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林中
逃跑的少年姿势有些奇怪，黑色立领夹克遮住的脖颈处，一只手按着一团扎眼的白色。
檀朝结合夏春仪着急但还是得以发出的两条信息，认定这人在不久前受了伤。可为什么受了伤、知道自己暴露，还要冒如此大风险跑到现场来？
这不符合常理，但眼下也没有细究的必要。檀朝追到马路对面，见对方脚下一绊，踉跄在地，盘了手铐正打算上前缉拿，就听喧嚣人声中，忽然炸起一声枪响，眼前二十公分处的绿色环卫垃圾桶被子弹射穿倒地。
有帮手？
上前的动作一滞，檀朝下意识寻找遮蔽物，只见她侧身，刚闪到一棵广玉兰后，原来的站立之处就被子弹射出一个小坑。
有帮手，且是毫无畏惧之心的亡命之徒！
檀朝沉眉，子弹上膛，喘了一口气正要探身行动，就见一辆改装过的灰色特斯拉忽然冲破交警所设路障，然后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地把丁阳华拽了上去。
该死！
檀朝朝着车轮位置，当即开枪，然而子弹只是让车身轻微歪了一下，下一秒，特斯拉就沿着宽阔的熙宁大街轰鸣而去。
身后，交警愣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三三两两跑上警车，警笛声霎时响彻云霄。
檀朝站在路旁，预备搭其中一辆，然而见眼前突然漂移过来一辆黑色别克，又不由分说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黑色别克领头，三辆警车随后，站在路旁准备撤离的群众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阵风就过去了。
车内，檀朝跟身后分局交警大队队长通完电话，要求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前方特斯拉轿车中的犯罪嫌疑人，才转头看向把着方向盘、油门踩到底的人，扬起眉梢：“跟得不错。”
檀朝鲜有主动同她说话的时候，更别提夸奖，盛初盯着前方车辆，心里笑起来，但觉得气氛太紧张，嘴上又道：“还行吧，要是开得是檀大队长几千万一台的限量版迈巴赫就更好了。”
檀朝的车此时还停在欢乐谷的地下车场，要是真开它，应当确实能追平前面那辆灰色改装货。但到底没时间，眼下这车飙到最高速，仍差着一段距离，檀朝只好说：“不跟丢就行，出城到郊区路段，会有当地派出所拦截。”
像开车出逃这种桥段，在北美人稀地广又多公路的地方可能行得通，甚至直升机也拿你没辙，但在境内，开进市中心就是死路一条。丁阳华和他的同伙没有如此选择，已然是明智之举，但开往郊区，顶多也只能多逃窜一阵功夫。
方才檀朝和交警队长进行通话，就是让对方确定可能的逃离路线后，提前通知下面做好拦截准备。
回答得这么正经，倒让盛初有点不好再开玩笑。她努了努嘴，和前方特斯拉一起转弯，心想跟丢是不可能跟丢的，要不是人设限制，她现在还能和对方玩一把现实版“速度与激情”。
檀朝见她没接着说话，也没再多开口，抬头环视了一圈车内空间，微微蹙眉，低头正打算打给姜燕，询问丁阳华房间内线索，就见下坡转弯处，丁阳华突然探出车窗，对着盛朝前方的挡风玻璃扣下扳机。
“趴下！”檀朝下意识倾身靠近，用手臂按下盛初脑袋，同时猛地往右打方向盘。
子弹打到后车门上，震耳一声，车辆在弯道上发出刺耳摩擦，幸好急踩刹车，才没有撞向护栏。随后警车本就隔着一段距离，现下眼尖，齐齐减速绕过，正好避免追尾。
“檀队！”良阳区分局交警队大队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还没来得及下车查看，就见檀朝比了个“ok”，继续追踪的手势。
“是！”三辆警车立马重新跟上。
“没事吧？”后车门玻璃轻微碎裂，但其他无碍，檀朝瞥完一眼，迅速低头询问怀中人情况。
盛初被檀朝摁在扶手盒上趴在，整个人在对方手臂下面，说不上有事，就是姿势挺怪的。她抬头看檀朝，微微噘嘴，正打算说个什么，就听檀朝严肃道：“没事的话换个位置，我来开。”
“……”
在破案这件事上，檀大队长真的非常讲原则，讲效率。
盛初坐到副驾驶，把想象的一肚子温情场面吞进肚子，然后看着檀朝退后、调转车头、踩满油门，把小小一辆别克开出了争夺f1大奖赛冠军的气势。
