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大雨倾盆而下,祈祥县瞬间笼罩在滂沱的雨幕中。
李时意站在门前,被雨浇得浑身湿透。
她打了个寒颤,犹自神识离体。
她不明白,她才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昔日总与她嬉笑、总给她带小吃、给她编制小玩意的人,都躺在地上了,每个人身上都被雨水打得不断渗血,流了满地。
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咬着牙湿淋淋地走进去,终于到了正堂。
当她看到趴在长桌上的人,桌面一片殷红时,终于忍不住悲鸣一声,冲了过去,“阿爹!”
早上还为公事行色匆匆的人,此时趴在凌乱的长桌上,脖子上血红得叫人惊心。
正堂之内桌倒椅乱,留下残忍的痕迹。
李时意脚步慌乱,被绊了一下,扑在李知闻的身上,“阿爹!”
李知闻的身体还热着,但是已经气绝了。
他就这么走了,连跟她说一句话都来不及。
李时意抱着他,崩溃大哭,“阿爹你起来啊,你起来嘛……”
可惜无论她怎么悲泣哀求,那个将她捡回来并细心养育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李时意抱着死去的养父哭了许久,忽然想起府上还有人生死未卜,又连忙将他放下,哑着声音让他等等自己,“阿爹,意儿去去就回,您等等意儿……”
她冒着大雨,望着李府而去。
暗沉沉的天际下,雨水浸泡着整个祈祥县。李府里血迹与雨水横流满地。素日里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人仆从就这么泡在冰冷的雨水里,鲜红的血不断晕开。
李时意抚着胸口,艰难举步,喉间干涩得几乎无法呼吸。
李府上下二十一人,她一路进去,都能看见死不瞑目的人。
每天最早起来帮她打扫马厩的小厮,笑着打扫庭院的丫头,给她送雨具的环儿、给她套车总是不放心她的曹叔……
她在每个人身边跪下去,替他们合上不甘心的双眼,又一个个拖拽到廊下避雨,她已脱力,每安置一个,她都要喘息许久才能爬起来。
她在内宅里并没有找到李夫人和李莹,她嘴里念着“阿娘”,一个人在雨中奔跑了许久,才在后院侧门找到了倒在门边的李夫人。
那个即便是知道她并非亲生却依然愿意给她以母爱的人,早就被雨水泡得浑身冰凉了。
胸前是一个大大的血洞。
“阿娘!”
李时意心里被人撕开了一个大洞,冰凉凉的同时疼得她几乎背过气去,可是现在她还不能倒下。
她跪下去,将李夫人紧紧抱在怀里。
把李夫人挪到干净处,她又拖着发软的双腿跑遍了整个李府,可是里里外外都没找到李莹。
那是李知闻唯一的女儿!
李时意心里着急,立即跑出去寻找。可是她已在雨中奔波很久,身上泛起一阵阵寒意,蔓延全身,令她浑身忍不住的一阵阵寒颤。
她咬着牙,在城里寻找了许久,直到雨停了,都没有找到。她没办法,她只能随便敲响了一家门。
开门的人见到她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三姑娘,你怎么……哎呀呀,先进去,暖暖身子再说。”
李时意仰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妇人身材矮胖,圆圆的脸透着和蔼,她扶着门框摇头,“罗大娘,求您,帮帮我。”
李知闻素日里为人很好,李时意人缘也不错,罗大娘扶着她,连连点头,“你说,你说,能帮的,大娘一定帮。”
“莹莹,莹莹不见了,我……”
“三姑娘别担心,莹姑娘她……”
后面的话李时意没听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房间。
外头,虫声喧闹。
李时意掀开被子爬起来,随手抓了件挂在床头的衣服穿上,走了出去。
夜风扑面,轻柔而暖。
她在街上走了一段,发现四周还算安宁。
这场劫祸来得迅速,也去得迅速。想来除了恰好在街上碰到而外,只有李府和县衙被洗劫一空,其他人家都没什么损失。
李府和县衙遇难的人数加起来有三十多个,无论怎么样,她都不能让他们死而无葬,不得安宁。
她先去了县衙。
一向井然有序的县衙此时空门大开,李时意推门进去,却发现正堂前悬着两个灯笼,两个人在里头忙碌。
“方大哥,黄大哥?!”李时意又惊又喜。
这是县衙里的捕快,方严、黄庆。
“书吏姑娘?”方严和黄庆见到李时意,也是又惊又喜,他们以为,府衙上下已无一幸免了呢。
“你们回来啦?”李时意说着,眼睛就红了。他们本是奉了李知闻的命令押送犯人去州府的,没想到却因此而逃过一劫。
“嗯,回来了。”
方严上前一步,犹犹豫豫,“府上……还好吗?”
他们刚回来就听说县衙出事了,连忙赶过来,别的还没顾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直觉李府的情况也并不好。
果然,一听他们问,李时意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垂下头,轻轻摇着,“……我、我找不到莹莹了……”
找不到了?
