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蝴蝶
“不要拥挤!不要拥挤!各位游客请听从附近工作人员指示,从最近出口快速离开!”
下午3点36分,原本一片热闹的欢乐谷笼罩在一片黑色恐怖中,数万游客形容惊惶,在门口治安急促而尖利的哨声中,排队争先恐后冲出园区正门。
门外,在接到省、市两级指挥中心紧急命令后的反恐、特警、刑侦、交管在十分钟内相继到达现场。除去交管在外疏散车辆和人群,其余三类警种全部从小门通过,逆流快速进入园区中心。
五十分钟前,泣冤鬼屋。
少年戴着恶鬼面具窜得飞快,檀朝前脚刚要到达后门,就见那人把一堆易拉宝全部推倒在地,挡住身后追踪的警察。
她不禁皱眉,瞥了一眼,见他们没事,才迅速撑着栏杆,绕过一地狼藉追上去。
“站住!”
少年很熟悉欢乐谷的各处通道,见来人紧追不舍,已来不及跑入人群,当即矮身钻进一处地下通道。
通道是工作人员通道,连通外面停车场,多蜿蜒曲折的下坡路,少年一进去,相当聪明地立即贴着墙壁躲到一处视线遮挡区,出声呵道:“你别动!你再动我就开枪了!”
粗喘的大气显示出他的累乏,他怎么也没想到,借熟悉地形拼尽全力甩掉了后面那群男警,还会有一个女警跟着。对方呼吸平稳,严肃冷冽的眼神让他差点脚一软,真的在刚刚停下来。
对于檀朝来说,持枪的巷道战并不陌生,她有足够的把握取胜,但通过墙壁上的倒影,对方只是紧紧贴着墙壁,手中并没有枪。
她不由放松别在腰后的枪支,如对方所说停下来。“我不动,”站定的距离刚好够对方一探出脑袋出手抓人,檀朝说,“我们简单聊一下。”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以为自己的欺骗威慑住了跟上来的人,钟安和咽了咽口水,“你往后退,你让我走!”
“既然要走,又为什么多此一举,要去现场?”檀朝认定对方跟这桩案子有关系,她怀疑对方是落了什么重要东西在现场,否则在这种时候走回头路窥视警方的行为实在太过愚蠢。
可其实钟安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现场,他原本是出来帮“同伴”买午餐的,正巧在肯德基门口听见陈经理说“警官”,鬼使神差就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不愿配合?”见对方半晌没有声音,檀朝眯了眯眼,摁住枪柄就朝前走。
脚步声配合着空荡的回声犹如夺命号角,钟安和浑身一哆嗦,气血涌上心头,当即敞开外套,犹如赴死般跳出遮挡区,吼道:“你别逼我!你再逼我,就别怪我动手!”
走上歧途的少年见过不少,可像这样腰间缠着炸弹走上歧途的,檀朝还是头一回。
她眼眸微沉,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听见身后追上来的警员,竖起手掌让他们停下。
追上来的共有三名警员,其中两名是年轻同志,不过24岁,另一位则是老警员,名叫邓天启,今年46。他看着三米开外的僵持景象,吓了一跳,直言道:“不要激动,小朋友,不要激动。”
对于46岁的人来说,16岁,怎么不算小朋友。
钟天和也不想像这样和他们对峙,可是他们追得那样紧,又不让他走,他实在没有办法。“退后!你们都退后!”他大声吼道。
国内对枪支弹药管理极为严格,能在犯罪中用到的几乎都是民间自制,不涉及正规,可对方腰间缠着的,状似蝴蝶的,却不是那么轻松能够得到。
檀朝想起那些追踪不到的境外ip,心中升起不好的念想,她一边往后退,一边尽量温声问道:“钟安和,除了你,这个园区还有多少这种炸弹?”
檀朝再温和,语气都像命令。
钟安和不喜欢这样的命名,下意识反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退后,你们退后,让我走!”
不告诉,也就是还有。
在场的所有警员都竖起眉心,然后一低头,看见檀朝在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先发短信联系指挥中心。
邓天启看不下去这样被动的局面,他上前和檀朝并肩,双目凝视那个以炸弹为筹码的少年:“孩子,听叔叔一句劝,配合我们,别再跟那些人一起做傻事,你还有很光明的未来,别把自己埋葬在这个地方。”
“光明?我光明个屁,哪个光明的未来是16岁就被人逼退学!哪个光明的未来是被人掐着脖子围殴,快死了都没人相信不是你的错!”
