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音
事实上,萧陌逐是想割腕的。但想到会给那个小导游带去麻烦和心理阴影,她勉强忍住了,就在水里待了会,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
纪未然整理了一会情绪,用浴巾包住萧陌逐,然后蹲在她面前,仔细看着她,轻声问道:“这样不难受吗?”
萧陌逐看也不看他。
好吧,他是空气。
她还戴着湿透的口罩,浑身滴着水,长发像紫菜一样散乱地贴在衣服上,活脱脱一个女鬼,纪未然拿吹风机想帮她吹干。
萧陌逐忽然抬手抢过吹风机摔掉。
可怜的吹风机躺在水泊里嗡鸣,纪未然赶紧拔了电。
萧陌逐做好了听他大呼小叫暴跳如雷地骂脏话甚至动手的准备,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死。
但是,纪未然只是蹲在她面前,平和地注视着她,语气依然温和:“到底想干什么,嗯?”
她双眼失焦,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萧陌逐不知道他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她想死,想从窗户跳下去,想撞墙,想把自己淹死,想开煤气……
可以吗?
她知道不可以,一旦吐露这样的想法,就会被施加各种措施和目光。
一个人,静静忍着就好,像一个绝症患者忍受着病痛撕扯。
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萧陌逐双手掐进掌心,弓背弯腰,像一个怀抱秘密的小孩。
萧陌逐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唯一清晰的感受是,她像一根逐渐被拉紧的弦,极致就是断裂。
没有人知道,她正在拼尽全力,才能仅仅只是保持不动。
纪未然想了想,这样下去她肯定要感冒,于是去冲了杯感冒药,递到她面前。
萧陌逐沉默地盯着杯子看了一会,终于接过。
纪未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就抬手把杯子贴着他的衣服,慢慢倾倒。
羊绒衫被药剂浸染得惨不忍睹,萧陌逐倒完放手,刺耳的一声,玻璃杯摔碎在地。
然后她抬起头,对他狰狞地扯了下嘴角。
纪未然:……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终于清静了。
为什么人总要这么伪善,假装自己很关心别人,也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如果对方不接受他们的好意,就可以怪对方不识好歹自作自受,然后顺理成章地甩袖离去……只是为了成全自己的良心吗?
萧陌逐目光落在地上那堆碎玻璃上,看到自己四分五裂的倒影。
每个影子都在恶毒地对她微笑招手,仿佛在诱惑着什么。
还没等萧陌逐付诸行动,纪未然竟然又回来了。
他拿着扫把,把玻璃渣清扫出去,然后又冲了杯药回来。
这次他用的是纸杯,没换衣服,兑成温水,做好再次被泼的准备。
萧陌逐终于看他一眼,眼里有了些波澜。
“最后一包了,你再倒我就要下去买了。”纪未然捧着纸杯蹲在她面前,努力微笑,觉得自己从前二十多年积累的教养都要在此刻耗尽了。
他不说还好,说了萧陌逐毫不犹豫地又把杯子打翻。
总算没再泼他身上了。
纪未然想,原来现实里的萧陌逐对他算很好了,比现在这个好千万倍。
他毫不意外,只是仰头看着她,认真问道:“这样会让你心里舒服点吗?”
不能!
相反,萧陌逐更烦躁了。她想看他气急败坏地指责她,为什么要装得一副圣父普度众生的样子?显得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等着。”纪未然深吸口气,起身走了。
门没关,萧陌逐听到电梯运行的声音。
他真的下去了。
萧陌逐开始在心里数数。
上一次数数的时候还在上小学。那时萧广每天晚上在外面工作,或者陪梁斟和萧薇薇,萧陌逐就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可她喜欢的动画片六点多就没有了,她就只好早早上床睡觉,又睡不着,就学电视里的人数羊。
可是数数不管用,萧陌逐永远记得灯火通明的房间,电视开着,莫名其妙反复播放的儿童音乐有点诡异。每个明亮或者阴暗的角落似乎都隐藏着虎视眈眈的妖魔鬼怪。她闷在被子里,幻想那些妖怪就在被子上面……
“五百九十七,五百九十八……”
萧陌逐迷迷糊糊地在心里数着。这种方法相当于正念,意识集中在当下,可以平复情绪。
然后她听见电梯门开了,这么快,他是跑着去的吗。
淋雨的滋味不好受。
纪未然抹了抹脸,非常鄙视自己。他真的跑下去又买了几大盒冲剂,顺带又买了两沓纸杯。
很久以后,纪未然回忆往事,惊觉自己是从这一刻开始彻底丧失了人权……
他没空顾及自己被药汁和雨水浇透的衣服,把水壶杯子和药剂全都抱到萧陌逐面前。
“你摔吧,看你能摔几次。”纪未然跟她杠上了。
萧陌逐看他一眼,忽然觉得,他应该和她是病友。
这次她没再作,确实被他烦累了。但是她不能喝药,不能摘下口罩,不然他又要问一堆废话。
“我想睡觉。”萧陌逐声音无力,溢出潮水般的疲惫感。
纪未然怔住。刚刚还得寸进尺的小恶魔,这会突然变成柔弱无辜的天使,垂着眼睫,甚至带着几分请求,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纪未然甚至都怀疑是不是他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那你至少换个衣服,总不能这样睡。”他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又觉得不该这样。
纪未然站起来,换上一副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赶紧换,二十分钟后我来检查,不然我请保姆来给你换。”
萧陌逐:……
她迟钝的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疑问。
他只是个导游而已,怎么还会请保姆呢?他做这些不要钱的吗。
他不该管这么多的,他根本不清楚她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纪未然说完就走了,萧陌逐领教了他的死缠烂打,知道他会说到做到。
她努力克服着心里的阻力,动作比树懒还慢。终于赶在二十分钟内擦干身体,换好衣服。
纪未然再过来时,就看到她半身不遂似的瘫在床上。口罩还没摘,仿佛长在了脸上。
“为什么戴口罩?”他不理解。
萧陌逐闭着眼不理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头发乱糟糟地堆在枕头上,洇湿一片。
纪未然迟疑片刻,伸手想把她的口罩摘下来,刚碰到边,萧陌逐忽然睁眼瞪他,惊悚程度堪比诈尸。
在这种眼神震慑下,纪未然最终还是没敢动。
“饭菜在桌上,饿了自己吃。”他说完就走了。
-
到了晚上,纪未然又双叒叕来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他开灯,看到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萧陌逐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躺在床上,睁着眼发呆。黑夜像她豢养的野兽,被灯光驱逐着收进她眼底。
“不饿吗?”纪未然把饭热了热,端着饭盒走到床边坐下。
萧陌逐置若罔闻。
纪未然轻声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劝慰道:“遇到问题就面对呗,如果解决不了,那就绕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惩罚自己。”
萧陌逐嘴角轻扯,没有说话。
有些人总是可以轻飘飘地对别人说“没什么大不了”。
到底是这种人太天真,还是他们喜欢低估别人的苦难?
