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末日
过完春节,郑家的宴会定在年初三,萧家如愿以偿出席。
萧薇薇告诉父亲她认识了纪先生,还拿到了邀请函。萧广喜不自胜,觉得女儿嫁进豪门指日可待,这几天被那个晦气东西搅乱的心情也终于明媚起来。
果然是个扫把星,她一死立即就有好事发生了。
萧氏平时根本接不触到纪氏这种产业遍布全球的名门望族,更不用说国内这一支,在整个纪氏家族里都能称得上最为显赫强势。
萧广目前正好在和纪氏集团下面的三级公司谈项目,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孙公司,都能压得他喘不过气,萧广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见到纪氏集团的继承人。
宴会地点并不是郑宅,而是在附近一个山庄的前厅里,远远能看到宅院的飞檐翘角,可望不可即。
能来参加这个宴会的,已经是各个圈子里的上流人物,但想进入郑宅还是远远不够。
纪未然一早就向管家确认了名单,看到萧家一家三口都在,唯独没有萧陌逐。
他一时不确定是萧广不让她来,还是她自己不想来。毕竟萧陌逐那个深居简出的性格,在现实里就不爱参加这种活动。
纪未然还是心怀期待地在宴会上待了会,他身边人太多,萧广在旁边关注了好久才找到一个机会,满脸堆笑地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向他打招呼。
纪未然寒暄了几句,假装不经意地问:“听说还有一位萧小姐,今天没来吗?”
三个人都愣了愣,脸上表情复杂,没想到他竟然还知道萧陌逐。
“承蒙纪先生关心,她……她出去旅游了。”萧广含混过去。
纪未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太相信,也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但他没追问,打算过会让人去查一下。
宴会结束后,人走得差不多了,纪未然也有些意兴索然,正要离开,临走时忽然听到旁边还没走的宾客们小声议论着什么。
“那个姓萧的怎么混进来的,听说他大女儿才死,还能这么油头粉面地来参加宴会,晦气死了。”
纪未然怀疑自己听错了,立即打断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宾客吓了一跳,见他脸色雪白,疾言厉色,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愣是没敢吱声。
另一个宾客当笑话似的说给他听:“听说才上高中,孩子从小没教好,偷后妈的首饰,说了两句就跳楼了。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就是太脆弱了……”
他们没唏嘘完,就看到纪未然快步奔出门去。
-
萧家别墅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看不出任何丧事的痕迹。
纪未然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觉得肯定是别人听错了乱说的。
他按响门铃,佣人出来开门,询问他的身份。
“我,我是萧陌逐的朋友,我来看看她……”
纪未然恍然发现,他连一个来找她的身份理由都没有。
萧陌逐看到他,大概会笑着说:“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说不定还会冷漠地把他赶走。
那样也好,纪未然仍是不愿意相信她有一点不好的消息。
佣人惊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俊雅的男人,从来没有什么朋友来找过那个孤僻冷淡的大小姐,更何况她已经死了。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来吊唁,连先生太太都懒得举办葬礼,也是惨淡。
倒是亲生母亲来闹过,让先生赔她养老钱。
“先生,不好意思,萧陌逐小姐她,去世了。”佣人遗憾地告诉他。
纪未然全身的血都凉了,一向条理清晰的大脑第一次持续这么长时间的空白。
来的路上他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这是他们的梦,她怎么可能会死。
她为什么要死?跳楼?为什么?好好的人怎么会跳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纪未然的声音飘忽着,仿若不在人间。
“已经快一周了,我们正准备搬家呢。”
“……是为什么?”
“她偷太太的首饰被发现了,大概是因为羞愧就跳楼了,她精神状态一直不太正常。”
“这不可能!”纪未然的声音有些颤抖,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悲怒。
对他送的珠宝都满不在乎的萧陌逐,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更不可能因此自杀。
一定还有别的隐情。
佣人撇了撇嘴角,不想再理这个看起来和大小姐一样胡搅蛮缠的男人。
“大晚上谁来了啊。”萧薇薇从客厅里走出来,看到铁门外的纪未然,眼神蓦然一亮,惊喜地跑到门口看着他。
“纪先生?!您怎么来我们家了,是来找我的吗?”
