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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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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风来得快去得快,摩天轮停转二十分钟后,大风渐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开始缓缓飘雪,工作人员冲进岗位手动重启过速跳闸的摩天轮,一个个包厢的游客面如土色地被工作人员搀扶下来,园内救护车鸣笛直冲到摩天轮底下救人。

    起大风时贴近地面的包厢只是摇晃,越往高处,摇晃越剧烈,轻者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下来就开始抱着柱子狂吐不止,重者直接断胳膊断腿。

    季言礼是被抬下来的,其实他自认为伤得不重,就是玻璃划破了脑袋,一头都是血,看起来格外瘆人,像是被开了瓢的西瓜,他的腿也没断,只是膝盖小腿后颈脖子都被包厢内的各种凸起撞了个遍,浑身上下没块好地。

    季以禾和奚野都搀着他往外走,季言礼一脚迈出去,因为浑身上下都疼,也分不清是哪里疼,迈出去的是崴了的脚,直接往地上一扑,季以禾吓得大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凄厉,所有的医护人员跟饿虎扑食一样把他抢救到了担架上,抬着就走。

    奚野抓着担架杆一路追着跑,雪落在他的头上,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季言礼,嘴唇颤动,喊了声:“学长……”

    季言礼颤巍巍地歪头看向两人:“你们摔着了没?”

    季言礼又举手,像个课堂上要发言的学生:“能不能把我放下来,我真挺好。”

    真挺好的季言礼被抓走缝了十三针,头胳膊腿都缠上了绷带,看起来活像个木乃伊。

    病床前奚野和季以禾一人一个凳子坐着,不说话不吭气,季言礼躺着看得他们一个赛一个的哑巴,哭笑不得:“干嘛呀干嘛呀,我缝个针跟我死了似的,真不疼,你们不吃晚饭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奚野,要不你下楼跟以禾一起随便买点什么?”

    他们去了很久,久到季言礼以为两人丢了,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差点就要拎着吊水瓶金鸡独立跳出去看个究竟,好在两人好端端回来了,就是嗓子都有点哑,知道是去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吵架去了。

    “你们吃什么了?”季言礼关切道。

    季以禾:“麻辣烫。”

    奚野:“炒饭。”

    两人冷冷对视了一眼。

    季以禾:“炒饭。”

    奚野:“麻辣烫。”

    季言礼感到一种微妙的气氛,圆场道:“哦哦哦一起吃了是吧?”

    季以禾:“是。”

    奚野:“不是。”

    他两异口不同声,顿了顿。

    季以禾叹了口气:“一起吃的。”

    奚野百不耐烦:“各吃各的。”

    季言礼看出两人有点不对付,也不忍心拆穿他们毫无默契的谎言:“……哎,都行都行……饱了就行……谢谢谢谢还给我带饺子了,你们太贴心了,还是我最喜欢的芹菜馅儿,我隔着袋儿都闻见了。”

    季以禾在拆塑料筷子,突然说:“哥哥,是我挑的味道。”

    “好……”季言礼想夸她。

    奚野掀开打包盒,冷不丁打断:“是我说要买饺子。”

    “诶,更好……”季言礼弱弱道。

    飞鸟游乐园不仅三人的游乐园门票免了,医疗费付了,还给受伤的季言礼赔了两千块钱,送了两张年卡,季言礼表示很满意,血赚不亏,甚至想从床上爬起来给个五星好评。

    他卧床休息期间,奚野的寒假家教补课自然就暂停了。

    奚辰担心奚野的学业,生怕就此跌回年级倒数五十的深渊,委婉地表示:“要不再请个临时家教?”

    奚野本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听到这句话脚步停了,回头说了近一周跟奚辰唯一的一句话:

    “我不需要第二个家教。”

    那个周末是个难得的晴天,任景秋发微信来约他小区打球。他们住的是个不算多高端的小别墅群,主要是离学校近,小区内自带各种免费的体育设施,有专人维护。

    积雪被专人铲到了篮球场边缘,灰蒙蒙地堆积成小山,冰冷的针叶树透过暗绿色的铁丝网伸进枝丫,篮球拍在铁硬的地上有股金属音,发出单调的“砰砰”声,在场地中铮铮回响。

    两人身子都冷,一边交替投篮一边热身。

    奚野穿了件黑色长袖,任景秋把半长不短的金发在头顶扎了个乱蓬蓬的小辫儿,一边运球,一边问:“学长好点儿没?我听说他去游乐园玩出事儿了,我要去看他来着,他叫我别去。”

    “不知道。”

    “害,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我肯定第一时间扑上去给他挡着啊,毕竟我都分化成a了,”三个月前才分化的任景秋骄傲得闪闪发光,“可惜上周末我哥带我去爬雪山了,学长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让他问你来着。”

    奚野拍球的手停了,篮球挺硬地在地上沉闷一响,跳到了他手里,奚野抬头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你让他问我的?”

