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苦蓝
盛初其实没有听见远处森林传来太多的冲突,但出于担心,略一思索,还是选择把那个叫“阿凯斯特”的男人敲晕绑在树上,循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断崖边此时十分紧张,檀朝趴在地上,石子隔着毛衣随着摩擦不断扎进肌肤,绷紧的手臂微微露出半截,白皙手腕处因为用力青筋暴涨。
“抓紧我,往上爬!”手腕下方,紧握不舍的则是稍一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丁阳华,檀朝盯着他,一惯沉静的眉目因为与地球重力相抗显出焦急与心忧,“往上爬,听到没有丁阳华!”
丁阳华做梦都没有想到,当他承认了那些荒诞可恶的罪行后,眼前这个警察还是随他义无反顾地扑到了断崖边。此刻,上方紧拽的动作和下方漆黑的深渊对峙撕扯着他的身体,他一方面感到无与伦比的痛苦,想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一方面又为悬崖上方女人的作为感到难以言喻的酸楚,想如对方所说,再往上爬一点。
可挣扎到最后,他还是决定向下坠落:“警察姐姐,你松手吧……”这一生太苦了,也做了太多错事,已经没有岸可以回头了。那些他极度憎恨的人,如果不是他蓄意报复,凭正常的司法力度,终有重见天日之时,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希望。所以,算了。
檀朝不可否认,一旦丁阳华被捕,面临的必是无期或者死刑的指控,不存在更多选择。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在听见那些悲惨故事的这一秒,哪怕是为了弥补从前警方的失责,她都希望对方不要坠下去。
“少废话,抓紧我丁阳华!”由于地形,拉拽本来就耗费体力,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将近一米八的成年男性,檀朝是打算跟对方好好聊一聊,但绝对不是现在,“右手!右手也伸上来!”她接着命令。
丁阳华很感激生命走到最后一刻,有人这样为他奋不顾身,仿佛他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杀人罪犯,而是十三岁那年被许多人欺负的小孩。可到底来不及了,过去来不及,现在也来不及,此时的断崖,哪怕他乖顺伸手,那个叫檀朝的警察也救不起他。
“抓紧!”支撑手臂的岩石猛一松动,檀朝心脏一沉,意识到什么,忙不迭开口。
“放手吧。”如果上一句请求还带着些许留恋,那么这句就是彻底不剩了,丁阳华比檀朝看得更清岩石的松动,他不想拖累这难得愿意救他的人,苦涩笑了笑,听话举起右手伸过去,却不是握住救命源泉,而是试图一根根掰开对方攥紧他的手指。
其实这种时候,但凡檀朝犹豫一点,稍稍松动,人就会在第一根手指被掰开时没有退路地坠下悬崖。可她是檀朝,她决定救一个人,就一定不会让他死在现在。
被掰的右手忽然松力,只靠左手抓住对方左腕,檀朝望进对方惊讶的双眸,在崖边岩石晃动间,仍然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准确地用右手握向对方另一只手腕。
“看在我这么辛苦救你的份上,帮个忙,让那些欺负小孩的畜生伏法,行不行?”
她没说为了其他小孩不再受同样的罪,这太高尚,也没说为了立功减刑,这对其他受害者的家人也不公平,她只是道:
“让你自己再救过去的自己一次,让他们道歉,让他们说被伤害从来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他们,行不行?”
在那段近乎畸形的父子关系中,在那段价值摧毁、情感虐待的过程中,错的并不是自己,自己并非活该,行不行?
檀朝最终还是在这个时候耗费体力说出了柔软的话。她想在此刻留住对方。
而谁能拒绝这样哪怕死亡也要拉你一把的挽救呢?至少丁阳华不能。在对方随着晃动岩石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那刻,他心软了。
“行。”
沙哑的喉咙道出颤动的单音节,他回握住女人的手,想随着她往上走一点,可是两人稍一用力,碎块就哗啦一声,从岩石上剥落下来。
“慢一点,不着急,我们慢慢来。”檀朝卡着一口气,温声引导。
丁阳华眨眼,呼吸也滞在喉咙里。
慢一点,只要慢一点,他就可以……晃动的岩石忽然大块脱落,不偏不倚砸在丁阳华脸上,丁阳华倒抽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抬眼,就听岩石响动,手上腕力微松,自己像坐跳楼机一样,往下猛地一沉。
“没事吧?”檀朝面前的岩石突然碎裂大半,令她惯性一抖,幸好反应够快,才在手腕失力的瞬间重新握紧。
丁阳华没事,只是担心这种情况还能坚持多久,会不会再一使力,岩石就全断了?