萧薇薇的声音招来了萧广,立即热情地把人迎进客厅。
“我是来找萧陌逐的。”
纪未然如同梦游一般,终于找回了声音。
萧广和萧薇薇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那个诅咒般让人生厌的名字,这才发现这位纪先生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萧、萧陌逐?”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纪未然已经渐渐恢复冷静,听他们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当然,不用想他也知道,肯定是添油加醋过的。
纪未然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淡声问道:“她的遗物在哪?”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纪未然抬头看向萧广,萧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要怎么说?死在家里那么晦气,他当晚就把萧陌逐的东西全都扔了。
“纪先生,您和我们陌陌是什么关系啊?”萧广搓着手试探着问,意图转移话题。他注意到纪未然微红的眼眶,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
什么关系……?
纪未然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在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她是他的妻子。
明知她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也舍不得断掉与她唯一的联系,想一直把她留在身边。
“我喜欢她。”
纪未然垂下头,语声喑哑。有微微闪光的东西落入黑暗中,像是流星。
萧广和萧薇薇都惊住了。
“你,你们是男女朋友?”萧广吓得都忘记用敬称了。
“不,是我单方面喜欢她,她不知道。”
纪未然生平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刻。
因为尊严从未打算宣之于口的表白,现在却只能在陌生人面前吐露。
在她死去之后。
如果能早点在现实里说出来,也许就不会有那场车祸,不会有这个梦境。
哪怕再迟一步,如果在这个梦里一直陪着萧陌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纪未然紧握着拳头,死死扣着自己的掌心,水滴在地砖上汇成一滩。
某个瞬间,地面轻微震颤了一下,仿佛心跳复苏,水流四散,但是纪未然没注意。
他只是悔恨地想着,什么尊严,很重要吗?在她面前都是一文不值!
“纪先生,你,你怎么能喜欢她那种人呢?她和她妈一起偷了我妈妈的钻石,人赃并获,还有监控记录。”
萧薇薇不甘地咬牙,立即拿出那颗钻石。
看着盒子里闪闪发光的钻石,电光石火之间,纪未然忽然明白萧陌逐为什么不喜欢珠宝了。
现实里她也被这样诬陷过吗?
他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就是无条件、没道理地袒护她,相信她。
就是这样一颗钻石,逼死了她吗?
“我送她的任何一件礼物,都远超于此。”纪未然漠然看着他们,“你们,凭什么觉得她会看上这个,还需要偷?”
萧薇薇脸色惨白,仍是不可置信,“不可能,你送过她什么?她的东西里根本没有值钱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却已昭然若揭。
“你动过她的东西?”纪未然霍然起身,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没有,都扔掉了……”萧薇薇瑟缩着摇头。
她原本是想拿点的,可是挑来挑去没一样好东西。死人的东西又晦气,况且萧陌逐那种疯狂恶毒的性子,死了也会变成恶鬼不得超生。萧薇薇怕被她缠上,哪敢拿她的东西。
纪未然只觉得胸腔中有阵阵腥甜翻滚,头疼得要裂开。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陌逐曾被如此苛待,却从未表露过。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作为她的丈夫,简直失败至极!
过去种种回忆划过眼前,仿佛都在嘲讽他。自以为是地对萧陌逐好,其实对她根本不了解,从未真正关心过她。
纪未然疯狂地想清醒过来,离开这个没有她的荒唐噩梦。
他上楼去看了萧陌逐的卧室,也就是她最后跳下去的地方。
房间不大,已经被搬空了。纪未然站在空荡的房间中央,蓦地发冷。
从踏进萧家开始,他就觉得不舒服。这里气氛压抑、冰冷,没有一点家的感觉。
被困在这种地方,一定很绝望无助吧?
纪未然想着,心又忍不住为她疼起来。
他走到卧室唯一的窗户前,外面的黑暗浓稠得要把人吞进去。
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景象吗?当时也是对着这样荒凉的夜色,从这跳下去的吗?