    “对啊,”任景秋扬手一个投篮,一个漂亮的空心球,他小跑着上前捡球,“我本来都怕他失望,因为我以为你肯定不去的,诶飞鸟游乐园,咱两不是有一年办了钻石卡都玩吐了么。”

    “谁跟你咱两。”奚野淡淡道,三步上前一个扣篮。

    他个子很矮,但是弹跳力惊人,下蹲起跳的时候会让人有种错觉,好像那一瞬间重力短暂地失去了作用。

    “漂亮!”任景秋不计前嫌,丢了球给他鼓掌,掌声清脆。

    奚野和篮球一起重重下坠,面无表情地运球跑了一圈。

    任景秋继续唠叨:“然后学长还给我发了奖状,居然是手写的,你不知道学长的字多漂亮,跟打印机似……”

    “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哦对,你也知道,”任景秋毫不在意,“他给我发了个横江一中初一最有潜力奖!他是不是看到了我身上无穷的可能!当代华罗庚!他还说他非常希望我能考个年级第一给他高兴一下,哎我说我哪能行啊,您还不如指望奚爷一鸣惊人,我说得对吧?”

    奚野站定不动了,只看着任景秋眉飞色舞,篮球空落落地在他指尖打转。

    “他给你发什么奖了?”任景秋好死不死地问。

    奚野静了两秒,反问:“告诉你干什么?”

    “哎哟,不够义气,”任景秋撇了撇嘴,继续投篮,“算了,反正肯定比我的好,话说我在跟我哥商量,给学长加点家教费,毕竟他每次都早到迟退,还给我整理了好多资料,而且吧,他妈妈不是病情加重了么,我看他天天都很辛苦……”

    “他妈住院了?”

    “你不知道?”任景秋惊讶道,眼睛瞪大了,“那,你别说是我说的啊。”

    “他主动告诉你的?”奚野又问。

    任景秋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虽然是他死缠烂打追着季言礼屁股后头足足两周,要他周末迟点走陪他打王者荣耀,季言礼才说他得去医院。

    但是!

    任景秋理直气壮:“我又不能把学长吊起来逼问!那当然是他主动告诉我的!”

    奚野又不说话了。

    “你今天好沉默啊奚爷,”任景秋纳闷,拍着球绕着他跑,像个聒噪的金毛鹦鹉,“奚爷奚爷奚爷?要不咱们一起去看学长吧?拉个横幅什么的,就写‘他永远可爱的徒弟’,呸,‘永远爱他的学弟’!”

    “你要去自己去。”奚野隔着远远的,突然跳起发力,狠狠把篮球隔空灌进了篮筐里,掀起的一阵寒风吹起了任景秋的头发,他又使劲拍手:“太强了啊奚爷!”

    “我回家了。”奚野突然说,抓起矿泉水瓶就走。

    寒风凛冽地刮在脸上,像一个个耳光,呼啦啦的冷气从衣角里往里灌,刚刚出了汗的身体一下冰得通透。

    学长不是对谁好。

    ……学长对谁都好。

    季言礼重回岗位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谢安之的病情稍稍稳定了一些,之前因为长期使用布洛芬和阿司匹林缓解腺体疼痛,导致肾衰竭和接踵而至的贫血,为了治疗胃溃疡吃的奥美拉唑胶囊爆发意外的过敏性休克,高血压导致的肺积水让她很难顺畅的呼吸,血小板和白细胞不足正常指标的一半。

    平静的外表下,内里千疮百孔。

    人体就是一台精密且环环相扣的机器,一环出了问题,会连带着全局都逐渐崩盘,而偏偏腺体又是其中最核心的部件,上连脑垂体,下连生殖腔。

    她就像患上了癌症,一场叫做死亡的癌症。

    洗标记的omega都很难活过十年。

    谢安之坚持活了多少年?齐医生找季言礼谈话的时候说,她已经活了十七年,算得上临床的奇迹了,受到良好的照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必然有一个持之以恒单方面给予她信息素安抚的alpha。

