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死亡对于周娴来说,就好像是书上随意排列的两个字词,摸不着也看不透。
直到看见手背上被傅叡炀掐出青色的印痕,才恍悟过来,原来死亡是会让活着的人痛苦的。
学着祖母幼时哄她她的模样,周娴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后背,再多宽慰的话语也不如静静陪在他身旁。
议事殿的闹剧不过是几日前的事,却总让人像是踏在虚浮的混沌里,不知今夕是何夕。
兴庆帝在世时勤政爱民,满朝文武皆为贤帝的薨逝感到悲痛不已。
然怀念归怀念,国不可一日无君。
本是万众期待的储君如今却缠绵病榻,二殿下也不知犯了何大罪入狱,大臣们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后头的两位皇子身上。
多数朝臣认为,比起那只知游手好闲的四殿下,三殿下为人谦逊又有政绩在身,显然是最好的人选。
而剩下那部分人则表示,四殿下出身尊贵,应当立嫡不立庶。
这些官员此话一出,不约而同地降低了声响,似乎也觉得仅凭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有些站不住脚。
除了骤然去世的父皇和病重的兄长,傅叡炀要担心的还有一个人。
听流苏姑姑说,母后近来的状态不太对劲,许是从前的癔症复发了。
母后曾患有癔症的事,傅叡炀是知晓的。
当年沈惠妃还在世的时候,可谓是宠冠六宫,就连出生名门的母后也被压了一头。
而母后一直看不上沈惠妃这么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却又因父皇一次次的偏颇而嫉妒地发了狂。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刚出生,对这件事毫无印象。只是他偶尔调皮的时候将母后气得恨了,大皇兄总是一副担忧的模样,那紧皱的眉头让年幼的他似懂非懂。
看着永宁宫一地的狼藉,傅叡炀才明白了当初大皇兄的担忧。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知道近日发生的这许多悲痛之事,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潮湿的空气带着压抑,好似要将人困住。
“煌儿、煌儿。”看见傅叡炀进殿的身影,原本呆坐着的姜皇后的目光又好像有了光,“煌儿,你来看母后了吗?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周娴有些诧异,皇后做事处处仔细,怎的会叫错了名字。
“母后,听流苏姑姑说您近来身体不适,殿下心里着急,这才匆忙进宫探望您。”周娴替她捡起地上散落着的披帛,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
想起从前进宫的时候,这里规矩到连香炉灰过半了都要撤走换新的,如今这吃穿用度散落一地的凌乱模样,可实在不是皇后的风格。
“母后,我是炀儿啊。”傅叡炀喉头一转,言语里有些失落。
“炀儿?”姜皇后眯了眯眼打量起他,“对,对,你是炀儿,你是我的炀儿。”
“你哥哥呢?煌儿怎的没同你一道前来,莫不是你又逃了夫子的课?当心让你父皇知晓了罚你。”
同傅叡炀相视一望,二人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在此之前,周娴还以为流苏姑姑说的癔症不过是指皇后头脑有些混沌,谁料竟是如此场景。
认错人、记错时。
拉过一旁的流苏,傅叡炀焦急地问道:“流苏姑姑,我记得母后之前也这样过,不是说已经大安了吗?怎会又复发?可曾宣了太医来看?”
这几日流苏急得团团转,嘴角都起了个燎泡,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却还急速地告知傅叡炀。
“之前沈惠妃还在世的时候,娘娘总觉得她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又碍着自己皇后的身份将心事闷在心里,太医说都是闷出来的毛病。”
“可后来沈惠妃走了,娘娘的心病也渐渐消了,这我们才放了心。”
“日前大臣们对新帝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前两日外头递了折子进来,说是左相同几位大人打算同几位宗亲商议,定下新帝之位。”
“娘娘看了信之后就一言不发,奴婢起初还以为是娘娘心头不顺,没过多久就见着娘娘又恢复如初,可奴婢瞧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好几次,娘娘拉着奴婢的手问,怎的奴婢看起来好像老了许多,还说要让奴婢备些吃食,等太子殿下下了学送过去。”
流苏姑姑是皇后从闺中带来的丫鬟,是姜家的家生子,可谓是陪伴在皇后身边最久的人,情谊自然是在的,挂念之情溢于言表。
还未等傅叡炀继续问问他幼时的情况,皇后却好像被什么字眼刺中了,狰狞着抓着周娴的手怒吼道:“太子?太子在哪??”
