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将离
两人寻找多时,依旧无果,只能败兴而归,转眼,过去了两个月。
岐山温氏轰然倒塌之后,曾经最繁华的不夜仙都一朝烟消云散,沦为废都。数量庞大的修士们寻求新的活动地点,分流到各个新的城池,其中,涌向兰陵,云梦,姑苏,清河四地的最多。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各家子弟门生佩剑而行,高谈阔论如今天下局势,端的是个个意气风发。
云梦街头,正缓步行来一名白衣抹额,负琴佩剑的年轻男子。男子面容极为俊雅,周身却似笼罩着霜雪之意。远远的还未走近,诸名修士便自觉噤声,对他行注目之礼。有略有些名头的大着胆子上前示礼,道:“含光君。”
蓝忘机微微颔首,一丝不苟地还礼,并不多做停留。
对面笑盈盈走来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与他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扔了一样东西在他身上。
蓝忘机迅捷无伦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花苞。
花苞娇嫩清新,犹带露水。蓝忘机正凝然不语,又一个婀娜的身影迎面走来,扬手掷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本冲他心口来的,偏生没砸准,砸中他肩头,又被蓝忘机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毫不娇羞地掩面遁逃。
第三次,则是一个头梳双鬟的稚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来,双手抱着一束缀着零星红蕾的花枝,丢到他胸口,转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蓝忘机已经接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枝,面无表情地站在街头。街上识得含光君的修士都想笑不敢笑,故作严肃,目光却一个劲儿地往这边飘;不识得他的普通平民则已指指点点起来。蓝忘机正低头思索,忽然发间微重,他一举手,一朵开得正烂漫的粉色芍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鬓边。
高楼之上,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来:“蓝湛——啊,不,含光君。这么巧!”
蓝忘机抬头望去,只见亭台楼阁,纱幔飘飘。一个身形纤长的黑衣人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垂下一只手,手里还提着一只精致的黑陶酒壶,酒壶鲜红的穗子一半挽在他臂上,一半正在半空悠悠地晃荡。
见了魏无羡那张脸,原本在围观的世家子弟们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众人素来皆知,夷陵老祖和含光君关系不好,射日之征中几次并肩作战,同一战线都会时常争执,不知这次又有何花样,当下连假装矜持也顾不得了,越发使劲儿地瞅这两人。
蓝忘机并未如他们猜想的那般冷冷拂袖而去,只道:“是你。”
魏无羡道:“是我!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当然是我。你怎么有空来云梦了?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吧?”
见蓝忘机转身离开,魏无羡似乎早就预料到一般,无所谓的撇撇嘴,仰头饮了一大口酒,转头,正要和旁边的女子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随即,蓝忘机的身影便出现在楼梯一侧。
居然……真的上来了……
蓝忘机扶帘而入,珠帘玎珰,声声脆响犹如音律,又如同一滴水,落入一片平静的湖中,漾起圈圈涟漪。
他将刚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道:“你的花。
原来是来还花的,魏无羡看着蓝忘机,余光瞥过桌上的花,“不客气,我送你了,这些已经是你的花了。”
蓝湛这个人向来古板,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进的样子,让魏无羡看着很是不爽,所以,总是想着法子的逗他,想要看看这个人生气、恼怒的样子,不过,此刻,看着蓝湛站在自己面前,魏无羡心中多了几分后悔,这才说了三两句,已经有了吵架的趋势,禁酒?他为什么要禁酒,这可是云梦,不是姑苏。
再说,整个人像个柱子一样的处在那里,那里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朋友,分明就是来干架的。
“难得你来一趟云梦,真的不品品这里的美酒?不过,酒虽美,还是比不上你们姑苏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绝色。日后有机会我再去你们姑苏,一定要藏他个十坛八坛的,一口气喝个痛快。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座位不坐,非要站着,坐啊。”
众少女纷纷起哄道:“坐啊!”“坐嘛!”
蓝忘机浅色的眸子冷冷打量这些尽态极妍的少女,继而,目光凝在魏无羡腰间那一只通体漆黑发亮、系着红色穗子的笛子上。似乎在低头沉思,考虑措辞。见状,魏无羡挑了挑一边的眉,有点儿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果然,蓝忘机缓缓地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围在魏无羡身边起哄的少女们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
纱幔飘动,不时遮去阳光,楼台内忽明忽暗。此时看来,她们雪白的脸蛋似乎有些白得过头了,毫无血色,看起来甚至有些铁青,目光也直勾勾地盯着蓝忘机,无端生出一股森森寒意。
魏无羡举手,让她们退到一边,摇了摇头,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总是学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记着教训人。”
蓝忘机转过身,朝他走近一步,道:“魏婴,你还是跟我回姑苏吧。”
“……”魏无羡道:“我真是好久没听到这句话了。射日之征都过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失控?”