丁阳华本以为干掉一个大的，后面三辆警车可以轻松甩掉，没想到警车是跟屁虫，不近不远惹人嫌，那辆黑色别克又重新追了上来。
“丁，根本甩不掉！”开车的是个黑发碧眼的混血种人，名叫阿凯斯提，身材魁梧，皮肤粗糙。面对此种境况，他说中国话相当利索，“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们早出港了！”
他在大约一个小时前，收到丁阳华消息，事情已经暴露，要立即脱身。丁阳华不是组织内的骨干，但其出色的计算机能力受到上面赞许，上面要求非必要不能将其抛下。基于此，他开车过去接人，原本计划了出港离境，北去日本，结果走到一半，这人看见欢乐谷现场有人质遭劫持的新闻，又命令他调转方向。
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自投罗网的行为，但对方枪口抵在他脑后，他只能照做。欢乐谷现场上百号警察，到达后他就打算开溜，但又接到上面电话：丁阳华知道得太多了，他还有很大用处，不能让他落在警方手里。
上面相信他，将保护任务交给他，可现在来看，中国的这些警察完全不像传言中十分弱小，尤其是黑色别克里那个女的，居然……
“砰——”
后视镜才瞥见探出车窗的动作，子弹就打在了轮胎上。
特斯拉在道路中央一阵剧烈摆动，阿凯斯提猛打方向盘，才得以稳住车身。
“打不穿吗？”盛初自言自语，并没有想要檀朝回答，就见檀朝又向外来了一枪，打在车窗玻璃上，然后坐回原处道，“改装过的，车胎防爆。”
“那你还打？”盛初不理解，“吓他们？”
自然是有吓的成分，让他们知道，别随便对着中国警方开枪，赶快束手就擒，但另一方面，檀朝笑了下，兴许是看错了，有些不同寻常的蔫坏：“帮你报仇。”
体验可能被子弹射穿的恐惧。
盛初微怔，眨了眨眼，回过神，见对方已经收敛神色，一脸严肃地准备和后面三辆警车展开夹击，逼停犯罪嫌疑人，又默默拉紧安全带。
前后车辆剧烈碰撞，震得脑门都晕乎乎，果然还是想错了。
丁阳华没想到这个被夏春仪称作“檀师姐”的警察这么勇猛，飙车、开枪、撞击，没一样她不敢的。他有些崩溃，下意识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栽了，可到底还没彻底走入绝境，他利用手机规划着这一带的地图，片刻，激动道：“阿凯提斯，待会儿必须不管不顾冲过城郊防线，然后左转驶进五百米外的森林，那里还没开发，地势复杂，我带你逃出追捕！”
开车跑得是快，但照这么个夹击和开枪法，他们手中的两把枪根本拼不过。只要他们借助冲破防线的时间差，先躲进未开发的森林，那利用小路逃跑就是有可能的。
阿凯提斯想了想，应声同意。
城郊宜芳派出所在各个交界处已经等候许久，除了拉线，设置路障，他们还各堵了两辆警车，然而待看见犯罪嫌疑人的灰色特斯拉以超乎想象的码速撞开路障，又撞向警察时，他们只能急忙松线闪躲。
“靠！”其中一个大骂，转头看见铁板路障合拢又堵住后面的车辆，急忙上去挪开，“领导！”
“跟上。”檀朝倒是佩服前方犯罪嫌疑人不管不顾的姿态，铁板都撞，看来的确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她就……等等，为什么转弯？
“前方五百米处是一片森林，还没进行开发，地势比较复杂。”盛初在察觉对方行踪变动后，当即进行定位反馈。
檀朝瞬时明白过来，脚下油门踩得更深。
平城市郊区一带，其实已经靠近其他县市，有不少因为行政区域划分问题，存在事实上管理争议的地方。五百米处的森林，原属邻市下面某县，但因为资源颇多，被平城市申请划入管辖，现下决定还没完全下来，某县可能还在管理。
如果犯罪嫌疑人深入该地，则不仅面临地势复杂问题，还可能和原本就看平城市不爽的某县政/府或环保部门产生矛盾。
丁阳华和阿凯提斯的车速已经飙到了最大码，快得不仅感到头晕，甚至连刹车都踩不住，往前冲了好几个身位，撞到树上，才堪堪停住。
“快，下车。”可完全来不及顾忌额头撞伤，两人一见车身停下，忙不迭拉开车门爬出去，一边吐一边朝森林深处跑。
檀朝念及车上有普通人，虽开得快，但到底慢了半步，到达时只瞥见两人踪影，等一追上去，他们就消失在森林傍晚的迷雾中。
“檀队，分开找吗？”交警大队长上前来。
檀朝嗯一声，补充道：“留三个人守在这里，再派人和县政府那边打声招呼，你们自己决定，我…”她看了眼盛初，对方都跟到这儿了，“我和她走这边。保持联系，注意安全。”
迎着日落这条路是刚才两人消失方向。
