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 95 章
堂屋里点了两支牛油蜡烛, 屋子中央有那堆烧得旺旺的炭火，让整间房子都亮堂起来。
炭火盆之上放着一个铁架，一只被剖开的羊耷拉在铁杆中间, 上边涂满了调配好的油汁, 羊被火一烤, 滋滋作响, 一滴滴的油滴落在炭火上，不时“刺啦”一声, 火苗蹿得老高, 好像要舔上人脸。
炭火旁团团坐着顾家的几个长辈, 再旁边放着一张桌子，上边有好几个大碗，大碗之侧是一排小碗, 里边盛着绿生生的芫荽菜叶。
顾得欢手中拿着碗正在调制蘸羊肉吃的芝麻香辣酱，崔景行站在她身边帮忙打下手，全然不顾凝墨在一旁唠唠叨叨：“公子, 这些事情小的来做就行了, 怎么能让你干呢？”
崔景行没有理睬他, 牢牢的霸占住顾得欢身边那个位置。
和得欢一块干活, 这是世上最美妙的事了，他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为什么要坐到那里等着别人帮他端碗夹菜呢？
在宁德侯府的时候, 他可以坦然的与父母坐在一处, 让丫鬟婆子们摆碗筷布菜, 可是到了顾家他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几个小辈聚集在一起处理羊肉，长辈笑眯眯的搭腔叫他们要注意些什么, 大家说说笑笑的，很是和谐温馨。
崔景行很喜欢这种气氛，也很遗憾以前都没感受到这种朴实简单的。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就这样生活下去。
“表哥，你拿刀子去割一片羊肉下来，我看看可以蘸料了不。”
顾得欢毫不客气的支使着表哥顾宁，他素日里都在禹州书院念书，好不容易回家歇息，自然是要多做点事情。
顾宁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子清瘦，跟他爹顾含章长得有些像，拿着刀子走到炭火盆那边，还没伸手去抓那只羊，李云华就赶紧站起来去拿顾宁手里的刀子：“宁儿，你且将刀给娘亲，你没弄过这些活计可别切了手。”
“君子远庖厨。”顾宁点点头，念出了一句话。
听着儿子说话很文雅，李云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自家儿子就是有学问，说话怪好听的，完全不是别人那样直白。就算外甥女儿顾得欢得了赛诗会状元，可平日里她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也没见她这样文绉绉的啊。
顾得欢瞥了顾宁一眼，表哥真是有点意思，掉书袋也掉错地方了罢？
崔景行哼了一声道：“顾老弟，你这话没说全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顾宁脸瞬间就红了。
“你别想太多，我知道表哥肯定不会吃羊肉的。”顾得欢明面上怼了崔景行一句，暗地里却把顾宁挖苦了一番。
顾宁被他娘李云华宠坏了，在家从来不干活，每次他自己想要拿扫帚扫地什么的，李云华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把他手里的扫帚夺了过去：“哎呀呀，你赶紧去看书吧，这些事情不该你做。”
他的房间不该是他打扫？顾得欢实在是觉得舅母的教育方式有问题，然而她即便旁敲侧击的指出这个问题，李云华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宁儿天生就是个读书料子，那些家务活怎么能让他去做呢？”
好吧，他自有他的娘亲宠着，顾得欢也无话可说。
然而现在是大家在一块儿吃烤羊肉，李云华居然也不让他干活，顾得欢有些不乐意，看到崔景行纠正顾宁的话，她索性暗戳戳的刺他一下。
“宁儿为什么不吃羊肉？”李云华有些忿忿不平，抓着一只羊腿准备切肉：“这羊烤得如此香，肉又细嫩，怎能不吃呢？”
“舅母，表哥自己说不吃的。”顾得欢笑嘻嘻的重复了崔景行背诵的句子一番：“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她盯住了顾宁：“表哥，你说是不是？”
“是，我用错句子了。”顾宁倒也不倔强，干脆承认错误，伸手去抓李云华的刀柄：“娘，我来切，你坐着罢。”
烤全羊之前，顾得欢提议家里长辈都坐好不要动，由他们几个小辈为他们烤羊肉，当时大家都同意了，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李云华惊愕的看着他：“宁儿，你又没干过这样的活……”
“我学着做不行吗？”顾宁有些焦躁，娘总是把他看做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阿曦都知道料理羊杂了，我还什么都不会做，我像个哥哥吗？”
他劈手将那把刀拿到了手上，探出身子，抓住一只羊腿，斜斜的将一块羊肉切下来，用刀子托着走到了顾得欢面前：“阿欢，你来看看好了吗？”
顾得欢用小刀戳了戳羊肉，火候还未到，里边的肉色微红，还没有熟，隐约能见着鲜血的颜色。
“还不行，再烤一会儿。”
刚刚说到这里，就听着外头有人在大力叩击着门上的铜环：“顾老伯，顾老伯！”
顾宁三步奔做两步走到堂屋门口，撩开门帘冲了出去。