“鬼道损身,损心性。”
真是让人头疼啊,魏无羡站起身,看着蓝湛无奈道:“蓝湛你……这几句我都听够了,你还没说够吗?你说损身,我现在好好的。你说损心性,可我也没变得多丧心病狂吧。”
“此刻尚且为时不晚,待到日后你追悔莫及……”
不等他说完,魏无羡脸色变了变,道:“蓝湛!”
“虽然我并不觉得我会追悔莫及,但我也不喜欢别人这样随意预测我今后会怎么样。”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是我失礼了。”
魏无羡冷着脸道:“还好。不过看来我确实不应该请你上来的,今天算我冒昧了。”
蓝忘机道:“没有。”
明知他会说些什么,明知两个人的身份不同,要走的路也完全不同,却还是没忍住,蓝湛呀蓝湛,看来你我终归要形同陌路。
蓝氏之人,端庄雅正,而蓝忘机又是姑苏蓝氏最出色的弟子,仙门百家的标杆,就如同天上的云,高贵纯净,他的眼中又怎么会容得下自己这样的人,一个跌入泥潭怎么都无法挣脱、劣迹斑斑的邪魔外道,罢了罢了,终归是他强求了,虽然想的明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魏无羡的心头就如同塞了团棉花,堵得喘不过气来,仰头,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魏无羡微微一笑,礼貌而又疏离的地道:“是吗。没有就好。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我就当你在关心我了。”
摆摆手,道:“那不叨扰含光君了,有缘再会吧。”
有缘再会?他们之间若无一人主动,哪来的缘分,蓝忘机看着魏无羡离开的背影,心中只觉得懊悔,自己……又说错话了,只是,他真的想带他回去,他想帮助他重拾剑道,可是魏婴,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诡道术法,为什么不肯回来?
魏无羡回到莲花坞的时候,江澄在擦剑,抬了一下眼,道:“回来了?”
魏无羡道:“回来了。”
江澄道:“满脸晦气,难不成遇到金子轩了?”
魏无羡道:“比遇到金子轩还糟。你猜是谁。”
江澄道:“给个提示。”
魏无羡道:“要把我关起来。”
江澄皱眉道:“蓝忘机?他怎么来云梦了?”
江澄想到蓝忘机,又看看魏无羡,要说蓝忘机是想把魏无羡关起来,倒不如说是想要将这个人带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没有人比他清楚,十六年后重归时,那毫无抵抗的偏爱和宠溺,任谁看了都知道,蓝忘机对魏无羡的情谊,只是,他不想放走魏无羡,更不想看着蓝忘机再次将魏无羡带回蓝家。
姑苏已经有了双璧,他云梦的双杰也不能少。
魏无羡道:“不知道,在街上晃呢,来找人的吧。射日之征后他好久没提这茬了,现在又开始了。”
江澄道:“谁让你先叫住他的。”
魏无羡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先叫住他的。”
江澄道:“还用问吗?哪次不是?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欢而散,又为何每次都孜孜不倦地去讨他的嫌?”
魏无羡想了想,道:“算我无聊?”
江澄翻个白眼,心说“你也知道”,目光又移回剑上。魏无羡道:“你这把剑一天要擦几次?”
江澄道:“三次。你的剑呢?多久没擦过了?”
魏无羡拿了个梨子吃了一口,道:“扔房里了,一个月擦一次管够。”
一把永不会出鞘的剑,别说是一个月擦一次,就是三个月擦一次也是够了,江澄心下一沉,放下手中的剑。
“师姐在哪儿?”魏无羡问道。
江澄道:“不知道。还不是那几个地方,不在厨房,就在卧房,要不然就在祠堂。她还能去哪儿。”
魏无羡离开试剑堂,先去了厨房,火上煨着半罐子热乎乎的汤,人不在。再去江厌离的房间,也不在。最后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两人聊了一会,便见江澄端着汤走过来,“阿姐炖的莲藕排骨汤,便宜你了。”
看着江澄别扭的样子,魏无羡勾起唇角,明媚的笑容映在脸上,接过江澄的汤,打开,“谢谢你啊,江澄。”
“滚,要真想谢我就少给我惹点事,”江澄语气不善的回复道。
“咦,怎么这么多排骨?”魏无羡看着一盅汤,里面只有几个莲藕,排骨倒是不少,心中乐开了花,只以为是江厌离放的排骨多了,也没多想。
江澄看着魏无羡心满意足的喝完汤,嘴角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莲藕排骨汤,对于他和魏无羡都是不同的,夜色已深,江澄便送江厌离回去休息。
魏无羡蹲在院子里,把喝完汤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会儿稀星点点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蓝忘机在云梦街上偶遇,忽然想起了当年求学云深不知处的许多事。
他一时心血来潮叫住了蓝忘机,原本也想把话题往那方面引的。可蓝忘机提醒了他,所有的东西早就和当年不一样了。
但是,只要回到莲花坞,回到江家姐弟身边,他就能有一种仿佛什么都没改变的错觉。
魏无羡忽然想去找找当年那棵被他抱过的树。
他站起身来,朝莲花坞外走去,沿路的门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点头。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样不肯好好走路的师弟们、那些会挤眉弄眼不肯老实敬礼的家仆们,早就一个都不在了。
穿过校场,迈出莲花坞的大门,便是一片宽阔的码头。无论白天黑夜,码头上总有卖吃食的小贩。锅里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无羡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今天料很足嘛。”
小贩也笑道:“魏公子来一个?这个当我送的,不用记账上了。”
魏无羡道:“来吧。帐还是照样记。”
这名小贩之旁,蹲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魏无羡走近之前,正抱着膝盖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听魏无羡说了两句话,这人才猛地抬头。
魏无羡双目微睁,道:“你?!”