钟安和在对方试图安抚的瞬间当场暴跳如雷,又是这套,影视剧都演烂了,他会信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邓天启却仍旧相信感化是有用的,对方才16岁,怎么会是杀人狂魔,他道:“那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叔叔相信你,你别激动,有什么话,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叔叔说,叔叔帮你解决,好不好?你别这样。”
他这样,他哪样?这番话好似说到他兴趣点上,他盯着对方,上前一步,“警察,是吗?你以为我没找过你们?”讥讽的话连同憎恶的表情一起倾泻出来,“我找过你们,给你们打过电话写过信,可你们怎么说的,你们说未成年之间打打闹闹,批评教育一顿就好了。你们说双方这样,肯定每边都有错。你们觉得我在和你们开玩笑,你们根本就不在乎!”
校园暴力的恶果,从来都是多方原因造成的,欺凌者本人、疏忽的父母家长以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公权机关。
邓天启羞愧:“那是我们公安机关的失责,我们会弥补,但是现在,好孩子,你把受的委屈都骂出来,可不可以和我们好好交谈?”
“不可以!”钟安和真是服了自己,为什么会想不开去看警方是不是在调查现场,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他们废话,他和同伴们今天是为了“献礼”来的,给这片土地最后一个礼物,最后一次报复,他就要远走高飞。
“孩子,”邓天启为这样的小孩感到束手无策,可如果能多套出些什么,多争取点时间,也未尝不可,他温声开口,俨然一位慈祥的父亲,“我知道那些伤痛都抚不平了,可你到底还年轻,别因为今天的事,再也回不了头。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为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将来的孩子,他们希望你……”
“好了,别再说了。”陈旧的劝辞下,檀朝忽然出声,温言打断了他。
钟安和愣住,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就笑起来:“是吧,是吧,这位姐姐也明白,我的父母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他们听说我被人打,都骂我是个骗子!还有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就是刚刚鬼屋里那个,笑死了,他居然出卖我,他明明看得出你们在调查案子,还是把我供出来,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让自己怎么样?孩子,哈哈孩子,我才不会有孩子,我才不会让我的孩子来这个人世间,来受这种苦!”
“至于你们,”钟安和顿了下,看着眼前的几个警察,咽了咽口水,“我本来不想炸你们和外面那群人,毕竟你们没欺负过我,但没办法,我要给投名状,我必须为他们报复这整个世界!”
少年脖颈青筋毕露,语气“豪气”十足,好像真的在做什么经天纬地的壮举。
檀朝望着,莫名就笑了,一种无奈的、可怜的、同情的笑,她微张嘴,说:“那他们告诉过你,你腰间别着的sd-2炸弹,会把你自己也炸得渣都不剩吗?”
“什么,什么意思?”少年舌尖一滞,满眼的不可置信。
檀朝轻叹,重复:“意思就是在扔出炸弹的瞬间,你本人,和我们在场的每一个,同样会死。”
简洁的话语说出最直白的后果。
少年震在原地,一瞬间指尖发颤。然而也只是短暂片刻,他就拧起一双浓眉,讥笑道:“骗我?你们在骗我?我才不会听你们胡说八道!”
檀朝不确定这群人有没有约定行动时间,如果有约定,那就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她盯着对方,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腰后别着的□□上,她有些惋惜,但既然说理说不通,就别怪她采取强制措施。
子弹射在小腿上,对方会当场跪下,在跪下的十秒内,两米之距的她可以移动到对方面前,进行人身制服并取下对方腰上的束缚。
是的,就这样。
檀朝狠下心,抽出□□正准备行动,就听见一道轻快的嗓音响起。
“既然你觉得是胡说八道,那你就炸吧,我们不会放你走,现在,此时此刻,试试把我们,全部炸死在这里。”
来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明明穿着高跟鞋,却隐在一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她从背光处走近,檀朝看清楚她的面容,下意识蹙了下眉尖,才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乱说什么。”
盛初坐在车里,原本来得不紧不慢,但突然间右眼皮一直跳,便觉得大事不妙。她让小光加快车速,终于在十分钟内到达园区。四周看起来一切寻常,没有什么不同,但盛初却觉得存在说不上来的危险。她拧眉径直朝“泣冤鬼屋”走,正巧遇上走出来的王为国,王为国说痕检这边结束了,有一些发现,想联系檀队,但檀队电话打不通,应该是还在抓那个叫“钟安和”的少年。
以檀朝的本事,不可能这么久抓不住人。盛初和王为国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暂留原地,先别回警局,才按照对方描述的情况,沿路去找。
此时站在员工通道里,看着一群僵持的人,她不由笑了笑,凑到檀朝面前:“来找你的,开心吗?我刚刚可没有乱说。”
开心个屁。
檀朝别过视线,不想与对方对视:“不是乱说,你鼓动他点燃炸弹?”