那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可方严不忍心说破,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等天亮了,我们再去找,莹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眼下已经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李时意只能点头,在他们搬运尸体了,去找来了布料,盖在尸体上。
三个人还没忙完,门外就亮起了火把。
是罗大娘追来了,还带了好几个邻居。
一见到李时意,她狠狠地松了口气,“哎呀三姑娘,你吓死大娘了,怎么出来也吱一声啊。”她以为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了呢。
李时意强颜欢笑,“大娘,我很好,您放心。”
十来具尸体排在一起,上面盖着白布,看得罗大娘心里凉飕飕的,既害怕又心疼。
“好什么呀……”她活了大半辈子了,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可是那小丫头,如今才不过十六七,竟然要经历这些……
她将火把插在门边,走过去,“告诉你个好消息,莹姑娘没事,你放心……”
“当真?”李时意原本有气无力的,一听到她的话,立刻来了精神,一把抓住她的手,力气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才晕倒醒过来的人,“她现在在哪儿?”
“在我家,”声音从另一处传来,李时意看去,是住在她家后巷的陈大娘,身材和罗大娘很不一样,高高瘦瘦的,“莹姑娘在我家,白日里淋了雨,起了高热,不过没事,现在还睡着呢。”
李时意心里卸掉一大块石头,整个人轻快了很多,“多谢陈大娘。”
“三姑娘客气了,”回想起白日里的情形,陈大娘就一阵唏嘘,“下着大雨,我跟二娘从外头回来,还没到门口呢,莹姑娘就被夫人从里头推了出来,手都破了还要回去,我们听着里头的声音不对,忙捂住她的嘴,硬是把她拽到家里去……”
可惜,以她们的力量,实在是救不了李夫人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们不仅没有回家紧闭门户,而是出手将李莹救了回去,李时意很是感激,当即就跪了下去,“时意谢过大娘大恩!”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啊,起来!”陈大娘说着,连忙让罗大娘帮忙一起将她扶了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亡者的家属前来将人领了回去。
李时意又回李府,给府上的人收殓。
邻居们都来帮忙了,给亡者整理衣物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有一样,却是李时意不得不操心的。
棺材。
李知闻的双亲早已过世,家中无老人,所以连一口薄棺也没有,何况是二十一口。
城中一日死了上百人,棺材店一下子供不应求,天气又热,亡者等不了太久,李时意没有办法,只能去义庄碰碰运气。
奈何,还是不够。
义庄多是陈年旧棺不说,还只有五六个,根本不够。
她看着四周苍翠的树木,忽然来了主意,“六叔,接您斧头一用。”
“你要自己做?”坐在阶前的向六叔惊呆了,站起身来。
“是呀,”李时意本来还笑着的,说着又掩不住苦涩,“总不能让他们连一口薄棺都没有吧。”
“可是,你可知,从伐木到做成棺,有多少道工序?你一个小丫头,别说是做棺了,便只是伐木,你都……”
“那……”
“不若这样,你去别处再看看,再不济,买些木材来做也好过这番折腾啊。”向六叔给她出主意。
李时意认真想了想,觉得可行,“也是个主意,谢谢六叔。”
从义庄出来,李时意又架着骡车跑遍全城,总算是找到了一家木材店。于是她又去找了木工,直接在家里打制。
木材还没运完,陈大娘就来说李莹醒了。李时意心里高兴,当即丢下手里的事情,赶了过去。
虽然烧了两天,但是李莹还没糊涂掉,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李时意赶到的时候,陈大娘家里闹哄哄的。
李莹哭着闹着要去报仇,好几个人围着都拦不住,让她冲到了门口。
“莹莹!”
李时意赶紧堵住门口,被撞得胸口发闷。
陈大娘和陈二娘从后面赶来,一左一右拉住了她。
“放开我!”李莹尖声叫喊,拼命挣扎,陈二娘没拉住脱手了,她左手凌空一挥,朝右边划了过去。
“啪”的一声,回响在院子里,喧闹的一切仿佛被人瞬间消了音。
陈大娘的半边脸红了起来。
李时意暴怒,一把拽住她的手,拽得她趔趄几步,“你闹够了没有?报仇?你去哪里报仇?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知道他们在哪里吗?你拿什么报仇?!”
骂完李莹,她又含着泪,向陈大娘弯腰鞠躬,“对不起大娘,是莹莹不懂事,让您受委屈了。”
陈大娘长长一叹,摇头说没事,可终究是转身离开了。
李时意松开李莹,自己跪了下去,“大娘,我们错了,多谢您这几日的照拂,大恩大德,时意没齿难忘。”
“三姑娘……你起来,快!”陈二娘不知所措,连忙将李时意拉起来,“……大家都知道你们不容易,没事的。”
身后的李莹双腿一软,跌坐下去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李时意转身抱住她,轻声安慰,“别怕,还有姐姐呢,三姐在的,不怕啊。”
这件事,是李莹做错了,但是李时意却不能怪她。若是她们要责怪,就怪她这个姐姐好了。
她们,成了这浮世巨变里,彼此唯一的亲人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