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3章
一场秋雨过后,妇人们纷纷拿出冬衣开始清洗,每天刚刚破晓,清洗衣服的敲打声便飘荡在京城里。
徐檀灵背上的图腾被覆盖,背部右肩处的皮肤全变成了青黑色,乍看上去有些骇人,刺刻后几乎有近十日的光景痛得没办法穿衣服,只能光着上身趴在床上看书打发时间。
敛一士知道之后,细心的为他调了几副药,以免伤口感染,然后痛斥了顾蕴一顿。顾蕴被骂之后也觉后怕,给敛一士保证以后绝不会冒这么大危险乱来了。但徐檀灵似乎心情比以前要好很多,直观的反映就是晚上做噩梦的次数少了。
沈岱依旧没有回京,徐檀灵时不时给他写信,但沈岱很少回信,即便回信,信上也多挂念之词,很少谈及自己的处境。徐檀灵一直担忧着他,但近来这一忧愁被顾蕴的加冠之礼冲淡了一些。
虽然京城内局势紧张,冠礼不宜大肆操办,但敛一士还是暗中请来了李青、段阔等人为顾蕴加冠。
宾客虽少,却都是朝廷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敛一士动用自己的人脉,是在为顾蕴正式入朝铺平道路,因此即便朝廷局势令人焦头烂额,他们也没有怠慢这一冠礼。
敛一士亲自为顾蕴起字,为休蔚。
当日,顾蕴沐浴之后,身着锦边缁布衣服,跪坐于祠堂中央,李青亲自为他挽发加冠,顾蕴表面上与平日无异,但内心却十分不安,果然,当夜敛一士便向他表明了不久后自己便要辞官归隐的打算。
顾蕴问他缘由,敛一士只说道他预感朝廷即将有大的变革,他这种老臣最易树大招风,因此当退则退,否则就会落到刘锦柏的下场。至于他这一预感由何而来、他对顾蕴的仕途有何打算,这些一概没有说明。顾蕴虽心里不舍,但也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
不得不说敛一士有着十分敏锐的政治嗅觉,朝廷上的局势愈发令人捉摸不透,先是之前有人抛出了地方兵力不足这一话题,然后便有人开始探讨近几年京城的兵力是否过剩富余。
冯朔的态度一直十分暧昧,每当谈及涉及兵力的问题时,他便冷眼旁观,不表意见,过了几日居然称病不朝。
冯朔不上朝,他的长子冯廷成了朝廷内冯家权势的代表。冯廷到底年轻,之前冯朔还上朝时他还能看冯朔脸色行事,冯朔一言不发他也一言不发,但冯朔一走,冯廷在涉及到冯家利益,尤其是兵权问题上便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一旦有人将话题往重新分配兵权上引,冯廷和他的朋党便开始极力抨击那人的提议,这符合李青等人的预期,反倒让他们放下心来。
“你去哪儿了?”
徐檀灵卸下草帽,转过头回道:“去了趟凿鲤室。”
顾蕴见他脚下有些污泥,细看还能发现白色的衣袖是湿的,说道:“最近多阴雨,你背上的伤又刚好,最好还是不要四处走动。”
徐檀灵点点头,眉目间有些疲惫,顾蕴给他倒了杯水,说道:“李大人来了,要你回来后去见他一面。”
徐檀灵便换了鞋袜和衣服,与顾蕴一起去了敛一士的书房。
他们到敛一士的书房之时,李青、首辅段阔还有两三名官员正在商讨,敛一士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看到顾蕴和徐檀灵也只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在一旁。
自徐檀灵受着皮肉之苦覆盖狼族图腾后,敛一士对徐檀灵的态度有所转变,由这次他允许徐檀灵旁听朝廷官员商讨政事便可见一斑。
“圣上亲自派了御医前往冯府,据那御医的说法,冯朔的确满面病容、卧床不起。”一官员说道。
首辅段阔是个美髯公,此时抚着自己的胡须若有所思的说道:“冯朔近来事事反常,病也病得疑点重重,实在让人猜不透他接下来会走哪步棋。”
另一官员道:“冯廷的态度倒是明确,他是冯家的长子,冯朔老贼若有不测,冯家兵权理应由他继承,他在朝堂上极力反对重新分配兵权的行为倒也符合我们的预期。”
李青点点头,说道:“不管冯朔的真实意图是何,重新分配兵权于我们而言,肯定是利大于弊的。”
一官员问道:“近来朝堂一直在围绕兵权一事相争,另立太子一事像是被人遗忘了,倘若我们这时再提,会不会引起混乱?”
李青向那人摆摆手,说道:“此时万万不可提及另立太子一事。”其他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纷纷看向李青,李青继续道:“还记得那日圣上说的‘削骨为舟’一事吗?”
