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样离开(2)
“轰——”
天崩地震中,一阵冲天火光自山顶倾泻而下。
山火所到之处,一切化为灰烬。
风玉秀没有犹豫,御剑朝后山飞去。
匀蓝仰头望着天空,看着风玉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想起第一次见风玉秀的时候,就觉得他像天上的云,他尝试着去抓住,可风一吹,就散了。
“风玉秀。”
匀蓝轻轻地说,那些吵闹的、纷扰的声音终于离他远去。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回头。
蓝镜湖上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熔浆,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
结界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根本维持不了多久,一路过来,他的灵力也几乎被消耗殆尽,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牙撑着。
“来仪。”
“来仪。”
风灵秀在火焰中穿梭,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烧着每一寸呼吸,在吸入了一口白烟后,他没忍住咳嗽。
“咳,咳。”
风玉秀突然停住,看着下方流淌的熔浆,他记得,这里曾是连绵不断的梧桐树。
他还记得这里第一次开花的样子,他就坐在树下的草地上,在碧空如洗的苍穹下可以睡上一整天。
风玉秀微微敛眸,将情绪收起来。
离天坑越近,山火越旺盛。他几乎快被翻腾的热浪迷得睁不开眼睛。这里的熔浆也不再是平缓地流淌,而是如同巨浪一般翻滚。
风玉秀小心翼翼地前行,发现这里的熔浆似乎有意阻挠他似的,不断朝他身上拍打。
他躲闪不及,被一片熔浆浇到手上,但预料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他低头一看,发现熔浆落在了他手腕上的山茶花,但奇怪的是,那些熔浆竟一点点在山茶花上消散。
想了想,他揪下一片花瓣,扔进了下面的熔浆。花瓣轻轻地飘在熔浆上,被熔浆缓缓吞噬,仿佛平静的湖面掀起了一圈涟漪一般,那周围的熔浆迅速散去。但熔浆太多了,消失了一点后,很快又有许多补上。
风玉秀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记忆里,师尊曾说他灵力特殊,金丹上缠绕着白色的山茶花。
“这可会对我的修行造成阻碍。”风玉秀皱着眉问。
“应当不会。”去尘说,“不过,你可以试着在植物灵气旺盛处修炼。”
“好的,师尊。”
“嗯,徒儿切记,不要靠近邪火之处。”去尘闭上眼回味了一会那声师尊,待他睁开眼时,面前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他无奈地叹气,“这孩子,怎么这般着急。”
风玉秀右手在虚空一点,无数茶花瓣浮起涌向前方,趁着熔浆火星被分开的间隙,他飞身快速穿过,没多久,他额头布满细小的汗珠。
这些茶花是他金丹的一部分,短短一息之间,他数年的修为便没了。
周身的熔浆烟雾退避三舍,他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因此,他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在天坑附近。
风玉秀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仪,但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来仪。
来仪侧着身体悬在空中,仰头望着上空,半边脸被跃动火光映得苍白如纸,眼中却红光炽盛,一时竟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身后的天坑缓缓朝外吐出熔浆,飞溅而出的火星散到云层,将曾经纯白的穹顶染得灰沉。
似乎感应到了目光,他面色不动地看向风玉秀。
这时,风玉秀注意到,另一个人是锁红梅。
锁红梅胸前不断有鲜血流出,一条捆仙绳束缚住他的手脚。
视线随着绳子移动,另一端出现在来仪的手中。
