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3章
离城收复，善后之事不必由徐檀灵和顾蕴亲自打点，于是他们在清数整理了中央军之后，准备启程回京。
这几日以来，顾蕴发现徐檀灵一直显得很疲倦。他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对战俘、中原的战损，以及其他所有事情不闻不问。
顾蕴几次去找他，发现他都是静坐在床上，愣怔的看着一个地方出神。顾蕴和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连反应都迟钝了许多。
什么在侵蚀徐檀灵眼底的光呢，顾蕴想到了什么，却不愿细想。自从那次他亲眼见到徐檀灵差点命丧于刺客刀下后，他对徐檀灵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怨恨以外，则全是担忧，尤其是徐檀灵现在的状态，哪怕在白日里有刺客接近他，恐怕他也反应不过来。
顾蕴苦思了几晚，终于想出了一个对策。
用完晚膳后，顾蕴让徐檀灵和他一起去城墙上散步，徐檀灵推脱不过只好陪他出去。
昼长未入夜，一轮火红的圆日悬在天际，周围的云彩浸在余晖里，像铺展开的羽毛一般，十分绚丽。
顾蕴回头看向徐檀灵，后者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落日。
“你在想什么？”顾蕴向身后的侍卫打了个手势，侍卫停在了原地，不再跟随他们二人。
徐檀灵说道：“我在想，只有在太阳衰微时，我们才能直视它。”
顾蕴也看向落日：“是啊，直视烈日会灼伤眼睛。”顿了顿，顾蕴又看向徐檀灵，“若木，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徐檀灵也停下来，顾蕴道：“我想为你找一个替身，不为别的，全是因为你总被贼人惦记着，在京城里有冯朔的余党做刺客，来到疆场有匈奴做刺客，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见徐檀灵没有反应，顾蕴补充道，“你知道，以我的易容术，为你打造一个替身不是一件难事，而且我大概已有人选。”
徐檀灵看着顾蕴，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顾蕴愣了一下，他想过徐檀灵可能会拒绝他，也想过徐檀灵可能拒绝的理由，这一理由在他的意料之外。
顾蕴反应过来，他笑了笑，说道：“你手里握着天下局势，哪一个人对你而言是无辜之人？”
徐檀灵不再看顾蕴，他的嘴角开始紧抿，看了一会城下，才说道：“我一直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危险，倘若有苦果，我愿意咽下，不需要别人代替。”
顾蕴从他的话里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问道：“仓促被刺杀算是苦果吗？即便算——那苦果之后呢？于你而言咽下苦果有了结局，但是苦果之后万一有更大的苦难呢？谁又有能力承担？”
顾蕴的话听起来咄咄逼人，但徐檀灵的语气还算平静，说道：“我没有在渴求被仓促刺杀，我会尽力活着，我会尽自己所能让苦难不要发生。”
顾蕴心想：他果然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他这般聪明的人，早都看透了我的忧虑，却一直不肯用只言片语来安慰我，真是有水却偏要冷眼旁观别人的渴死。
“好啊，那我的计策能够保证你不被刺杀，你为何不答应？”
徐檀灵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了，我不想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普天之下，还有谁没被你牵扯进来？”
说了这么多，又绕回了原点，徐檀灵冷冷的抛下一句“这件事没有商讨的余地。”然后便转身往回走。
顾蕴两三步跟上他，抓住他的胳膊，还想说什么，但徐檀灵转过头，脸上竟带着几分轻蔑，说道：“顾蕴，想必你知道我心里界限清晰，我奉劝你不要对我的事情插手太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我做的事情。”