    而季知书已经死了五年了,一场突发的车祸,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和季言礼同龄的、十岁小孩儿。

    这么久了,季言礼有时候还会梦到五年前的事情,梦到十岁的他跌跌撞撞拉着妹妹的手,奔跑在雪白的医院长廊里,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模糊渺远,他看到妈妈苍白绝望的脸,像是那一刻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顺着寒风流走,他看到被布蒙起来的父亲的尸体。

    那晚黄昏,离开家的季知书还在说要庆祝一番,因为季言礼又又又考了第一,八岁的季以禾拍手说要买蛋糕,季知书本来说改天,架不住谢安之捂嘴轻轻地笑,说好啦你个当爸爸的,儿子难得考第一嘛。

    季知书无可奈何道,哪里难得?不是每一年每一学期每一次么?

    他嘴上嫌弃,脸上还是喜滋滋的,一边披外套一边说大冷天风大,自己一个人去买,有啥买啥,买不到拉倒,不许季以禾哭鼻子,是哥哥考第一又不是你考第一,还要大家别等他,先吃着。

    三人没吃,一直在等他。

    ……再也没等到他。

    他看到了车祸现场的照片,谢安之拼命捂着嘴,挡不住大滴大滴滚下来的眼泪,一片血泊中,一个被车轮碾碎压扁的蛋糕,扎着彩带的盒子被压扁,缝隙中渗出的白色奶油混在积雪和血中。

    季言礼仿佛耳边听到了季以禾尖利的哭声。

    他指尖猛地颤了一下,手掌抽筋般的攥紧,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背上的小毯子顺着脊背滑下,护眼灯的光照得他清醒了一些。

    季言礼捏了捏鼻梁,戴上眼镜,迷茫地看着大书桌前座位上,正勾着腿坐着看他的奚野。

    “几点了?”季言礼声音有点哑。

    他最近精神一直不太好,怀疑是因为头上缝了针,嗜睡,头痛,而且整天晕晕乎乎,像是发烧的前兆,他自己灌了一包感冒药下去,想把病情扼杀在摇篮里,结果怀疑买的是盗版药,什么用也没有。

    奚野笔杆指了指挂钟:“自己看。”

    “十点了?哎哟喂,”季言礼一拍脑袋,“我怎么回事,我睡了两个小时?这这这……”

    好家伙,一整节家教课,他就趴在奚野旁边睡过去了!

    季言礼简直气死自己了,他这算哪门子的家教!

    “没事儿,”奚野无所谓道,“反正你醒着我也不听。”

    季言礼又是翻他的本子又是翻他的卷子,发现一个字也没写,急得头痛:“两小时你都在做什么?总不能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吧?”

    奚野什么都没说,就看着他笑,眼睛黑漆漆的,像墨水点上去似的黑白分明。

    “真对不起,我之后给你再补一节,今天当我没来。”季言礼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遍,低头道,又问,“你怎么不喊醒我?”

    “你为什么这么困?”奚野反问。

    “那谁知道呢,可能因为冬眠时间比别人长……”季言礼不愿用家母的病情讨同情,随便搪塞道,看着奚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又不知道哪儿得罪小少爷了,忙道,“这样吧,今天就到这里,你好好把作业写完,我明天再来,行不行?”

    “就今天吧。”奚野说,很少见的把态度用来挽留而不是轰人滚蛋,“你等十二点再走,我让司机送你。”

    “为什么啊?”季言礼问。

    外面在打雷,早春的雷声一阵阵闷响,青白色的闪电映亮了白纱窗帘。

    奚野沉默地看着他:“好不好?就今天……你都没有给我奖励。”

    季言礼心说啥奖励,期末奖励?不是斥巨资带你去游乐园了吗?那任景秋还什么都没得到呢,空有一张两块钱门口复印店打印的奖状模板,人家还不是很开心!

    奚野又不说话了,就不停摸着宝贝的脑袋,宝贝困得直打盹,季言礼莫名觉得奚野今天情绪有些低落,虽然他自己身体说不出的难受,但他觉得还能忍忍,就坐下来说:“那也行,我回去就直接睡觉吧,我给以禾打个电话,让她别等。”

    当时他不知道,所有胸闷嗜睡头晕发热的症状,不是因为缝针,也不是因为感冒。

    而是他第一次,姗姗来迟的发情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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