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2章
“说说你今日的见闻吧。”烛光下,顾蕴和郁珏促膝而坐,顾蕴住的房间就在刘愉的寝室和军火库之间,虽然他命人专门做了隔音处理,但这时说起话来还是放低了声音。
看这架势,倒像是先生质问学生了,郁珏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他的身份是顾蕴的贴身仆从,今天一直跟在顾蕴身后,所以他的见闻顾蕴当然知道。顾蕴问这话的意思,是想看看郁珏到底有没有认真观察周围。
郁珏道:“我先从重要的事情说起。”
顾蕴点点头,眼里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最重要的事当然是与皇上相关的事,郁珏说道:“我发现,皇上很有学识。”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皇上自幼有最学识渊博的人作太师,他御书房里的书垒起来都有几面墙高。郁珏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一红,看向顾蕴,怕他觉得自己敷衍。
顾蕴看上去并无不满,仍是带着笑意:“详细点。”
郁珏继续道:“今天皇上一直滔滔不绝,他对这沿途的大城镇、对这运河,都了如指掌。譬如说,光这运河的历史他讲了能有半个时辰。”
顾蕴点头表示赞同,问道:“还有呢?”
“还有……他说这河道已经开凿了有千余年,其实也并非尽善尽美,如果可能的话,他想修改河道或者延长它。”
“嗯……”顾蕴道,“这的确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顿了顿,他问,“皇上说他想如何修改河道,你还记得吗?”
郁珏皱眉,这点他没有记住,不过没关系,他有小抄。
郁珏从腰间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看了一会儿,说道:“皇上想经淮安、聊城,用运河将扬州和德州相接。”
顾蕴将那张纸拿过来,郁珏一整天都在他身边,他不知道郁珏是什么时候记下来的这些东西。
“什么时候记的?”
郁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面颊更红,声音更小:“如厕的时候。”
顾蕴笑容微滞,转手将纸放在烛火上燃尽了,又用巾帕擦了擦手:“从今日起你得养成一个习惯。”
郁珏看着他,顾蕴继续道:“所有的事情都记在脑子里,不要记在纸上,纸上的东西说不定哪日就会成为治你罪的证据。”
郁珏点头:“好,我记住了。”
对于南下这件事,郁珏其实并没有多少新鲜感,因为他的娘亲本是南方人,自郁珏记事起,他随家人一同乘船去过南方五六次。但在出发之前,顾蕴就专门找过他,告诉他,他得在外人面前演出一种愚笨感。
为什么呢,顾蕴解释说,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仆人,如果他表现的比有些官员还镇静,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愚笨感,演起来倒不难。第一次看到皇上,郁珏故意大声吸气;第一次登上楼船,郁珏故意脚下打绊;第一次看到皇帝桌上的珍馐美味,郁珏故意咂嘴……郁珏自认为演的很好,结果顾蕴晚上却说他演的过头、演的太假。
真是吹毛求疵!
顾蕴真严厉,郁珏寸步不离的跟在顾蕴的身旁,有时他会感受到来自顾蕴的目光,像是牢狱头子正在审视他,郁珏感觉浑身不适,但因为他现在是下人,不能随意抬头,所以只能忍受。
不过这种情况并非常态,常态是,顾蕴和皇帝还有几个官员在一起闲聊或者商讨要事,这时郁珏就和其他下人站在比较远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他们就可以抬起头。
这几个下人都是受宠的贴身仆从,胆子比普通下人大,有时会窃窃私语。郁珏从不参与其中,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总是竖着耳朵,一边听着顾蕴处的谈话,一边在心里默默记着。
晚上,顾蕴问他今日的见闻,郁珏对答如流,顾蕴却又挑剔:“我的话就不用记了,你要多观察其他人的言行特点,多琢磨他们的性格。”
哦,言行特点是吧?
郁珏的注意力随着顾蕴的要求转移,他发现王大人喜欢盯着别人看,朴大人的手总是在衣服上画着圈,皇上讲话容易激动,一激动脸会发红……顾蕴脸上总带着笑,他的话不多,总是在众人安静下来时才会开口,他在人前笑起来倒是显得端庄,不像在自己面前,笑起来总是扯着一边嘴角,像是歪着嘴。
歪着嘴其实也好看,顾蕴在人前端庄的笑有些遥远。
怎么回事?临近晚上,郁珏抱着自己的头,他在捋自己今日的见闻时才发现自己观察到的都是顾蕴的言行特点。这要怎么讲给顾蕴?郁珏忧心忡忡。
谁知,顾蕴却没有像前几日一样问他白天里的见闻,而是说:“明日我们就到洛阳了。”
郁珏眼睛亮起,问道:“要下船吗?我也要去吗?”