萧陌逐知道自己不算多惨,比她惨的人多的是,人家照样能努力生活。
但难道这就代表她没资格痛苦吗?
她也不想这样,是那条恶龙莫名其妙缠上她的,她能有什么办法?
“遇到不好的事情总觉得是自己的原因,这种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纪未然又说。
下沉的思绪微微一滞,萧陌逐恍惚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是在回答她白天的那个问题。
其实萧陌逐从不期望外界会给她答案,她也从来没问过任何人。长久以来如同自虐般地反复思考,她早就想过无数个解法。
最终结果是,没有一个能说服她自己。
不过,第一次有人这样认真地回答她,像是一种回音。至于答案是不是她所能接受的,已经不重要了。
“吃点东西吧,好不好?”纪未然近乎恳求地道,“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
萧陌逐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不要开灯。”
她声音纤细飘忽,在朦胧夜色中显得无比脆弱。
纪未然愣了一下,“那总不能摸黑吃,看不见啊。”
萧陌逐不语。
纪未然忽然意识到,她应该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脸。
他心里奇怪,但还是按捺着没问,一切顺着她来。
纪未然调整了下台灯角度和亮度,房间瞬间昏暗下来。
“这样就看不清了。”他说。
萧陌逐顿了顿,仍然不肯摘下口罩,而是往上一提,遮住眼睛,只露出张嘴。
……这什么意思,让他喂?!
纪未然不可置信,又气又好笑,“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怎么这么不客气呢?”
是他态度太好了,让她这么有恃无恐?
萧陌逐是真的没力气,反正是他逼她吃的,当然应该是他喂。
她摆烂了,也不管他怎么样,就像个大爷似的张着嘴瘫在那,仿佛在说:你看着办吧,爱喂不喂,不喂就滚。
理智上,纪未然知道不能这么纵容她,又不是小孩了,等她真饿了自然就会自己吃。
但是……万一她真就要绝食呢?而且饿着会很难受,就算她还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
算了,今天是特殊情况,就喂这一次,下不为例。
纪未然把萧陌逐扶起来靠在床头,舀了勺饭菜喂给她,蓦然有种照顾植物人的错觉。
萧陌逐一点点慢慢吞下去,纪未然大惊:“你好歹嚼一下啊!”
她不理,他也不敢继续喂了,火急火燎地去煮粥。
好不容易伺候这小祖宗吃完,纪未然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从来没这么累过。
他能感觉到萧陌逐的不正常,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问她也不会说的。
他心里还有一些侥幸,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应该只是一时心情不好,没那么严重,也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吧?
“你好好休息,可以想想明天去哪玩。”纪未然扶着她躺下去,掖好被子。
他怕她没吃饱,又说:“半夜要是饿的话也可以喊我。”
萧陌逐没理他,依然蒙着口罩,看不出表情。
好人做到底,纪未然又怕她渴,把盛满热水的保温杯放在床头,然后才关灯离去。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让人去调查一下萧陌逐从前的经历,她现在的状况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
第二天早上九点,纪未然以为萧陌逐还会继续躺尸,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她坐在行李箱上玩手机,还戴着口罩。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纪未然很震惊,“怎么不叫我?等多久了?吃过早餐了吗?”
萧陌逐一个都没回答,言简意赅地说:“我下午回国,你送我去机场。”
她一点异样都没有,好像昨天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不是她,都是幻觉。但是她也没有满血复活,依然无精打采的。
她不提,纪未然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问道:“怎么突然要回去?”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定和昨天的事有关。
萧陌逐还是没回答,这不是他该问的。她很清楚自己的航迹,只是偶然与他交汇了而已。
纪未然能感觉到她的疏冷,这两天她甚至连他的中文名都没问过。
真让人灰心。
“那,我退一部分费用给你。”纪未然说。
她年纪这么小,能存这么多钱很不容易,他哪好意思要。
“不用,昨天我把你衣服弄成那样。”萧陌逐不仅不要,还不由分说地给他打了三千,相当大方。
纪未然:……
他不会知道这是萧陌逐最后一点钱了。
如果他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回去。
可是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