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扶着宫娥的手下马车的时候,大都城里的第一片落叶刚好落在周娴的肩上。
伸手接过那抹淡黄色,周娴愣住了神,恍惚间觉得这段时日竟像是一场梦,而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到底从哪开始入的梦。
是跟着傅叡炀踏上远游路的时候?还是他登上皇位受万人朝拜的那一刻?亦或者是当日落水后到现在自己还在昏迷?
桑竹看她望着宫墙外出神,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蓄满了眼眶。
“娘娘,娘娘您终于回来了。”桑竹拉着她的衣袖,像个迷了路的孩童。
思绪被她的哭腔拉了回来,周娴伸出双臂将其一把抱住:“别哭了桑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怎的消瘦了这许多?”
无视一旁两位嬷嬷的眼神,周娴并不觉得这样的动作算逾矩。
对她而言,桑竹不是伺候她的下人,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因着皇后离宫的消息不可大肆炫耀,送周娴回宫的队列自然也不能大摇大摆地从正宫门进去。
从侧门回端华宫的路上,周娴瞧见了未央宫的下人们行色匆匆的路过。
“这些宫人怎的这般匆忙,可是有何大事?”
桑竹咬了咬唇,低声道:“许是淑妃娘娘又拿下人做筏子了吧。听闻圣上近几日政务繁忙,倒是许久未曾留宿未央宫了。”
淑妃?
想来自己不在宫中的这段时日,宫里的风倒是照常吹着。
没有在别人家门口说是非的习惯,周娴倒是并未未曾看一眼未央宫,只带着一行人离去了。
傅叡炀是在午膳的时候来到端华宫的。
许是怕周娴心生不快,桑竹倒是早早地就同她解释过傅叡炀近来同大人们时常议事到正午时分,这才耽搁了时间来端华宫。
可周娴倒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模样,像是无所谓一般。
“臣妾恭迎圣上,”见着傅叡炀的身影,周娴率先行了礼,“圣上万福金安。”
那迫不及待的脚步在见到这按部就班的请安礼后顿了顿,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傅叡炀挥了挥手屏退了端华宫里的下人们。
直到这殿里只剩下他和周娴二人的时候,他急忙拉着周娴的手将她拽到怀里。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头,动作轻得就像是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阿娴,真的是你吗阿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阿娴。”
“你有没有哪受伤?那赭狄人有没有虐待你?这一路上可有受苦?”
“没有你的皇宫,就像是一座牢笼,我在这里喘不过气,也看不见光。”
觉察到颈间有濡湿的凉意,周娴伸出手,在他后背轻拍着安抚:“臣妾回来了。圣上莫要这般,若是让人瞧见了不好。”
她语句里的疏离,让傅叡炀觉得好似有人盛了一钵凉水尽数浇在他头上。
明明只是初秋,却隐隐有些寒意。
“不是说私下不用遵守那些繁文缛节吗?”用手轻抚着她的脸,傅叡炀望着她的目光与其对视,“可是在气我没有亲自去寻你?”
周娴摇摇头:“圣上乃一国之主,岂可轻易离了大都?臣妾不是那等胡闹之人。”
她的神色严肃认真,让傅叡炀只好将那句“你可以胡闹”生生咽下。
“那可是旁的地方惹你生气了?”傅叡炀沉思许久,猛然明白过来,“可是在怪我,将淑妃升至妃位?”
“你知道的,阿娴。淑妃只是我安抚陆严的……”
周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解释:“圣上的谋划臣妾都明白。”
本就是想让她放宽心,可真见着她这大度的模样,傅叡炀又觉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圣上请放宽心,臣妾并非恼怒于何事。只是在外头走了这么一遭,明白了些道理。”
“在其位谋其职。如今臣妾乃大盛国母,自当守礼些,万不可再同往日那般随性了。”
攻打赭狄的计划一如傅叡炀预想的那般顺利。
被掳走的卧底顺利地在赭狄打探了不少消息。为了能够占领东阳,赭狄派出了赭狄王最爱的大儿子,领了赭狄大半的兵力。
之前大盛同赭狄的交锋并不是败在人数上,若是真要论起来,赭狄的兵力甚至比不过大盛的十分之一。
这下有了卧底们传回来关于赭狄王室驻扎之地的消息,傅叡炀让人领了二十万精兵乔装进东阳,自南北两个城门而出,夜晚行军,打算给赭狄来个包夹之势。
而领军的人,周娴也是认识的——闺中好友蒋若书的父亲,威远将军蒋勇。
掐指一算蒋若书孝期过了一年,周娴想到如今蒋伯父领兵出征,便给她递了帖子邀她进宫一叙。
上次见面还是蒋家夫人的丧葬礼上,谁也没料到这短短一年之间竟发生了这许多事。
“想起我们幼时的约定,要在彼此的婚宴上当送女客,竟没想到我先食言了,真是对你不住。”
瓷白色的碗碟里呈的是御膳房刚做出来的茶糕,个个细腻绵软,是蒋若书的最爱。
“若书你这般说倒是同我生分了,我可是那等小气之人?”