顾老爹和顾老太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这寒冬腊月的晚上，怎么还会有人到自家来串门呢？
没多久，顾宁又回来了，身后跟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
顾得欢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头一怔。
今日都是商量好了不成？上午崔景行跑到巧线坊去，被顾敏逮着盘问了一番，逼着他说出想要娶自己的话，晚上刘来福登门拜访，可能是想要毛遂自荐做上门女婿？看来她和顾敏还真是有母女缘，做什么事都被扯到一块了。
刘来福手里拎着两个大篮子，走到炭火盆这边把篮子放到地上，忽然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众人都大吃了一惊，李云华吓得赶紧从火堆边跑开，走到了顾欣顾曦两姐妹身边，瞪大眼睛看着跪在那里的那个男人。
“顾老伯，我今晚过来是想来给自己做媒的。”
刘来福拎过一个篮子，上边罩着一块布，不知里边装着什么，那块布不停的摇来摆去的晃动——应该是活物？不是鸡就是鸭，顾得欢心里偷偷寻思。
“我听他们说做媒要一对活雁，可这天气实在已经遇不着大雁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禹水河边转，总算是抓到了一对水鸭子，就拿它们代替活雁了。”刘来福掀开盖住篮子的那块布，一对水鸭子就出现在顾家人眼前。
水鸭子身形不大，毛色倒是油亮，黑色的身子暗绿色的翅膀尖儿，看上去很是精神。
顾老爹看了一眼顾敏，见女儿的脸通红，低头坐在那里，心里也多少有点底儿。
“我家敏儿是嫁过人的，可你还没娶过妻……”
“老伯，我一点都不在意，我自小就喜欢阿敏，要不是她早就有婚约在身，当年我就要遣了媒人过来求亲的。”刘来福一双眼睛只望顾敏身上打量：“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和阿敏一起去打枇杷的事情，那时候我们才七八岁，她喜欢吃枇杷，我就带着她到处找枇杷树，找到以后我爬到树上去摇树枝，她就到下边捡，有一次那棵树没承住我，从树上摔下来，脑袋摔破流了好多血，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阿敏吃到了她喜欢吃的枇杷。”
唔，大龄青（中）年回忆录还挺动人的啊，顾得欢站在一边听得起劲，拌调料的动作都停住了，只顾着听故事。崔景行很自觉的把调料缸子从她手里拿走，抽过她手里的筷子学着她的动作搅拌起来。
“阿敏回了娘家我就想来求亲，可我老娘不愿意，也是说阿敏嫁过人的，我也不敢做不孝子，只能把对阿敏的情意埋在心里头，后来老娘过世我给她守了三年孝，这个月出了孝我便打算着过来求顾老伯把阿敏许给我。”
刘来福把另外一个篮子拎到身边，打开罩在上边的布，一对酒，几样五芳斋的糕点，上头都用红纸封着，里头还装了一个荷包，他把荷包拿起来，双手捧着送到顾敏面前：“阿敏，这三年我攒了点银子，虽然不多，但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了，我全部给你。”
顾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刘来福竟然会有如此举动。
“我拿银子也没处花，你收下吧。”刘来福眼里满满都是期待。
顾老太叹了一口气：“敏儿，你自己说罢，都这般年纪的人了，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你若是答应了，过几日挑个日子给你们成亲便是。”
顾敏明年就得三十八，虽说这外表瞧着还凑合，可毕竟也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
“我……”顾敏觉得有些为难，转过头看了一眼顾得欢。
她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谈什么婚嫁啊，她只觉得害臊。
然而，平心而论，刘来福对她确实好。
她还记得当年的枇杷，记得刘来福给她摘来的花朵，那时候青春年少，只是有婚约在身，不敢有半个异样的眼神。
现在……顾敏有些彷徨，经历过沈宝清以后，她似乎对婚姻没有什么好感，她觉得一个人过着也挺好，自己能挣到银子养活自己，不会成为女儿的累赘，她还需要什么男人呢？
“娘，这个看你自己，你愿意和刘大叔在一块我绝对没意见。”
顾得欢领会错了顾敏的意思，她还以为娘是顾虑到自己：“我连姓氏都改了，我还会在乎你重新嫁给谁吗？”
顾敏有些尴尬，只能收回目光。
“敏儿啊，爹娘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哥若是考上进士，到时候吏部发配去上任，他带着你嫂子他们走了，那你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禹州吗？”
顾老爹想了又想，觉得刘来福人挺不错的，知根知底的一个老实孩子，心里头一直就只有顾敏一个人，他们百年之后，他应该能照顾好顾敏。
“来福，你先站起来。”
不能老让人家跪在地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