放弃的念头再次涌入脑海,他艰难地抬起双眸,正打算说一些丧气话,就听见断崖上方传来一阵草木窸窣,然后有人说了一声“檀大队长需要帮忙吗?”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此等与死神扳手腕的关键时刻,盛初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三指粗的藤蔓,仿佛一道光从天而降。
“那个人呢?”檀朝回眸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给她缠系,又给自己腰上扎扣,忍不住想找一点额外话题。
“被我打晕了。”盛初说,听着踩一步就响一步的断崖边缘,不由扯了扯嘴角,才按照檀朝吩咐的,用身子压住对方小腿,“这样就可以了吗?”
檀朝刚刚让对方试验过藤蔓的结实程度,承重量过关,才让对方一头绑着大树,一头绑着她俩。只要保证她们不会完全掉下去,那么就算身下这块岩石完全碎裂,她也能把丁阳华从下面带上来。
“可以。”檀朝回答盛初,微弯的唇角显示出善意,“但记得我说的,如果我朝下滑,立刻松开我。”
营救这种事,对方是专业的。盛初娇贵大小姐,此时自然乖乖应声,然而沉下眉,心里想的却是哪怕暴露,也绝无可能放手。
不过幸好幸运女神站在她这边,接下来的过程只是岩石部分坠裂,稍稍惊险了点,但到底没有遭遇整体塌陷。檀朝一把把丁阳华拽上岸,都没有多喘一口气,就催促着盛初退后离开,然后拖着丁阳华奋力奔向系着藤蔓的大树。
呼吸急促。
头顶银月如霜,漏在惊惶面孔。
檀朝看了丁阳华一眼,终于松开对方,面向盛初,在深秋彻骨的冷风中,揉了揉自己近乎脱臼的手腕。
分局交警大队和市局刑警是同时找到这几人的,看着银手铐已经扣在两名逃犯手上,不由汗颜:他们一组五个人,三组加起来十五个人,都不如人家大队长和协助办案的心理专家效率高。
檀朝对此懒得客套,拍了拍交警队大队长的肩,就看向市局过来的王为国和孙大江等人,示意他们把犯罪嫌疑人押上警车。
王为国和孙大江听命,一前一后走向沉默的两人,为他们戴上脚铐和蒙上头套。
一场逃窜与追捕终于在此刻结束。
檀朝望着坐进警车的两人,叹了口气,回头正准备和其他警察一起去蹲守西南小道出口,抓丁阳华所说的可能来接应的人,就听身边一直安静无言的盛初道:“檀队长,你不去擦点药吗?其他警察又不是吃白饭的,怎么抓这么些人都要你亲力亲为呀?”
这声音柔媚婉转,好听得很,但叫身边忙活一天啥成果都没有的警察听了,却犹如刀子扎在心口,瞬间对号入座。
“是是是,盛主任说的是,那个檀队,你去车里处理一下伤口,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交警队大队长反应快,忙赶在本地派出所所长开口前,靠过来接话。
接应的人可能来也可能不来,这么大阵仗抓捕下,说不定早就逃了。檀朝想了想,觉得就那么一处卡口,交给其他人也没必要不放心,遂朝接话的干警和旁边小所长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两位了,有什么事通知局里。”
“是是。”两人齐声回答,手一招,忙吩咐下面行动。
盛初一身绿色毛衣抱着双手站在夜风里,虽然冷得耸了下肩,但乐见其成。她拨开吹到脸上的头发,转眸正准备问檀朝上哪辆车,就见眼前忽然横过来一件深灰色风衣,对方说:“脏是脏了点,但保暖还不错,你穿上吧。”
虽然这样说庸俗了点,但坐在车里,穿着两万多一件的burberry风衣,盛初确实感到格外暖和,她其实很想问对方,这么有钱当什么人民警察啊,但在对方不爽目光瞟过来时,她还是选择乖乖闭嘴,然后伸出自己被地面磨破皮的右手手臂,一双笑眼继续弯弯:“谢谢檀队长,辛苦檀队长,檀队长亲自给我处理,我怎么好意思?”