两人说话极为细声,你来我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打情骂俏。
钟安和有些看不明白,但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在被忽视,不由出声道:“讨论好了没有!放我走还是死在这儿,我数三声,三……”
“我说这位同学,你有手机吗?”盛初抬起头,忽然打断他。
檀朝下意识噤声。
钟安和皱眉,对这个不声不响突然到来的女人实在诧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这话都听不明白,怎么好意思来干恐*怖袭击这种事?”盛初来时还补了妆,明艳的口红和在场严肃至极的每个人格格不入,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不知道敲打什么,片刻才举起手机,扬起眉梢,“诺,小朋友,像你腰上别的这种状似蝴蝶的东西,用专业术语来说,叫做sd-2炸弹,别名蝴蝶炸弹。德国二*战时期发明的,若使用41型引信,只用五秒,半径十米内的人就全会死亡。我们这里是地下通道,就算侥幸不被炸死,也会被压死,你自己决定吧,如果是打算进行自*杀式恐*怖袭击的话。”
钟安和是今天才看见这个炸弹,他不明白这个炸弹的威力,当时领头和他们说,只要把炸弹扔进人群,他们就能趁着骚乱快速离开,然后去另一个国家,获得受人尊敬的生活。他一直以为是这样的,可对方手机屏中的图片,似乎真的和他腰间的东西一模一样,怎么会…自己也要死在炸弹里?
盛初看出了他的犹豫,她收起手机,却没趁势讲道理,而是道:“怎么,一听说自己会死,又不敢炸了?你不是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恨得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吗?”
邓天启闻言大惊,上前一步正想拦住盛初,就被身边人摁住手腕。
“听她说。”檀朝道。
檀朝的确不信任盛初,但在这种自己也可能把命搭进去的时候,她相信对方的专业,不是在胡来。
她不擅长这样的劝说,但如果有可能,她并不想一枪射穿那个16岁少年的小腿。
仿佛得到了默许,盛初说话更肆无忌惮:“怎么?还不动手吗?”
这个人说话跟之前的警察截然不同,钟安和莫名害怕,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你别逼我。”他咬牙说
“逼你?我怎么就逼你了,我是在劝导你行动,跟那些劝导你点燃炸弹就得到解脱和自由的人,不是一样的吗?”盛初笑起来,完全不惧对方的眼神。
“你们不一样!”钟安和回答,怎么可能一样,他们分明就是两路人。
对这样的回答,盛初显然在预料中,她循着对方退后的步子,晃晃悠悠朝前一步,仿佛在玩一样,语气也轻松:“怎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因为我,站在警方这边吗?”
两脚站定的同时视线也定住,那双深不可测的褐色眸子紧紧盯着咽口水的少年:“小朋友,我也可以和你站在一边。站在你背后,说我永远支持你,然后等你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我就可以一边笑话没用的警察,一边收拾东西走人。”
“没有人会知道这后面是我在操盘,因为警察已经慌了,因为你已经死了。噢,当然,不止是你,和你一起行动的人都会死。”
“你们都会死。死在16岁,死在你们想要报复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然后,除了唾骂和指责,没有人在乎。”
“哦忘了忘了,还有,你们生前受过的委屈,也全部会变成活该。你们活该死,也活该被人欺负。”
“怎么样,希望我站在你这边吗?”
方才温柔的劝慰没能使这位被洗脑和鼓动的少年动容分毫,但此刻,句句扎心的话语却令他冷汗连连。
他凭什么死啊?明明最开始做错的不是他。
他又凭什么活该被人辱骂和欺负?
“你不要说了!”钟安和吼出声。
盛初哪里是被吓大的,她弯了弯眉,继续道:“要说就说得彻底点啊,是吧,我可怜的工具人,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与世界对抗的伟大斗争,其实你不过是替我背黑锅的蠢货而已。”
“唔,瞪我,为什么瞪我,你不会想说你不是吧?好吧,你不是蠢货,你是联盟的落魄小狗,哎,落魄小狗,我问你,如果我现在给你三分钟打电话,让他们来救你,你觉得他们会吗?”
“会吗?会吗?怎么不说话了呀?”
女人的声音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柔媚婉转,可是所说的每个字、每个词,都仿佛金子一样塞进他的喉咙,令他渐渐说不出话来。
那些人既然不会让他死,那会来救他吗?
他不确定。可他又几乎下意识认为不会。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救他。他只是听人怂恿,替人干活、替人送命、替人背锅的蠢货。
一瞬间,幻想碎落满地,他站在原处,望着眼前一张张清楚的面容,想有路走,却又仿佛无路可退。
“我该怎么办?”
良久,他放下防备的双手,在沉默中发出末路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