“等到你成亲的时候,多给我散些喜钱便是。”周娴见她眉间郁色缠绕,勾起嘴角调侃她。
可此言一出,免不得想起蒋家伯母去世的那些是非,自觉失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饰尴尬。
倒是蒋若书并未介意:“皇后娘娘若是做我的送女客,自然是再多喜钱都不够的。”
“只不过,这亲许是结不成了……”
周娴挑眉以示不解,蒋若书幽幽然开了口:“日前秋月听人说,那沈家的老妇去参加旁人寿宴,在宴中吃醉了酒说九公主看上了她的儿子,想要招为驸马。”
小九?
回宫这些时日周娴倒是也见过小九几面,现在回想起她偶尔提起如何捉弄沈曜的时候那般脸红的模样,莫非真如沈家老妇那般所言?
“我同沈曜并无无仇也无爱,若是小九真的喜欢沈曜,那我也尽可放手成全这桩佳话。只是一想到沈家老妇那般得意洋洋的模样,我总觉得对不起母亲的在天之灵。”
一向娴静的蒋若书提起母亲时面色多了几分狰狞,嫩白的小手紧握这茶盏,竟隐隐有些青筋暴起的模样。
“若书…”周娴不禁为她感到担忧,恐她被仇恨蒙蔽了,“此事只是醉酒之言,那沈家老妇最是个爱说瞎话的性子。等过几日我替你问问小九的意思。”
双手交叠覆在蒋若书的手上,周娴试图安慰好友。
没看到周娴眼里的担忧,蒋若书望着窗外片片飘落的叶,目光无神,像是在喃喃自语。
“阿娴,无论如何,我是要替我母亲报仇的。”
还未等周娴为蒋若书的事找小九,傅小九倒是率先进了端华宫的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傅叡炀同她说了什么,自周娴回宫以来,她来端华宫的次数倒是多了许多。
“皇后嫂嫂这里的茶都比小九宫里的喝着香。”傅小九如是说。
周娴静静看着她,笑而不语,一直将傅小九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皇后嫂嫂这般盯着我作甚?”
“小九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了?”周娴戏谑道。
口中的温茶瞬间变成了噎人的罪魁祸首,傅小九费了好大力才控制住没直接喷出来。
“嫂嫂你说什么呢!!小九哪有!!”
看着她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呛得还是羞得,周娴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是沈家的吧?”
被戳中了心事,傅小九跺了跺脚:“嫂嫂你说谁什么呢,我同那家伙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周娴心中自然是明白了。
一声“我们小九长大了啊……”的感慨,让傅小九羞得直接不顾礼节,跨步向前试图捂住周娴的嘴。
“嫂嫂,你再说小九就生气了!”
一时间,整个端华宫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可这阵笑意,却始终没有传出端华宫。
景祥元年十月二十三日,霜降。
威远将军携二十万精兵拿下赭狄王首级的捷报传到了大都,整个朝野上下俱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从前那些坚决反对攻打赭狄的官员们,在看到赭狄签署的降书时,纷纷赞扬傅叡炀勇猛果敢谋略过人,实乃大盛之福。
看着众人前后两幅面孔,傅叡炀只身一人坐在龙位之上,心中觉得有些凄凉。
这世道,果然是个只看好结果的世道。
垂眸看了看手中的战报,看到最末尾的那句话,他有些害怕,害怕阿娴看到后会接受不了。
于是一下朝,他就让人撑着伞匆匆赶到了端华宫,一眼便看见周娴一人伫立在窗前,手中捻着一纸书信。
“阿娴……”他不敢靠近,只好站在门口低声唤她,“可是收到了家书?”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可这样的沉默让傅叡炀更加害怕,不知为何有一种再也抓不住她的感觉。
过了很久,周娴才出了声:“祖父和大哥哥,回不来了吗?”
傅叡炀想要回她不是,最终还是抖了抖嘴唇,什么也没说。
窗外的冬雨缠绵着像是织了帘子,周娴以前总觉得夏夜里的那种狂风骤雨是最可怕的,今日竟觉得那也算不上什么。
最让人觉得冷的,是下在心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