萧陌逐,真够狠啊,对自己也这么狠得下心。
一件属于她的东西都不剩,她离开得毫无痕迹,像是从未来过。
纪未然从萧家出来,心里只有麻木。
街上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没有任何变化。
纪未然第一次深刻地发现,一个生命的消亡这样渺小。
他慢慢走着,不知道要去哪。他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伤中,能不能从这个梦里醒来,都不重要了。
……不,或许,现实里的萧陌逐还活着。可是,要怎么醒来呢?
脚步顿住,纪未然忽然想到一件事。
现实中萧陌逐并没有自杀过,好好地活到了嫁给他的时候。
这个梦也许就是她一次又一次没敢真正去实行的幻想。
梦境还没坍塌,是不是说明,萧陌逐的意识还在这?
看着自己死后的世界,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没有一个人为她感到惋惜和悲伤,甚至对她各种抹黑、取乐。
这就是萧陌逐内心对于死亡的想象吗?
在她的梦里,她也不敢把自己当成主宰,而是悲情的被抛弃者。
纪未然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冷冻凝结的乌云中,忽然浮现一行行字迹。歪歪倒倒,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像是精神病人发作时的随手涂鸦。
纪未然睁大眼睛,盯着这奇异的一幕。
[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没有任何喜欢的人和事物,也没有任何人喜欢我]
[没有值得铭记的时光,一切都是无意义]
[也许曾有值得怀念的记忆,但也都模糊不清,离我远去]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感到快乐]
[未来是一潭死水,不会有一丝波澜]
好累
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
雨丝落进眼里,彻骨的刺痛。纪未然闭了闭眼,再睁开,蓦然发现面前的树干上也出现了这些话。
漆黑的字,仿佛刚刚用墨水写下,墨汁蜿蜒流淌,却不会被雨水冲刷掉,反而越发深黑。
字迹并不醒目,像一个个被雨浇湿的幽灵,沉默地拖着无数道湿漉的痕迹,抱膝躲在角落里,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纪未然环视四周,街边墙上、脚下路面、路过的车辆上,到处都是这些字眼,歪歪扭扭,密集地堆叠在一起。
像是有人拿着印章,胡乱盖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理。
雨越下越大,很快暴雨如注。路边的下水道全部消失,世界变成一个密闭的鱼缸,有人在往里面无声地灌水。
水面很快升到胸口,纪未然开始觉得气闷——这闷却不是因为水,而是来自内心的情绪。
整个世界慢慢沉入海底,被水泡褪了色,只剩下黑与白。
末日一般的奇景。
咸涩的海水里,黑白的信号灯正常闪烁变换,行人车辆还能行动自如,毫无异样地从纪未然身边经过。
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却让人觉得漠然不敢靠近。
纪未然仍站在原地,注视着这荒诞的一切。
世界被暴雨淹没。
……
纪未然大口喘息着醒来,第一反应是他回到现实了。
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这里还是梦。
眼睛有些湿润,纪未然抬手抹了抹,和那些海水一样咸涩的味道。
被海水淹没时,并没有窒息。但是那种无形的压抑与绝望攫住心脏,让纪未然呼吸不过来。
他还看到了很多,很多她无数死亡方式的泡影。
这是,萧陌逐的内心吗?
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寸步难行,反复选择绝望地死去。
纪未然想起萧家人说萧陌逐精神不正常,他在脑海里快速过了遍梦里萧陌逐的样子。
他以为那些只是青春期小孩的反复无常。
但是……她自杀了,而且那种绝望的感觉,让人刻骨铭心。
纪未然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加入过心理协会,做过志愿者,接触过一些被各种心理障碍困扰的患者。
他从前竟然一点没察觉她严重到这种地步,直到事实摆在面前,才想起那些细枝末节。
现实里的萧陌逐普普通通,没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最多孤僻了点,宅了点。如果没有这个梦,也许他永远无法发现她的秘密。
那样的萧陌逐,最终会怎么样呢?
纪未然决心加速结束这个梦,带她回到现实。
这是一场噩梦,她的噩梦,他不能再让她在这里沉沦。
卧室昏暗,窗外是浓墨般的夜。纪未然打开手机,日期赫然是萧陌逐自杀当天,只剩下两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