郁珏有时喜欢咋咋呼呼,这一点令顾蕴生厌,他点头:“一大早就需要下船,今日你早些休息。”说罢,顾蕴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衫,顿了顿,又转过头来,“你这两日的表现我不太满意。”
郁珏愣在原地:“为什么?”
顾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没有哪个下人敢一直盯着自己的主子看。”
此话出口,郁珏的脸果然通红,顾蕴走过来:“你对我的言行特点可观察的透彻?”
郁珏站起身,脸色仍不自然:“以后不会了……”
顾蕴笑了笑,似乎并不恼,挥了挥手:“下去歇息吧。”
皇上一行在凌晨时分抵达洛阳,当地官员和护卫早已在此地等候,因为考虑到安全问题,所以并没有通知百姓。
“洛阳,河山拱戴,国色天香,形胜甲于天下。”即将下船时,刘愉看着在拂晓中的洛阳城,此时日头初升,微光四启,整座城像是被笼罩在一片祥云下。刘愉心情大好,丝毫不受清晨些微寒意的影响,大踏步下了船,接受地方官员的顶礼膜拜。
洛阳虽有河山可依,但并不是军事重城,因此刘愉并没有考察洛阳的军队,他在官员们的陪同拥护下,先是在洛阳城内游览了一番,之后又去了几个名胜古迹。几日下来,文臣们浑身酸疼不止,刘愉却依旧兴趣高涨,在沿途中,他可是题了不少词。
这日从老君山回来,刘愉一行终于再次登上楼船,他们明天便要离开洛阳继续南行了。登上楼船后,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刘愉也在床上很快入睡,小憩了一会儿后,他转醒,意识到明天就要离开洛阳,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再回来时自己重游此地是否还会有今日的少年心性。
刘愉按捺不住了,他命人将顾蕴唤来,说道:“朕听说洛阳烧饼很好吃。”
顾蕴眼底带上笑意:“洛阳的确以面食闻名。”
刘愉又道:“太后最喜欢吃烧饼。”
顾蕴:“皇上,离启程还有三四个时辰呢。”
刘愉面露难色:“三四个时辰实在太短。”
顾蕴道:“如果这么多人一起回城,势必会再次惊扰当地官员,时间肯定不够的。”顿了顿,他看着刘愉,“但如果仅由臣陪同皇上,快去快回,则时间绰绰有余。”
这句话说到了刘愉的心坎上,刘愉当即按照顾蕴的建议,换下龙袍,穿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和顾蕴以及一小队侍卫重新回到了洛阳城内。
没有了官员和百姓的前呼后拥,冷清是冷清了些,但见到的景致也有所不同。顾蕴先是陪着刘愉在路边的小吃摊上吃了一些当地美食,又陪他在戏楼里听了一场戏,戏曲结束时,侍卫已经买好了烧饼,刘愉也心满意足。
一行人再次经城门往运河方向走去,城门两侧黑灯瞎火,刘愉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顾蕴却拔出长剑,将刘愉护在身后,向黑暗处质问道:“何人?”
无人回应。
刘愉这时已经有些乏了,他只想快些回到楼船上歇息,便说道:“野猫野狗?不要误了时间。”
顾蕴却不依不饶,他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便向那里步步逼去,直到逼出小孩的哭声来。
侍卫从暗处揪出了几个孩童,全都是衣衫褴褛,口齿生疮。
“怎么回事?”刘愉困意顿时消散,他从未见过这样脏的孩子。
顾蕴将剑收回剑鞘,对刘愉说道:“皇上,这些都是乞儿。”说罢,顾蕴转过身,对侍卫道,“放了他们吧。”
“慢着。”刘愉走上前,问那几个孩童,“你们住在哪里?”
乞儿中年纪稍大的知道这些人不会伤害他们,已经冷静下来,说道:“就住在这里。”他指了指身后,刘愉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乞儿指向的那里只铺着一些破布和稻草,算不上可以遮风避雨的住处。
刘愉弯腰,问那些孩童:“你们的爹娘呢?”