徐檀灵明显是带着情绪在说这些话，顾蕴如果理智，他应该放开徐檀灵，等他冷静下来时两人再商讨，但顾蕴此时也无法拴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心里一阵冷一阵热，道：“你说说，我瞒着你做了什么？”
徐檀灵问：“这次收复离城，我师父为何没有竭力阻止？”
顾蕴一愣，当场无话可说。在这件事上，他的确使了阴招。他知道徐檀灵是沈岱的软肋，所以故意让人走漏他们和皇上商讨的内容，以逼迫沈岱妥协。他成功了，沈岱因为担心他们真的会剑走偏锋，只带几千人瞒着朝廷去战场，所以没有阻挠他们收复离城。
可是当初一心想要收复离城的是谁？是徐檀灵，是他怀有私心，是他亲口对顾蕴说让他去说服沈岱，顾蕴做到了，现在他反倒过来怪自己。
顾蕴觉得委屈，心里满是怨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而且放开了徐檀灵的胳膊，眼看着他头也不回的下了城墙。
顾蕴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语，是因为他知道一旦涉及沈岱，徐檀灵是不讲理的。沈岱是他的底线，算计沈岱，尤其是利用徐檀灵算计沈岱，对于徐檀灵而言，比直接暗害他要严重得多。
顾蕴在城墙上独自待了许久，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利用徐檀灵胁迫和压制沈岱、尽心辅佐皇帝，是敛一士给他的最后一件任务，而且是自己不能拒绝的任务。然而他这次这么做并非是为了满足皇上的野心，而完全是为了徐檀灵。也许正是因为是为了他，自己才会如此不明智，手段才会如此低劣。
顾蕴想到徐檀灵可能在出征以前就意识到自己对沈岱使了手段，但这么久以来和他相处时还能平心静气，说明自己在他心中还算是挺重要的。这么一想，顾蕴心里有了一丝暗喜。但仔细回想在疆场的这段时日，徐檀灵对他似乎是要比以前冷漠一些，如若今日自己没有逼迫他，他会将此事一直藏在心底，然后暗自和他建了隔阂吗？自己今后还如何做到既不辜负师父的交代，又不伤害徐檀灵呢？
风中渐渐带了凉意，天色也已经暗了七分。顾蕴轻叹口气，走下城墙。他没有再徘徊犹豫，而是径直去了徐檀灵的房间。
顾蕴站在徐檀灵门口，敲了敲房门，房间烛火通明却无人回应。顾蕴隐约听到屋内传来窸窣声响，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徐檀灵遇刺的场景，只觉眼前顿时雾蒙蒙一片。正当他要推开房门时，一个侍卫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到了他身旁，对他说道：“将军，若木将军现在不在房间。”
顾蕴回头，问道：“他去了哪里？”
看到顾蕴的神情，侍卫稍微有些诧异，然后连忙低下头，显得愈发恭敬的说道：“去了城内的一间酒馆。”
顾蕴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抬手，像是有些疲惫一般揉了揉眉心。
侍卫见状问道：“将军，您还好吗？”
顾蕴摆了摆手，再睁开眼时，方才独自在城墙上思量之后的妥协又顷刻被他丢掉了。他此刻没有什么情绪，十分清醒，经过刚才这件事，他明白无论徐檀灵答应与否，自己都会尽力先给他找一个替身。
“尸首延成河，卸甲堆如山。烈日挂在半空中，丑陋巨大的黑色蝴蝶盖在我的头顶。我心里的期待与恐惧参半，一心一意盯着你的鸿裁。蝴蝶在向我俯冲，与其说俯冲，不如说是在坠落，因为它的翅膀已经斑驳破碎。它堕在我身后，遁入地，瞬间化为血水。与此同时，所有尸首的血都开始向外横流。血漫过我的鞋，那么粘稠，简直要将我困死在原地。可我不能停留，我需要拿到你的鸿裁。
恐惧已经胜过期待，我看到血汇聚着，向鸿裁所在的那块地方流去。我不能让鸿裁被这污秽的血玷污，我脑子里只剩这个念头。但是季兰，对不起，路上的阻碍实在太多，我又像是雏鸟在沼泽地里一般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快速行进。
恐惧和期待全没有了，绝望渐渐发酵，我眼看着你的鸿裁在接触到一股血流之后瞬间碎裂。我从梦中醒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呢，我意识到，即便我可以在血漫过去之前拿起你的鸿裁，鸿裁还是一样会碎裂，因为我，我在血污里挣扎太久，浑身早已无一处干净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