到书肆购绘画颜料,掌柜依惯例把他请进铺子一侧招待贵客的房间,拿了各式颜料桌面摆开供他挑选,他正看着,外头传来说话。
“昨日可真真没脸。”一个听来年纪大些的女子道。
“阿耶平日瞧着极宠阿娘,没想到二姐一发火就软了,实在气人。”年轻些的声音接口。
两人絮絮说着,边说边骂。
原来年长些的女人是某户人家的妾室,得当家宠爱,昨日岁末祭祖典礼上穿了正红色裙裳,当家假装没看到,正室眼眶红红不敢发火,正室年仅十四岁的二女儿一言不发上前,就在人前,将女人衣裳扒了,只留中衣亵裤风中瑟瑟发抖,当家的大怒抬手要掴二女儿,二女儿淡淡道:“阿耶可要想好再打,这一巴掌打下来,儿势必要请族中叔伯还有湖州城各家家主评理。”
“二娘那话冰刀子似的,好不吓人。”年长的声音微颤。
“可不是,阿耶也被她吓住了。”年轻的女子恨恨道。
齐明睿听着,只觉这两个女人骄狂又无教养,暗暗摇头。
正室穿正红色,妾室穿桃红色,千百年约定成俗的规矩,平时也罢了,逢家祭年宴等正典,居然穿正红裙衫公然挑衅正室夫人,当众被剥衣裳只怪她不知轻重。
又想,这是谁家当家男人,怎地如此糊涂。
那正室夫人忒无用了。
那二女儿当真好样的,作为晚辈却敢为母出头,出手凌厉果断,在父亲欲责备自己偏袒妾室时,又搬出外人来,世俗条条框框摆在那里,男人再是宠妾室也得有个限度,请人评理,理亏的是男人。那二女儿不仅敢做敢为,更兼聪敏过人,懂得怎么让男人无话可说。
悉悉裙裾移动声音,沓沓脚步声远去,说话声音渐远,两个女人走了。
“这两个是崔氏布庄的东家崔百信的爱妾和幺女,他家呀,那真是说不完的争风吃醋杂事。”掌柜啧啧。
齐明睿“嗯”一声,调配颜料,摊开纸,执笔。
“咦,好巧,刚见过崔家姨娘跟三娘,就见到崔二娘。”掌柜讶异道,看窗外。
那个敢作敢为机敏无双聪慧过人的二女儿。
齐明睿醮颜料的笔顿了一下。
“说起来,崔百信三个女儿都极美,这个二女儿却是美得不知如何形容了。”掌柜伸长脖子眼睛一瞬不瞬看窗外。
齐明睿微微一笑,扭头看去,手里狼毫一颤,胭脂红落在纸上,鲜艳的一抹。
山洪爆发滚滚冲下,滔天巨浪覆面而来,那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只那张明艳照人的脸庞定格。
等到齐明睿回过神来追了出去,北风凛凛,婀娜窈窕的身影已远去。
那一日崔扶风披着白狐毛滚边大氅,头发拢在头顶梳灵蛇髻,插一枚青玉垂珠钗,她看向路边铺户头部摆动时,玉钗垂珠轻晃,这让她明艳的面庞更多了几分鲜活,他侧头看去时,她恰从窗前走过,他清楚地看清她的眼睛形状,很奇特,柳叶儿似,圆融里带着尖刺儿。
齐明睿终于知道,掌柜为何说不知如何形容她的美了。
那双眼睛在齐明睿脑子扎下,生根,发芽。
他打听她闺名,得知她名扶风。打听她性情,打听所有跟她有关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