大队长应声，但还没来得及回一句“檀队也注意安全”，就见英姿飒爽的女人带着身边漂亮得无可形容的女人转身跑远。
“……学学！”大队长说。
身边干警：“是！”
闲言不过两三句，正式行动时，每个人都极其专心和戒备。
檀朝沿着呕吐物追了小半截，之后就是追踪一些踩踏痕迹。不过由于天色将暗，森林枝叶繁茂，部分痕迹逐渐被隐藏。此时只见她蹲在一个岔路口泥泞地，打着手机灯光观看两边脚印深浅。
“两人应该光脚走过去的，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但很明显左边的脚印更清晰，所以我猜测左边是两个不同的人，右边则是丁阳华一个人，为了迷惑我们这群警察，故意走过去，又倒着走回来。”
“你觉得呢？”
檀朝其实肯定自己的想法，也没想要盛初给出其他答案，但对方默不作声，这就很奇怪。她竖起手电，往后晃了下，见对方蹲在不远处低矮草木前，像在看什么东西，连她打招呼都没注意，不由好奇走近。
“在看什么？”站定两秒，她开口，十分寻常的问话，却把蹲在地上的人吓得结实，只见对方下意识收拢手中物件，猛地站起来，若不是她躲得快，对方脑袋就会和自己下巴狠狠相撞。
“没看什么，就…”眼里闪过一丝紧张，但见来人是檀朝，防备的姿态又瞬间变成无所谓的模样，盛初摊开手掌，一双琉璃般漂亮的眼睛波光流转，像是上贡，“一个小东西。”
纹路干净、白嫩细腻的手掌中躺着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白色徽章，檀朝蹙眉打量了盛初两眼，温凉指腹才轻轻刮过对方掌心，将所谓的“小东西”照到手电下。
“edittheworld？”徽章边缘是这样一圈银色字母，檀朝扬起尾音，不解其意，目光又落到中间的图案上。正面是红漆点的一个笑脸，背面则是相对的一个哭脸，都是很简单的简笔样式，但却像某种“教派”图案，莫名不正常。
“有什么说法吗？”檀朝移开视线，抬头问盛初。
盛初原意是不打算说的，但对方笃定和审视的目光令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选择说谎，或者刚刚没有交出徽章，那自己就会在对方心中彻底丧失信任。
她不想如此，犹豫了下，开口道：“不知道你听说过美国新泽西州的基因改造工程吗？”
一些新闻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檀朝皱眉，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像科幻电影里那样，生化人？”
盛初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联系，有种八十老太太唱rap的感觉，时髦得可以，不过也没说错，就是，“没到那种程度，”她说，长而翘的眼睫下意识垂下遮住漂亮双眸，“尚在基础阶段而已，但部分人不满足，打算绕过国家和所谓的世界公约，自己行动了。这种徽章，曾经就在某涉及基因的案件中出现过。”
新材料、基因工程、人工智能，人类第四次工业革命想要突破的方向，然而这中间许多事并不好说，檀朝作为祖传的有钱人，虽非有意却耳闻过不少，她沉了沉眉，思索半秒，还是决定先回归到当前案子上：“可不能证明这个徽章就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吧，两边的目的看起来并不相似。”
“没说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盛初笑道，“我就是看到了觉得奇怪。”
说不上是怎样一段插曲，总之耗费了一些时间。檀朝把徽章收起来，说回去了再好好研究，然后便示意左边的道路，催促盛初跟上。
盛初有心事，不想继续行动，但见灰蒙雾气下逐渐跑远的背影，还是如答应市局局长协助办案那样，下意识跟了上去。
往前走的山路越来越坎坷，时不时还有不知名的虫叫。枯枝落叶踩在脚底咔嚓作响，夜风拂过树梢，梳起一片林涛。
盛初一手拿着半截落木，一手摇晃手机，盯着好不容易显示出来的天气信息看了两眼，忙不迭凑到檀朝身边，报告道：“亲爱的檀大队长，天彻底黑前能找着人吗？我看七点要下雨了，他们不会早跑出去了吧？”