“俺娘被土匪抓走了,俺爹被抓去打仗了。”
刘愉突然觉得自己十分饱胀,像是吃下的那些面食突然在他肚子里胀开了一般,撑得他十分不适。
顾蕴在一旁说道:“我们前几日来过这里,没有看到你们,那时你们在哪儿?”
乞儿用脏手揉了揉眼睛:“他们说皇上要来,把俺们都赶到城外去了。”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刘愉问:“你们知道皇上是谁吗?”
乞儿摇了摇头:“俺不知道,俺只知道皇上是让俺连稻草床也睡不上的人。”
侍卫暗自吸了口凉气,顾蕴想替乞儿圆话,但他还没说出口,刘愉便说道:“哦?这么说,这皇上不是什么好人了?”
乞儿看着他,眼神纯粹:“能让俺爹俺娘回来的就是好人。”
刘愉在回到楼船的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为太后买的烧饼也没有带走,全都留给了那些孩子。
他只是不明白,现在已经是赤元,战乱早已结束,洛阳城的官员们都是他和沈岱从全国万里挑一、亲自选定的官员,为何这些官员还是如此没有作为?
为何天下还有这么可怜的人?
回到楼船上后,刘愉就让侍卫将臣子们从酣梦中唤醒,将他们召入自己的房间中,向他们抛出了这一问题。
“皇上,在拟定出巡路线时,朝廷已对洛阳官员考察过,他们都是廉洁可靠之人,城内乞儿的存在,不能抹消掉他们将洛阳从百废待兴治理到如今井井有条的功绩。”第一个开口的是朴大人,他是在维护洛阳官员。
刘愉并不满意:“如果是廉洁可靠之人,怎会将乞儿赶出城外以应付朕的考察?”
朝臣们听出了刘愉正在气头上,语气更加谨慎。这个罪,往大了说就是欺君,往小了说……朝臣们都可以理解——客人来家里作客,主人还需将屋子清扫一番,将灰尘扫进角落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将乞丐比作脏污、灰尘并不合乎礼义,所以连朴大人在内,朝臣们一时都禁了声。
“皇上。”顾蕴开口,神色比往日要严肃许多,他微微俯首:“中原结束了近二十年的战乱,酷吏和乱臣贼子得到肃清,如此令人赞叹的功绩全是赤元以来所得,是皇上的励精图治使中原焕然一新。”
刘愉深深呼吸了口气,脸上的愠色稍褪,但仍抿着嘴。
“今日见到的乞儿,他们流离失所,父亲被捉去当兵,母亲被土匪掳走,想必凶多吉少,早已遇难。但这些悲剧发生在战乱之岁,乱战刚刚结束时,城内饿殍满地,这些乞儿恐怕连城门进也进不得。”
刘愉看着顾蕴,他的意思是,这些乞儿如今的境遇也许已经比过去要好很多了。顾蕴没有明说一个字,但刘愉已经打消了治罪洛阳官员的念头。
“离开洛阳,继续南行,皇上会见到更多这样的人。这些人中有些人的愿望很朴实,就是可以吃饱,可以穿暖,只要中原能够继续安定下去,相信不久就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但有些人的愿望很难满足,可能永远也满足不了,譬如说让那几个乞儿的父母重新回到他们的身边。”
听闻此话,刘愉又想起来那乞儿所说的“能让我父母回来的人便是好人”,他的眼神一暗,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想他堂堂一国之君,连一个普通乞丐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顾蕴抬起头,看向刘愉,继续道:“但皇上至少可以使他们不落入与其父母一般的悲惨境地。”
臣子们退下后,刘愉洗漱、宽衣解带,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他心里已经不是在回味洛阳的名胜古迹和美食,他心里想的是洛阳城夜晚没有被灯火照亮的地方。
在那些角落里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多少人没有得到他这个一国之君的恩泽,而对他嗤之以鼻?
刘愉辗转反侧,他意识到,地方官员只会带他看光鲜亮丽的东西,只会让他看到得体、体面,如果真的想不虚此行,那就得继续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像今日一样,和不知道他身份的百姓面对面的交谈。
这样想着,刘愉逐渐不再焦虑。这才是他真正掌权的第二年,天时地利人和,他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将中原治理为真正的盛世。而了解民情、把握局势,是他下定决心要走好的第一步。在快要入梦之前,刘愉迷迷糊糊的想:这次出巡安排的实在及时,他回朝后一定要好好奖赏沈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