风玉秀迎上来仪的目光,可预料中的交手并没有出现,来仪只是神情沉沉地盯着他。
“来仪。”
风玉秀试探性地喊他,来仪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突然皱起眉。
“快走。”突然,风玉秀听见锁红梅的声音,锁红梅见他还不走,只好继续说,“冰魄已经没有用了,你快去北境找琅雅仙君。”
风玉秀见他一边说话,一边吐血,打算上前解开捆仙绳。
这时,来仪却突然一改之前平静的神情,眉宇间浮现躁戾的黑雾,他抬起左手,飞出一片血红的瀑布挡在他们之间。
风玉秀早有准备,周身骤然旋转茶花瓣,护着他穿过熔浆瀑布。
一穿过去,风玉秀就眼疾手快地结了一个印,漫天叶刃朝来仪飞去,来仪一手挡下,这时,又有一柄通体雪白修长的剑突然从另一侧袭往来仪。
来仪见到那柄剑,愣了愣,下意识地抬手去抓,于是,原本被他握在手里的捆仙绳就松开了。
风玉秀快速接过锁红梅,一边召回剑,一边朝另一边离开。
来仪挡了半天,却发现那些利刃都是擦着他的身体而过,就连那柄长剑也只是虚晃一枪地和他躲躲藏藏。他余光一瞥,发现风玉秀带着锁红梅走远了。
来仪正要追上去,突然捂着头在原地发抖,半晌,他放下手,一片血红的眼盯着自己的手,他突然抬起右手狠狠地折了自己的左手。
“锁红梅,守心在哪里?”风玉秀问道。
守心,这个名字让锁红梅眼中浮现复杂晦涩的神色,他闭了闭眼,说:“守心为了唤醒宫主,坠入天坑之中。”
风玉秀扶锁红梅的手一僵,不再言语。
他想赶紧带锁红梅去找医师,御剑的速度很快。但锁红梅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他出声让风玉秀停下来。
“我有话要说。”锁红梅道。
“你说。”风玉秀没有停下来。
锁红梅眼中的光逐渐消散,他的声音很轻:“不要再走了,没用了。”
风玉秀这才停下来,扶着锁红梅的手微微颤抖。
“宫主不知道被什么控制住心神了,天坑很快就要被释放了,其中的怨灵恶鬼将会祸乱天下。”锁红梅咽了一口血,缓了缓才会说:“琅雅仙君或许有办法解决这一切。风公子,只有你能阻止宫主。”
“好。”
“我只有一个请求,可以把我葬在梅树下吗?”锁红梅轻轻地笑了一下,可他转头看见四周都是火焰浓烟,面上不禁流露出黯然神伤:“可这里的梅花都没了。”
他看着西方的烟雾,有些出神:“还是算了吧,你随便找条溪流山河就行。”
锁红梅依然维持着那个动作,直到眼中的最后一点光消失。
风玉秀以为锁红梅还在出神,因为锁红梅的神情无比的凝重和认真,直到他摸到锁红梅发凉的手。
“……锁红梅。”
风玉秀高处找了一片干净的地方放下锁红梅,转身朝来时飞去。
他突然想到,春城原来是没有梅花,是他回春城那一年带回了第一枝梅花。
那时风青荷用粉绸布扎着两个小发髻,张着圆圆的一双眼睛,仰着头望他:“二哥哥,这是什么呀?我怎么从未见过。”
“这是梅花。”风玉秀弯腰把梅花轻轻地放进风青荷的手里。
“二哥哥,它好香,我可以把它种在我的院子里吗?”
“当然可以。”风玉秀摸了摸她的头顶,温柔地笑了一下,“它以后属于你了。”
后来,春城的花一年四季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只有风青荷院子里的梅花从未谢过。
风玉秀想到此处,忍不住落泪,一切皆是他的错,若不是他,兴许风青荷不会遇见锁红梅,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来仪,已经够了吧。”风玉秀望着那抹红色的身影出声,“你醒醒,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来仪只是看着他,却又不像是在看他,他的目光很散,里面似乎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说话啊,来仪。”风玉秀气极,召出他的剑,修长的剑身泛着冷冷的光。
来仪原本涣散的目光触到风玉秀后,突然清明了许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地说:“风……玉秀。”
可才说完,来仪就拧着眉头,神情恍惚。
“是我,来仪,回来吧。你应该很清楚,天坑被彻底打开的结果。”
来仪像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眉头拧成一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走,离开这里,走!”