“什么新帝,新帝不是我的煌儿吗?那不可能,不可能啊,新帝必须是我的煌儿啊。”
周娴被拉扯着生疼,她只觉皇后的指甲似乎已经嵌进了她的肉里,强忍住想要呼痛的感觉,安抚道:“母后,母后您先别急,您先冷静下来好吗,莫要太激动伤了身子。”
见到皇后这般癫狂的模样,傅叡炀和流苏俱是吓了一跳,一人护住周娴,一人上前去拉住了皇后。
谁料皇后的力气竟大得惊人。流苏再怎么在皇后跟前得脸,也不敢太放肆伤了皇后,一时间竟没能将她拉开,撕扯间反而让周娴忍不住“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父兄接连遇险,母后又是这般痴狂的模样,傅叡炀觉得脑子里紧绷着的弦好像被接二连三的闹剧斩断了。
断掉的弦错乱纠缠着在他脑子里乱窜,就好像是一团理不清的线团,将他的思绪牢牢裹住,喘不上气。
“母后,你清醒一点,父皇已经死了,大皇兄如今还缠绵病榻,为何你还执意于新帝的位置?”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开始阿娴的婚事就是被母后算计的,无论是嫁给大皇兄还是嫁给自己,都只是大皇兄登基的助力。
二皇兄和姜如清的婚事也是算计,全都是他母后为了帝位的算计。
听到傅叡炀的呵斥,皇后第一时间倒并未怪罪他的无力,反而如同众人期盼的那般冷静了下来,嘴里不住地重复念叨着他的话语。
“父皇死了,大皇兄病、父皇死了、病……”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般,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好像多念几遍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流苏姑姑清理着地上的破碎物品,扶着她在一旁的客椅上坐下。
方才还怒气冲冲地傅叡炀见到自家母后这般模样,早就后悔了自己的出言不逊,蹲在一旁细声安抚:“母后,你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儿子让太医给您开些安神的药来。”
皇后不言,继续埋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过了好半晌,她才拉着傅叡炀的袖口,问道:“那是谁做皇帝啊?”
想到近日里都那些流言蜚语,傅叡炀思忖了片刻,语焉不详:“应该是三皇兄吧。”
此言一出,方才静默了片刻的永宁宫又像是一壶被烧得沸腾的水,尖利的嘶喊声让人听得刺耳。
“不可能,不能是他!不能是那个贱人的儿子!绝对不能!”
仿佛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她紧紧地握住了傅叡炀的手:“炀儿,母后求求你,你帮帮母后,别让那个贱人的儿子登上帝位。”
话音刚落,她就放开了傅叡炀,开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好像是在惩罚自己一般。
“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是那个贱人搞出来的。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我的煌儿就不会受伤。”
“炀儿,母后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接连着操劳了许久,皇后的身型看起来消瘦了些许,发髻散落着让人看不清她的脸,此刻蜷缩在红木椅上倒也不显拥挤,反而让人看了觉得一阵唏嘘。
见傅叡炀并无回应,皇后似乎更加慌乱了,连带着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抖动。
“炀儿,母后给你跪下了,你帮帮母后好不好?”
即便不能理解自家母后对皇位的执念,但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哀求吓了一跳,傅叡炀连忙上前稳住了她想要下跪的身子。
明明之前他还是个仗着父皇母后的势随心所欲的闲散皇子,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局面呢?
大都的月这几日似乎已经熟悉了周娴夫妻二人的身影,走在回府的路上,她觉得影子的轮廓好像愈发清晰了。
从宫里出来已经是宵禁的时刻,本就人迹罕至的道上更显得静谧。
方才宣太医的时候,傅叡炀顺道让他帮周娴的手腕包扎了,此时纱布缠绕的那一片敷着药粉有些沉闷,一如二人的心情那般。
“你真的,要去争皇位吗?”踌躇了许久,周娴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出口。
太阳穴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傅叡炀觉得头有些疼,摩挲着周娴的手才能换来片刻的宁静。
“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才好。
往日里他不用忧心民生之事,也不用关心边境战乱,好像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了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忽然要他去当皇帝,别说那些大臣们,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那不是他能坐的位置。
可真的要让他承认他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吗?
傅叡炀深吸了一口气,对周娴吐露了真心:“其实我小时候,也是有大志向的。”
“只不过母后那时满心都在大皇兄身上,我就想着,若是贪玩些,母后骂骂我也是好的,这才养成了现在的性子。”
“现在想想,比起旁人打量皇后嫡子的羡慕目光,我更喜欢户部的人看‘傅大人’的眼神。”
脑子里全是外人的背后鄙夷目光和母后苦苦哀求的模样,相互交织成一道密网。
唇角僵硬地扯出了一个笑,傅叡炀忍不住自嘲:“想这么多,就好像我能比得过三皇兄一样。”
四皇子府门口依旧是灯火通明,门房早已习惯了这几日主人家忙前忙后踏月而归,早早地就点亮了灯笼。
一日的疲惫感在见到那昏黄烛火的时候到达了顶峰,傅叡炀甚至感觉两条腿有些不像是自己的。
临进门的一刹那,周娴拉住了傅叡炀的手。
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二人,寂静到周娴的话语清楚明晰地传到了他耳里。
“我觉得,我还是最喜欢你意气风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