其他人点点头,李青道:“圣上费尽心力变法重新分配兵权,实际是在为如今太子修葺渡河之舟。”他顿了顿,看向段阔。
段阔点点头,接道:“那日圣上说舟倾而人亡乃人之过错,因为渡河之人明知舟为枯木,却依旧抱枯木过河,说明圣上已经意识到当今太子登基之后,会成为冯家的傀儡、将江山拱手让于冯氏手中。废掉当今太子的原因就在于太子无意愿,也无能力‘削骨为舟’,除去冯氏这一心头大患。但倘若圣上能够为他铺平道路的话,就没有必要再另立太子了,毕竟另立太子涉及了立国之根本。”
李青看向方才提出这一问题的官员,说道:“因此我们不能这时提出另立太子,否则会背离圣上的意愿,让圣上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冯家极力阻挠重新分配兵权,我们再提另立太子一事。”
这时下人提了壶热茶走了进来,众人便暂停了交谈。李青这才向顾蕴和徐檀灵打了声招呼,并向第一次见他们的官员介绍道:“王大人,这便是我常向你提及的檀灵和休蔚。”
王大人和他们二人客套了几句,李青便问徐檀灵道:“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徐檀灵回道:“有敛先生和休蔚照顾,身体已经无恙了。”
李青说了句“那就好”,又道:“几日之前我收到你师父的来信。”
徐檀灵默默攥紧了手,只是被掩在了袖中,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李青继续道:“信上说如果你身体好转,想要回沈府的话,他可以派人接你。”
徐檀灵听闻此话多少有些失望,问道:“师父有说他会回去吗?”
李青摇摇头,道:“信上没有说明,但老夫估计他会回去看望你的。他不来京城见你,是因为京内的局势紧张,他来回多有不便,并不是他不想来。”
徐檀灵点点头,顾蕴道:“檀灵若想回去,蕴儿可以陪他。”
李青对徐檀灵道:“你再考虑考虑。”
徐檀灵应了一声,敛一士便说道:“那无其他事的话,你们就先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你不想回沈府吗?”顾蕴为徐檀灵递过来一块点心,徐檀灵接过来,说道:“想回去,我与师父已经许久没见了。”
顾蕴也坐下来,徐檀灵住的房间窗户外有一棵柳树,枝干粗壮,需两人围抱。此时柳叶已经凋零,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偶尔会有寒鸦飞来立于枝上。
顾蕴问道:“那你方才为什么犹豫?”
徐檀灵没有答话,他将点心送入口中,吃了两口却放下了,突然问道:“自我们从疆场回来,已经有二十天了吧。”
顾蕴点点头,道:“差不多。”
徐檀灵望向窗外的柳树,道:“这场战役居然打了这么久。”
顾蕴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似乎从这只言片语里猜出了徐檀灵不肯离京的原因,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了一股不适之感,挑眉说道:“在等季家军回京?”
徐檀灵将视线由柳树转至顾蕴,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摇摇头,见顾蕴依旧笑着盯着自己,才道:“回京之时我和季兰荣椿说好了的,要在京城迎接他们。”
顾蕴道:“也是,迎军队回京也算是对提前离开战场的遗憾做一些弥补。”顿了顿,他说道,“那就安心在京城里等着吧,快入冬了,匈奴常年游牧,缺少粮草,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难关。我估计战役很快就能结束了。”
深秋的雨将寒意一阵一阵送至人间,万灵山上的树木先后凋零、群鸟已向南方迁徙。就在徐檀灵身上的伤逐渐康复之时,冯朔的病情,据派去的御医所言,情况却急转直下。
是冯朔故弄玄虚、企图借病达到自己的什么意图,还是他真的在这种各方势力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时刻,病倒了?
李青等人偏向于前者,而皇帝虽然被李青再三暗示,但还是虔诚的偏向于后者。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终极考验。已经在鬼门关走过几遭的皇帝对此十分明了,故而对同样经受病痛折磨的冯朔心生悲悯。
李青每次暗示皇帝这可能是冯朔的障眼法之时,皇帝都会对李青心生厌恶,继而为冯朔辩护道:“朕去见过他,他吃不下东西,几日未见已经骨瘦如柴,看起来可怜至极,又怎会另有隐情?”
李青无计可施,只能请求一位与他关系交好、却是中立派的官员替他去冯府打探,得到的消息是冯朔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在装病。
“冯大人躺在床上,面颊凹陷,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十岁有余。”孟大人对李青描述道。
李青问:“果真不是在装病吗,他可向你说了什么?”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宫外走去,孟大人叹口气,语气间有无可奈何之意:“李大人啊,‘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即便是宿敌,在性命奄忽之时,也该得到你的一两句惆怅担忧之语,不是么。”
李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孟大人这是在批评他对垂危之人也无悲悯之心,他苦涩的笑笑,知道孟大人不愿意再与他议论此事,自嘲道:“孟大人所言极是,青半生宦海浮沉,险些把人之常伦也涤荡干净了。”
在满目儒家子弟之中,受道家影响颇深的孟大人在李青看来像是一个另类。孟大人摇摇头,说道:“浮沉半世,为了自己的一些原则教条与他人争斗不止,其实最后所有人还不是都会殊途同归。”
李青无语片刻,两人行将分道之时,李青问道:“孟大人,这些话你可向冯大人说过?”
孟大人摇摇头,李青道:“方才关于这殊途同归的论述,使青颇有醍醐灌顶之感。但青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大人请他直言。
李青道:“所有人最终的确是会归于同一的虚无之中,但如果我归于虚无,那么归于虚无的‘我’还算是‘我’吗。区别你和我,区别我和冯朔的,不就正在于这殊途之中吗。”
孟大人道:“的确如此,可你我最初来自于同一虚无,最后也要归于同一虚无,所以你我何其相似!即便现在仍在殊途之中,之间的差距和相互的敌意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么深刻严重呢?”
李青驻足原地,看着孟大人向他拜别、渐行渐远,许久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