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话
两人一坐一立,在寂静的黑夜里默默了很久,直到孟予祯喝完了一小壶酒,打算从地上再捞一壶起来时,林薇之才开口道:“殿下还是少喝一些吧。”
孟予祯错愕地抬眼,而后仍然将新拿出来的酒启了封,从旁边又拿出了一个碗:“既然醒了,就过来一起喝吧。”
林薇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这酒与王府里的不同,酒色泛黄,酒香也并不醇厚,才一入口就觉得辛辣得厉害,一直烧到了肺腑里去。
林薇之重重吐出口酒气,眼睛瞬时蒙上些湿意,可因做了噩梦而发凉的背脊喝手脚却实实在在地暖和了起来,惶惶不安的心也终于落在了实处。
“为什么睡不着?”
两人同时开口,愣了愣之后又不禁失笑。
孟予祯拿起酒碗向着林薇之的方向举了举,示意她先说。
“做噩梦了。”林薇之耸耸肩,老实道。
“梦到什么了?”孟予祯问。
那些真实而又虚幻的鲜血又浮现在眼前,冷漠而残忍的话语字字清晰,林薇之喉中一梗,迫得她抓紧了酒碗又喝了一口,然后低低地说:“梦到被人欺负了。”
“你还能被人欺负?”孟予祯大笑着说。
他的笑声潇洒而不羁,惹得林薇之也不自觉地牵起了嘴角,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地又重复了一次:“是啊,被人欺负了。”
“没欺负回去?”孟予祯问。
“没有。”林薇之摇了摇头,“那个人可厉害了呢,我欺负不回去。”
“反正都被欺负得那么惨了,干嘛不试着欺负回去,又不会更糟糕。”
“我把他惹生气了,他不禁欺负我,还欺负阿爹阿娘……”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忽悠孟予祯已经成了习惯,林薇之顿了顿,嘻嘻一笑,又补了个,“还有殿下你怎么办。”
孟予祯斜眼看着林薇之,半晌后哼笑一声,又将目光移向了一旁。
他一个人喝了有一些时候了,大概是酒气也上了头,脖子上蹿出些红色一直到了耳根,眼梢也挂着些朦胧雾气。
就这样的形容,这一看、一笑、一移之间,无端露出些风情,林薇之混沌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个“媚眼如丝”,惹得她更加放肆的笑起来。
反正她每一次说些什么情爱、痴心的话时,孟予祯都是一幅不愿意同傻子计较的模样,要么理都不理她,要么讲别的事情。既然他已经无语至此,那么再让他无语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你既然已经嫁入了秦王府,那有什么祸事自然烧不到你阿爹阿娘身上去。”孟予祯淡淡说,“况且,我府上的人,哪怕是厨房里烧火的婆子也没有让别人欺负了去的道理,像你这样被人欺负了就狼狈醒来,不敢再次入梦,也不怕人笑话。”
“殿下可慎言吧,”林薇之被落了面子,不服气地哼了恒,反唇相讥道,“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反正又落不到实处,您怎么说都行。改明儿真有人欺负到了府上,说不定您还让我忍忍,毕竟为我这么个惹您烦的人出头,也不值得不是?”
“你还真别将我,”孟予祯嗤笑一声,手在空中虚点了点,“改明儿若真有人敢欺负到王府,上至皇子皇孙,下至泼皮无赖,你只管叫人、放狗、操家伙。弄残了,本王帮着养人;弄死了,本王帮着买坟。”
他这一番话说得林薇之乐不可支,明知道不过是酒后戏言,心中却也莫名地踏实熨贴,嘴上却仍不服软,扭曲着音调说:“知道您秦王殿下恩宠无双,家财万贯,自然是谁都不敢欺到您府上去。”
“所以我说你成天想那么多干嘛,”孟予祯似乎也放松了下来,端起酒又喝了一碗,“我府上的人自有我护着,无论何时何地,随心行事便好。”
林薇之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说自己“想得太多了”,可这次不同,这是一句承诺,一句为她撑起头上天,护住身后地的承诺。
在这冰凉的夜晚,这句承诺化在劣质的酒里,可林薇之却出奇地相信。
然后孟予祯又冷漠地补了一句:“可你要是敢兴风作浪,本王就把你埋酒窖里去。”
才升起的感动烟消云散,林薇之拉下了脸,很想看看眼前这个人的心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想泼他一脸酒的冲动,故意笑得僵硬而又敷衍:“好好好,我一定老老实实的。那请问殿下您今晚,又是因何事不能入眠啊?”
“我?”孟予祯看着她,半响后拎着小坛子,喝掉里面最后一口酒,然后随手往地上一扔,“我要睡了。”
林薇之看着他高挑的背影,敢怒不敢言地跟着也进了房。
此时已近寅时,屋外有下人行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孟予祯与林薇之再次躺在了一起,在疲惫与酒意的共同作用下,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艳阳高照,明媚的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将屋里照得十分亮堂。
林薇之紧皱着眉,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将头埋在个什么物什之间,让自己免受阳光的惊扰。
她才刚得到几分安宁,那物什就动了动,让阳光又透了进来。
林薇之不满地又往前移了移,干脆伸手将东西抓住,整张脸都埋了过去。
“林薇之!”