金麟台。
蓝曦臣和蓝忘机并肩,于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缓缓而行。
蓝曦臣随手拂过一朵饱满雪白的金星雪浪,动作轻怜得连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他道:“忘机,你心头可是有事,为何一直忧心忡忡?”虽说这忧心忡忡,在旁人看来,大概和蓝忘机的其他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蓝忘机眉宇沉沉,摇了摇头。半晌,他才低声道:“兄长,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讶然道:“带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带回去……藏起来。”
蓝曦臣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这个弟弟,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渐渐的性子越来越沉闷,除了出去夜猎,就是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打坐、写字、弹琴、修炼,跟谁都不爱说话,也就只是能和他多谈几句。可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是头一次。
蓝曦臣道:“藏起来?”
蓝忘机微蹙着眉,又道:“可他不愿。”
他不愿,他也不能勉强,蓝忘机觉得,如果魏无羡是蓝氏的门生就好了,就算他不愿意,他也可以强行将他带回,可是,他不是,他是云梦江氏的人,而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带他走,江晚吟更是不会放他离开。
兰陵金氏的家宴,请的都是亲近的人,宴会之上,众人酒酣微醺,金子勋一手一只酒盏,大声道:“蓝宗主,含光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蓝忘机从不饮酒,即便是金子勋刺耳的话说出口,也未曾想过理会,那一杯酒,摆在蓝忘机面前,周边的人则都出声支持金子勋,这样蓝忘机很是不爽,白玉一般的面庞,更加冷峻,微微思索一下,正要开口,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只酒盏。
蓝忘机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忽地舒展开,抬头望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黑衣,腰间一管笛子,笛子尾垂着如血的红穗。来人负手而立,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酒盏盏底露给金子勋看,道:“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眉眼含笑,语尾微扬。身长玉立,丰神俊朗。
蓝曦臣道:“魏公子?”
一人低声惊呼:“他什么时候来的?!”
魏无羡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道:“方才。”
方才?可方才分明没人通报或是招呼,竟然无人觉察到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斗妍厅中的。众人不禁一阵恶寒,这样的修为,这样的人,如果他趁这个机会杀了他们,是不是也不是不可能。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绷了起来。
魏无羡心中着急,自然也不想跟他们废话,直接了当的要人,只是金子勋这个人,并不配合,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温宁那样的人,多耽搁一分钟,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想到温情无助凄惨的样子,魏无羡说什么也要救下他们,三言两语中,魏无羡心中的怒火已经节节攀升,就差一个喷射口。
“要等多久?”
“三四个时辰吧。或许五六个时辰也说不定。或者明天。”
魏无羡道:“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勋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金光瑶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勋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魏无羡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听到他们在此刻索要阴虎符,魏无羡耐心已经耗尽,不想跟这些人浪费口舌,直接看着金子勋。
“废话少说,想必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里?陪你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只给你三声。三!”
金子勋本想咬牙死扛,但瞟金光善神色,心头发冷。魏无羡又道:“二!”
金子勋这才大喝道:“……罢了!罢了!不过几条温狗,你若想使唤便拿去,不想在今天跟你纠缠!自己去穷奇道找便是了!”
魏无羡冷笑一声,道:“你早说不就行了。”
他来也如风,去也如风。身影一消失,许多人心头的阴云这才消散,斗妍厅里,原先坐不住的人三三两两坐下,十之已惊出一身冷汗。而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发作,一脚踢翻了身前的小案。
莲花坞,江澄看到有人急匆匆的跑进来,说魏无羡去了金陵台,心中暗道不好,提起佩剑便冲了出去,心中既恼又悔,能让魏无羡不管不顾的冲上金陵台,必然温情找到了他,而现在,他再去金陵台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江澄御剑直接去了穷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