十分钟前,檀朝在随同队医的配合下,快速处理好了身上的一些擦伤。但轮到盛初时,这人磨蹭得很,一会儿说队医手太冰,一会儿说队医力太重。
队医好生无语,这袖子是对方自己捞的,涂药用的是棉签,就轻轻几下,怎么就变成了她手太冰,她下手重?
“伺候不来大小姐。”队医走出车厢,将医药箱交给檀大队长,十分有脾气。
檀朝不禁无语在风中。
但想着人家大小姐今天确实不容易,甚至比那些干警还有用,又觉得小小一个涂药,没必要让对方不开心。
“我帮你涂,你话少点。”檀朝拎着医药箱钻进车里,和对方目光对视。
盛初点头,认真表示一定做到。但还没涂完左手,她就开始独自讨论身上这件限量风衣的版型和与檀朝的适配程度。
檀朝听得眼角直抽,然后终于在对方把话题转向“钱”时,递了个不爽眼神过去。
“不好意思就少说一点话,嗯?”扬起的尾音格外不满。
盛初下意识缄口,但眼珠子转了转,还是决定继续问道:“檀队长,我说真的,你家里这么有钱,怎么想着来当警察啊?”
檀朝的父亲是不便提及的人物,信息较少,但檀朝的母亲,稍稍用心,就可以查到对方是资产过千亿英镑的地产大亨闻氏园林的独女兼未来接班人。
“有钱不能当警察吗?”大抵是知道对方被人包养,所以虽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檀朝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她平静回答,棉签沾着碘伏有一下没一下扫在对方光洁如玉的手臂上。不得不承认,这人单单看手,就漂亮得相当有资本。
盛初没注意对方的眼神,正问得上头:“能是能,但不累吗?我看你也不太像从小受影视熏陶,有类似理想的。”
这话可就问得有些深了。但以两人交情,有必要如实回答?
檀朝盯着对方手掌处的小伤口,故意重了一下,见对方收起话匣下意识瞪她,破天荒地瞬间笑开。
“有理想啊,怎么没有理想。”她说,语气在笑颜中淡得像雾缥缈又不可信,“我就是为了抓住凶手,才决定当警察的。”
涉及杀人、爆炸、走私、行贿等一系列罪名的10·28特大要案随着首要犯罪嫌疑人丁某华的落网在互联网上掀起一片哗然。
有说高智商犯罪太可怕的、有说辜负国家父母培养的、也有为他争辩说是无可奈何的……总之各有各的说法,但都毫不意外的,把犯罪起因涉及的未成年家庭和校园保护送上了热搜。
许多人在类似话题下讲述自己的相似经历,其中也提起“落魄小狗联盟”这个关键词。
檀朝让赵常乐记得收集相关信息,同时基于隐私保护,禁止传播有关未成年“□□派对”的“谣言”。
丁阳华在看守所单独羁押了两日才被提审,出乎姜燕预料,这个犯罪多起的嫌疑人并没有原形毕露展现出不耐烦,而是一如最开始福利院门口所见,安安静静呆在原处。
檀朝对此倒不意外,因为对方既然决定跟她上来,就一定会配合。
除了核对个人基本信息,她没有像讯问其他犯罪嫌疑人一样让对方交代犯罪事实,而是让对方自己从第一起犯罪预备开始供述。
丁阳华说得很慢,除了实在回忆不清的,其他的都能与另外几名供述形成印证。此外,他还额外提供了一份境外和某行政机关协助走私的人员名单,以及为另一桩涉及未成年强奸和聚众□□的案子提供了线索。
丁阳华的母亲见儿子被抓,没两天丈夫又被抓,不禁跑来看守所质问,被犯罪嫌疑人拒绝会见。犯罪嫌疑人丁阳华指明,在羁押期间,除了提审,他只见夏春仪和盛初两个外部人员。
夏春仪自然不用多说,这个人陪伴过他太长时间,他喜欢对方。只是遗憾不能继续陪下去。
至于盛初,这人既然负责研究青少年犯罪心理,那在自己死之前,他想为对方提供一点具体的、血淋淋的案例。其中能不能预防犯罪另说,至少他希望对方这群人能因此多关注类似群体。
盛初隔着铁栏杆疑惑:“原本不是没这个想法吗?”