一声怒吼带着初醒之时特有的鼻音,让林薇之瞬间清醒了过来,猛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手上抓着的正是秦王殿下。
孟予祯一脸被搅扰了梦境的不耐烦,眼睛里都快渗出火来,像是下一刻就会让人将林薇之团成一团,埋到某个阴森的酒窖里去。
林薇之松开手,默默往后移了移,强撑着给他打招呼:“殿下早啊。”
由于这个插曲,孟予祯一整个早上都没给林薇之好脸色看,直到一行人已经骑着马到猎场了,还不露一丝笑容,弄得孟元鸿都觉察出了几分蹊跷,关切地问道:“秦王身体不适吗?”
即便是在皇帝面前,孟予祯只是稍微收敛了一些脾气,语气仍然十分生硬:“谢陛下关心,臣无事。”
“昨日舟车劳顿,今日又早起狩猎,不必在京城可以好好休息,祯弟怕是还有些困乏呢。”孟予暾在皇帝身侧,此刻一边说一边还与身边的大臣对视几眼,话里是说不出的亲近,真像是寻常兄弟打趣一般。
可这一群人里,既有尊贵如皇帝,也有六旬老将,个个都精神抖擞,哪有轮得到孟予祯在这里矫情的地步。
更何况在场多是近臣,平日里孟予祯鲜少上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此时再将孟予暾的话一听,岂不是个个心里都想着孟予祯是如何不成样子的。
“臣……”
“陛下和殿下有所不知,”孟予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林薇之抢了白,“昨夜秦王有些受了寒,今日大早就觉不好。妾身劝他休息,可他担心绕了陛下的兴致,说什么都不肯呢。”
这一番话说的给足了孟元鸿面子,让这个常拿侄子毫无办法的皇帝豪迈地笑了笑,冲着身旁的宠臣虚指了指孟予祯说:“这孩子一贯都是多心的,偏又惹人疼。就这次出来,太后还挂念着,拉着朕嘱咐好长时间,说要是让秦王病了或是伤了,她可不依呢。”
天家难见真情,却又总得处处向别人露出真情。
于是周围地大臣们都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一会儿说太后与皇上的慈心令人感动,一会又说秦王的衷心与孝心实在难得。
在这一片喧闹中,只有孟予祯像是事不关己一般面无表情,只将默默将林薇之盯着。
他没有说话,可林薇之知道他一定在骂自己多嘴,于是夸张地弯起嘴角笑笑,表示“不用客气”。
“秦王。”孟元鸿终于想起了当事人。
“臣在。”
“一会儿量力而行,若实在不适便早些回去,不要让你祖母担心。”
“是。”
眼看着这一来一回的叔侄情深,孟予暾脸色实在是称不上好看,不咸不淡地道:“秦王夫妇也是夫妻情深,寸步不离啊。”
此次狩猎,除去皇帝带了个蒙古的宠妃在身边之外,就只有一个武将还有孟予祯带了夫人跟着。
孟予暾带来的是金氏,正妻叶氏与上一世的林薇之一样,只有守着空荡荡的宫殿的份。而叶氏毕竟是妾,既带了出来,便不好招摇,只有早晚给皇帝请安的时候才会露面。
他平日当着众人和皇帝的面说话都极有分寸,今日这话却说得有些突兀。
孟予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回嘴。
“好了,诸卿也不必拘束,自去狩猎吧。两个时辰之后,猎物最多的,朕自有彩头。”孟元鸿终于发了话。
于是一声撼天震地的“是”后,几十匹马都分散开来。
孟予祯也和林薇之一起跟着领路的侍卫进了林子。
因早早就知道宫里要来人涉猎,是以林子里早就赶入了不少兔子、麋鹿之类的大小猎物。
二人走了不一会,就看到前面一直灰狐狸躲在树后,露出了半个身子。
“殿下殿下!”林薇之勒住马,扯了扯一旁孟予祯的衣服,压着音量,连声提醒。
孟予祯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束袖猎服,很是英姿飒爽,有了林薇之的提醒后,显然也看到了那只狐狸。
只见他弯弓搭箭一气呵成,而后“休”的一声,箭落在狐狸身旁一步远的位置,几乎是一瞬间,狐狸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林薇之看傻了眼,倒是孟予祯十分淡定,一边将弓重新放好,一边说:“凑这热闹干什么,出来走走就是了。”
于是林薇之也只能点头道:“是呢,人家是发必命中,殿下是发必中地,还是殿下厉害些。”
“若再这样口无遮拦,把你埋这儿都没人知道。”孟予祯平静地威胁。
“我是要和殿下生同衾,死同穴的,怎么能埋在这里呢。”知道他并没有生气,林薇之也不害怕,只随意打着哈哈。
于是孟予祯又不说话了,也不管看没看到猎物,想起来了就随意放两箭。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箭筒里只剩下几根箭的时候,孟予祯突然神色一凛,扯住林薇之□□之马的缰绳,厉声对骑着马在前面引路的侍卫道:“你是谁的人?想把我们引到何处?”
原本同他们一样闲闲架着马的侍卫身形一顿,继而抡开胳膊,狠甩了鞭子一下,如满弓之箭一般一射而出,转眼消失不见。
与马蹄扬起的尘土一起出现的是穿透整片树林的尖利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