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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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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扶风手里遮面团扇落地。

    “我不信,不可能,大兄不可能寻死。”齐妙尖叫。

    “你撒谎!”齐明毓双眸通红,抓住齐安肩膀不住摇,“快说实话,我阿兄现在怎么样?在哪里,你快说实话。”

    “睿郎不可能丢下亲人,丢下齐家不管的。”齐姜氏身体不住抖,看着齐安,眼里满是祈求,盼着齐安改口。

    “下奴也不相信。”齐安哭声更悲,鼻涕眼泪一齐下。

    “齐平呢?我要问齐平。”齐妙大喊。

    “齐平还留在太湖边,跟官役一起打捞大郎尸身……”

    他们还说了什么崔扶风一个字听不到,北风从外头刮进来,薄薄的嫁衣抵不住严寒,冷空气如细滑的蛇钻进体内,四处游走,僵硬的先是手足,接着心脏。

    齐明睿投太湖自绝,怎么可能呢?

    那人外柔内刚,容色润如珠玉,意志坚硬如钢,怎会因小小挫折打击而起厌世之心自绝逃避责任。

    不!也许,他不是逃避责任,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他一死,所有不平止于他身上,齐家上下便能得安然了。

    更鼓远远传来,刺破了夜的沉寂。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崔扶风。

    从没有有过的先例,正要拜堂之时传来新郎死讯。

    虽则人已进门,若不拜堂回娘家,勉强也可算并未嫁进夫家。

    望门寡和丧夫寡是不同的。

    红烛哔叭,烛泪点点滴滴,盈盈叠叠。

    一片静寂里,崔扶风想起法华寺桃花树里初遇的少年,少年声音稚拙,然而见解不凡,谈吐清晰,条理分明,语气坚定刚硬。想起长大后再见面的齐明睿,他含笑凝视她,眼神柔若春水,轻舟荡桨,暖阳和风。

    那么温柔敏睿的男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就是当年桃林里得他点拔的那个小女孩。

    乍闻齐明睿死讯,极度意外,如同刀锋瞬息间划穿脖颈,意识即失去,没有痛觉,没有绝望,什么感觉都没有,至此刻,忽然间,骤变之下迟钝麻木的感官回笼。

    崔扶风眼里大颗大颗泪珠滑落,如断线珍珠,开闸决堤河水,当着许多人的面,她想收,却收不住,很快满面濡湿。

    更鼓又响,三更天,夜已深。

    烧了些时的烛火更旺,金色烛台上方腾着桔色的火龙,鲜艳的幔幛在烛光里红得刺目,绿色喜服长长的裙摆在地上逶迤开,却面团扇落在她裙边。

    崔扶风咬牙,抹一把脸上泪水,捡起地上团扇,对傧赞低声道:“继续。”

    “风娘!”齐姜氏失声,脸上挂着泪水,震惊地看着崔扶风,“睿郎已经……你……不必如此。”又急急道:“齐家可以退亲还你自由身。”

    退亲,连望门寡都不需守。

    崔扶风抿了抿唇,并不多言,只朝齐明毓伸手:“过来,替你阿兄跟大嫂拜堂。”

    “大嫂!”齐明毓嘶声叫,朝崔扶风扑来,脑袋靠到崔扶风胸前,抽抽噎噎哭起来。

    少年的声音清朗明脆,悲伤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崔扶风缓缓抬手,轻抚他后脑勺,柔声道:“你阿兄去世,以后你是齐家唯一的男人,齐家等你顶起来呢,不哭。”

    “我听大嫂的。”齐明毓退了一步,飞快拭掉泪水,黑亮水润的眸子看崔扶风,嘴唇抿起一抹坚定。

    鼓乐声起,傧赞高声唱礼。

    礼成,喜服换丧衣,青庐撤掉,白幡黑幛,灵堂布置起。

    齐府外面,有一个人鬼鬼崇崇四下观看些时,转身离开,穿街过巷,进了湖州城与齐家陶家齐名的制镜世家费家。

    费府正厅灯火明亮,面南北墙一整面墙浮雕青狼图案,坐榻上铺着花色富丽的地毯,正中摆雕花嵌长案,费家家主费易平盘腿胡坐,下巴陷在阴影里,一张倒三角形的脸,八字眉,细眼睛,脸颊尖削,嘴角下垂,眼睛黑少白多,双十弱冠年纪,倒有四十中年人之态。

    人影入厅,弓腰驼背,獐头鼠目,三十多岁,乃费家管事费祥敦。

    费易平抬头,眯眼看他,“齐家有甚动静没?”