“通知了县政府配合，几边都有搜寻的，就算出得去森林，也很难逃得过外边等待的。”檀朝瞥了眼凑上前的人，不动声色避开对方挽住她胳膊的动作，难得忽略那些“肉麻”的称呼，温言道，“如果六点半前还没找到人，我会让人过来接你。”
其实是她疏忽了，像盛初这种自小家境优渥、没吃过什么苦的女孩子，她在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让对方跟进来。不过不是觉得添麻烦，对方一路上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还提醒了她许多，她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来受这种苦。
听见送她回去这种话，盛初瞬间不乐意了，这明显把她当娇娇大小姐看待嘛，她是这种人吗？她如果是这种人，以后跟檀朝相处，不都得矮一头？
“也没那个必要，”盛初撇了撇嘴，一边兀自往前走，一边回头对檀朝道，“留你一个人多寂寞啊，我还是……”
“小心！”
前方是树叶遮住的一个捕兽夹，稍微一靠近，四下机关就动起来，盛初眼睛看后面，没看路，险些一脚踩进去，幸好檀朝动作快，一听见树叶响动，当即把盛初往回拽，盛初大风大浪见过不少，没想到险些栽在这种地方，被檀朝一吼，脑袋都懵了，脚下一绊，顺着对方拉拽的动作就往对方怀里扑去。
要说在平时，抱住这个人完全不是问题，但无奈脚下断石颇多，对方扑过来，檀朝抱住往后稍微一退，脚下的石头就突然松裂。
檀朝&盛初：“……”
一树夜鸟惊起。
盛初趴在某处柔软的位置，除了下意识捂住对方后脑勺的手背有点痛，其实挺舒服的。
檀朝感谢对方关键时刻还知道保护她，但既然人没事，能不能快点从她身上起来，尤其是嘴巴，嘴巴到底在碰什么位置。
两人眼神在空中相撞。
下一秒，就像刚才倒地那么利索，盛初在檀朝开口前，飞快移动自己位置，撑着地面坐起来。
“谢谢啊，你……”
“可以不用说，不想听。”檀朝拍了拍衣服上的落叶，脸扭到一边，觉得按对方的性格，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就道个谢，能说什么。盛初无力吐槽，转头又感慨自己刚刚为什么那么怂，对方一个眼神就起开了，简直浪费这天赐一跤。
檀朝也觉得挺浪费的，浪费时间，不过等她一脸阴沉地看见一圈捕兽夹中，有一个已经闭合的夹子上沾有新鲜血迹和布料时，她又忽然笑了。
她们刚刚是幸运的，但提前走这条路的人，可就比较倒霉了。
丁阳华小时候居住在农村，以为熟悉那些狩猎者的把戏，轻松绕过了陷阱，但没想到放捕兽夹的太过残忍和疯狂，十米之内放了十个，他们着急没注意，阿凯斯提还是踩中一个。
“你没事吧？”丁阳华扶着小腿一直出血的男人，找了一处凹地坐下，着急询问。
阿凯斯提痛得直翻白眼，抽气道：“看不出来吗？显然有事！”说完，他又想起导致目前境况的始作俑者，“丁，还不就是你！说了不要去不要去！”
“闭嘴！”丁阳华真是受够抱怨，“我已经联系组织了，他们说救援正在过来，你等着！”
“我怎么等？操，后面追的人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够了！”
“不够！”阿凯斯提突然吼出声，还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丁阳华就又把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我说够了，闭嘴，没听见吗？”
阿凯斯提认识丁阳华一年，对方不像他，花了三年才混到老大眼中。对方看起来瘦弱，但实际手段残忍得很，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再多说一句，对方一定会开枪。
“对不起，丁。”阿凯斯提举起双手，忍着疼痛，十分抱歉。
这样就对了。听话就对了。
丁阳华快速瞥了一眼周围，见还没有人跟上，忙撕了一截裤腿当作绷带给对方缠上。
他们还有时间，他们还跑得出去，只要跑出这片森林，他们就自由了。
至于其他的，未必不可以再来。
就是夏春仪，夏春仪……丁阳华并不后悔自己调头去欢乐谷。
“阳华？阳华你在那里吗？”高地上突然响起熟悉的女声。
丁阳华一怔，正要探头出去，身边的阿凯斯提就按下他，压低嗓门道：“是录音，录音！别看了，追上来了，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