丁阳华把长刘海剃了,寸头下的眼睛宁静又清澈。他原本的确没这种高尚的想法,可是当檀队长通知他,包括他继父在内的部分犯罪嫌疑人已经捉拿归案,并可能面临无期以上指控时,他还是决定改变主意——如果可以,帮忙救另一个他,另一个夏春仪,另外更多的、没有任何错的孩子。
盛初形容这叫“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檀朝额角微抽,让对方不要说这种酸话,赶紧将所有受害者经历汇总、分析和评注后,交到局里。
盛初表示收到,结果送上来的报告册结语最后一句,更不像此人寻常作风。
她说:“青春是苦涩的大海,一半翻涌耀眼在阳光下,一半就无声窒息在归墟里。”
归墟,据说是海中生物死亡后都会漂流而去的地方。
檀朝不禁对盛初刮目相看,但刮目相看的结果,也不过是和对方一起站在楼外点燃一根烟。
“你又不抽,老装什么?”盛初不是第一次想吐槽对方任由烟支烧尽的行为。
“闻个味不行?”檀朝瞥对方一眼,微扬的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在讥讽,“你连烟味都不爱闻,怎么还找我要烟?”
抽烟、喝酒、打牌这种事,有时候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做,而只是简单地想凑个热闹。
盛初第一次见对方抽烟,就觉得对方寂寥,所以刚刚见对方拿着烟盒走出办公室,她忍不住就跟了上去。
现在或许只是闻个味儿,但闻味道以前,又是因为什么,试图用这种东西排忧解闷呢?
盛初不清楚,只能笑呵呵答道:“怕过路人说檀大队长小气,抽烟都只独一份儿的。”
感情还是为了她着想。
檀朝失笑,扬起的唇角弧度不明显,但确实是发自肺腑在笑。
盛初喜欢这种表情,像猫伸出爪子在心上挠痒痒,不由凑得更近,道:“借个火吧,我也想闻闻味儿。”
精致妩媚的面庞夹着成熟女人的茉莉香凑到眼前,檀朝怔了下,下意识后退,抬头望见对方戏谑的表情,不由暗道一声“混账”,从对方手里抽走细长的烟支,“吸二手烟有害身体健康,”她说,连同自己那根也捻熄扔进垃圾桶里,“我还有事,先不聊了。”
其实也是真的有事,并非什么战略性撤退。
檀朝这边刚抓获丁阳华没多久,冯局就过来找她,问她有没有时间参与一下省厅那起码头上枪杀案。
从心底深处来说,檀朝不想参加,省厅当初来人找她麻烦,她还没有消气。但冯局腆着老脸来找她,意思就是碰上了麻烦,她又不忍心拒绝。
“先说说看。”檀朝犹豫中。
码头枪杀案中,除寻常的犯罪问题,还需要解决的一个点就是23号码头被封,原本应在此卸下的煤炭等冬季民生资源就要转至其他港口卸货。可其他港口货物也多,煤炭等转运物资需要在后排队,这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民生供应迟延。而一旦民生稍稍缺乏保障,市长热线就会被广大人民群众打爆。
檀朝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为此试探道:“冯局的意思是,其他港口的货物有许多属于我母亲闻氏园林的建材,为了减少矛盾,希望我在中间转圜一下,让民生物资先走?”
“冰雪聪明!”冯局不禁鼓掌夸赞。
檀朝此时却不乐意了,原是为这事找她参与。她撇了撇眉头,不满道:“这恐怕不行,她的事哪里轮得到我做主,我几天没接她电话,还担心我的下场呢。你们不如自己交涉。”
若闻氏是纯粹的商户,先礼后兵,那倒方便交涉,可问题在于人家的前夫,也就是檀朝的亲爹不简单呐!混官场的明面上一套规矩,私底下也有运行的潜规则,早知道夫妻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承不承认是靠山。很显然,眼前无法判断是,也无法判断不是,这最难办。
“小檀啊。”冯局知道檀朝吃软不吃硬,耐下性子正准备和对方说道说道,就见对方忽地摆手,走到外面接起电话,一脸严肃,“喂,妈妈。”
闻佑哪里是别人口中冷酷至极又专横霸道的女人,听见女儿声音,瞬间隔着听筒爽朗笑开:“宝贝啊,在干什么?听你领导说最近案子忙完了?忙完了就好,正好妈妈今天下午六点到平城,你要来接我哦,记得穿得正式和漂亮点,妈妈会给你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