    “齐明睿投太湖自绝,死了。”费祥敦小声道。

    “死了!齐明睿居然死了!”费易平瞪圆眼,费祥敦点头,费易平两眼放光,起身,大步走,矮胖身材,红色蜀锦襕袍有些紧,肚腩一颤一颤,鸭公嗓门欢喜地大声叫:“天助我也,费家兼并齐家镜坊指日可待。”

    费祥敦也是欢喜,奉承道:“家主高瞻远瞩,费家自然会是湖州制镜第一家。”

    “哈哈哈……”费易平大笑,手舞足蹈快活了片时,又皱眉。

    齐明睿死了,齐家镜坊便是砧板上的肉任他剁,无需费心,却恐陶家那边,陶柏年多谋善算,若是也有吞并齐家镜坊之心,费家跟陶家争斗,怕是要落下方。

    崔扶风猜得没错,人称陶二郎的男子正是陶柏年。

    费易平皱眉思量怎么避过陶柏年吞并齐家镜坊时,陶柏年正坐在房中,悠悠然饮酒。

    身为嫡子,陶柏年居处是他阿耶,陶家家主陶骏的上房之外最好的院落,檐挂彩画,窗饰锦槅,坐北朝南敞阔五间正房,抱厦与转角游廊相连,轩昂壮丽。

    房间的隔断都打通了,只粗大的梁柱承托屋顶,宽敞如宫室殿宇,屋里珍玩一概没有,摆满高矮错落镜架,镜架上各种形状铜镜,除了圆形、方形、葵花形、菱花形等常见的铜镜类型,还有带手柄镜、八边形、亚字形、云板形、鸡心形等。镜背纹饰多种多样,有鸟兽花草册水等。铭文丰富繁多,或朋友赠答,或爱人相思,或歌功颂德。

    这些铜镜有陶家自制的,也有各个时期的,西汉的铜华连弧铭带镜,战国的四虎纹镜,辽飞龙鸿雁镜等,大唐举国上下规模最大的铜镜行也不如这里品种齐全。

    陶柏年与齐明睿并称湖州双璧,另还有一称号,人喊镜痴,年二十,无通房无妾侍,也没订亲,不好酒色唯爱铜镜。

    灯光半明半寐,陶柏年白色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茜草色锦袍,胸膛半露,手臂光裸,没有在街上与崔扶风对视时的刚硬冷情,几分放荡不羁洒脱恣意。

    陶柏年贴身小厮陶石房门外探头探脑,才刚十六岁,白白的皮肤,胖乎乎的脸,圆滚滚的身子,看着像个大号白包子,抓心挠肺想进去,又怕触霉头。

    陶柏年高举酒壶,酒液盈盈倾落,端起酒杯喝一口,又夹一箸醪糟鹅掌,细细咀嚼,半晌闲闲问:“有事?”

    陶石如奉纶音,急急进门,齐家喜席没宴客,他跟费祥敦一样悄悄去看了,也注意到隐在暗处的费祥敦,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陶柏年,眼巴巴看他:“二郎,齐明睿死了,齐家群龙无首,费易平怕是想侵吞齐家镜坊,咱们陶家……”

    “异想天开。”陶柏年打断他,嗤笑:“齐明睿不可能投湖自绝,齐家镜坊也不可能完,少想些有的没的。”

    陶石分辩:“不是小的胡说,齐安……”

    “耳听为虚,眼见是实,除非齐明睿的尸体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不信齐明睿已死。”陶柏年再次打断他。

    “太湖那么大,尸体哪打捞得到。”陶石咕哝。

    陶柏年一脸看无可救药蠢货的眼神看陶石,“齐明睿那个人不可能自绝轻生。”

    “就算他不想轻生,形势逼迫也不得不死,他死了,孙奎就没法再治罪齐家,他的家人就能得平安。”陶石不以为然。

    “蠢材蠢材,我怎么就挑你这么个蠢材贴身服侍。”陶柏年啧啧叹息,反问:“你觉得齐家会与王皇后娘家勾结谋逆吗?”

    “自然不可能。”陶石不假思索道。

    陶柏年笑笑,给了一个朽木尚可雕眼神,“孙奎根本没证据证明齐家谋逆,只不过想拿齐明睿作伐邀功请赏讨好武皇后罢,湖州城孙奎说了算,到了京城,不乏能吏贤臣,可就不由得他污蔑了,齐明睿脱罪希望极大,用不着自绝以性命换齐家安然。再则,他那个人外表温文,实则刚硬,百折不弯,也不是会自绝的性情。”

    陶石皱起眉头,将信将疑。

    陶柏年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眼神弯弯转转,忽地唇角勾起,噗一声笑,语调轻浮:“不说别的,有那么一个美貌无双的未婚妻,他也舍不得死。”

    陶石“啊”一声,圆瞪眼,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恍然大悟:“二郎,原来你喜欢崔二娘啊!”

    一向不近女色眼里看不见小娘,乃是罗敷有夫求而不得暗自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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