见风玉秀没有动,他说话的声音带上了颤抖:“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我不想伤害你,你快走啊。”
风玉秀闻言,拿剑的手缓缓收拢,长剑置于身前:“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打一场,我赢了,便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如果输了,风玉秀想,那大概就是天命了。
“白令。”
随着风玉秀声音落下,一柄长剑划破云层飞来。
可无论风玉秀怎么出剑,来仪只接不还。
“叮——”
两柄剑撞在一起。
冲击的气流掀动风玉秀额前的头发,他清楚地感受到,来仪已经渐渐压制不住自己,这一剑他被来仪霸道的灵力震得虎口发麻。
风玉秀隔着剑望着来仪,往日里鲜活的光亮,如今只有一片苍茫茫的黑色。
他侧身躲过一道剑气,闪身退开数尺,于此同时,来仪在的地方骤然升起无数藤蔓花枝。
来仪本想反击的手顿了一下,只这一刹那的间隙,让风玉秀抓住了机会,他用花枝将来仪捆得结结实实。
随后,来仪的目光再不清明,他开始剧烈挣扎。
风玉秀摸摸他的头,轻声说:“等会儿我就会把你送到琅雅仙君那里,锁红梅说琅雅仙君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很快就不会痛苦了。”
他说完就静静地注视来仪,可来仪只是神志不清地挣扎,根本不看他。这让他不禁有些难过,正要再说些什么,来仪突然抬头,朝他露出一个邪气十足的笑容:“天坑已经被彻底打开了,即便是琅雅仙君在这里也没有用。”
他手一僵,缓缓收回袖中。呼啸的风吹得发丝迷了双眼,他忽然很难过,是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悲伤,如海啸般排山倒海地袭来。
风玉秀来到天坑附近,汹汹燃烧地火星拂过他脸颊和发梢,从上往下看,看不见天坑深处有什么,只有无尽红到极致的黑色。
如今种种,让他有一个猜想。
风玉秀还记得自己因为风青荷的事情去找风沉香。
他站在风沉香屋外,不知为何,风沉香一次也不肯见他。眼见风青荷的婚期将近,风玉秀也有一些着急。
有一日,他站在风沉香的门外,从傍晚一直站到凌晨,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穿透云彩照在窗户上时,屋内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为什么?”
风玉秀听见风沉香的声音有些嘶哑,抿了抿唇,依然说:“青荷不喜欢他,嫁过去也只是虚度她的光阴。”他低头看地上晃动的树影,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微微扬起唇角,“可是我喜欢他。”
屋内突然传来有东西破碎的声音,风玉秀猛地抬头,他刚想推门进去,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止住了脚步。
“你不该去。”
风玉秀定定地看着面前紧闭的门,坚定地说:“我愿意。”
半晌,风沉香仿佛妥协了,他说:“好,我会和父亲说。你记得千万要远离秋梧宫的禁地。”
见风沉香愿意帮自己,风玉秀松了一口气,风沉香的办法总是比自己多,即便不能取消联姻,但至少风青荷应该不用嫁过去了。
“谢谢大哥。”风玉秀想起刚刚的声响,有些担心地问:“是有什么东西摔坏了吗?有没有受伤?”
风沉香垂眸看着掌心的血,平静地说:“没有,你走吧。”
脑海中又闪过一些画面,天坑的熔浆遇到白茶花后纷纷退去,他有点想笑,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救世情节会出现在他身上。
他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替原来的风玉秀有些难过。他那么喜欢来仪,却永远停留在那个不太明朗的午后,始终也没有收到来仪的回应。
“来仪。”风玉秀握紧了拳,突然转过头,他想最后为风玉秀问一句话,“你喜欢过我吗?”
挣扎中的来仪停顿了一下,视线慢慢地移到了他身上,那双曾经明朗的眼中布满了黑雾。
那句话就像一颗石子丢进了死水,禁不起半点波澜。
风玉秀笑了一下,好像有一股莫名的悲伤顺着风声挤进他的胸腔,如针扎一般让他无法呼吸。
他回过头,想着秋梧宫的梧桐树,喝醉酒后的黄昏,往事种种细节突然一下子明了地展现在眼前,好像一仰头就能看见漫天飞舞的梧桐花落。
“愿世间再无疾苦。”风玉秀望着天幕滚动地灰云,那里隐隐有光投出来,“愿我们再无今后。”
说完,他纵身一跃,如断线的风筝坠落。
“不。”来仪瞳孔突然放大,喘着粗气,盯着那个身影目眦欲裂,但他挣脱不开,就像那些过往紧紧地缠着他,他从没有一刻能脱离。
“风玉秀……风玉秀……风玉秀……”
来仪一遍一遍地念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入骨血。
不知何时,原先肆虐的狂风慢慢地停下,阴云密布的苍穹露出原先明朗的模样。
和煦的风从远处拂过,于是,漫天的火从天坑开始,从山顶到山下,每一寸火舌都化作了白山茶随风飘去,梧桐山一瞬间褪去了华丽,只留下了苍白,就像艳阳高照的七月下了一场瓢泼大雪。
来仪抬起手,束缚他的最后一根花枝也化作了花瓣毫无留恋从他指尖流走。
他在天坑边枯站了一夜。
天光破晓时,梧桐山全部裹上金黄的光。
原来,已经入秋了。
来仪踩着一地的落叶下山,再没有人笑着说想看秋天的梧桐山,想看云巅的绝色。
他恍惚想起自己还有未说出口的话。
那天晚上晕倒前,他明明想说的是,从今以后,一定会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