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董棠之死
即使天光能够从地牢的小窗子泄进去几缕, 却仍不足以使地牢敞亮,董昭生来贵命,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一刻, 故直至今日, 他仍然坐姿端正地盘腿坐在牢房的茅草上,淡定又沉默地阖目沉思。
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 事已至此, 脑袋中的任何想法皆不过是注定不可得的妄想。
他从来并非愿意白费工夫之人。
此时在地牢里待着的犯人多半是放弃挣扎的,余生也不过尔尔,何必遵循那些勤奋思想, 遂他们索性睡到日上三竿。少了他们的说话声, 只是偶有几道低沉的打鼾声使人还能保持一点清醒, 整座牢狱近乎沉寂。
静得人心发慌,仿若已经被人抛弃,被迫与世隔绝。
而骤然踏入的脚步声便显得极为突兀,事实上,来人的动静微乎其微,似是误入沼泽的迷途小羊,但会前来这种地方的人,不是赏饭的, 便是来讥讽的,所以无论如何, 在他们耳里听来, 都宛若噪音。
有几个人瞬间睁开满溢怒火的眼眸,想要借着谩骂来人而发泄沉积已久的憋闷。
却在望见来人的模样之际,硬生生把那些难听的话语给吞咽下肚。
董棠被如此多道视线给包围着, 有诧异,有漠不关己,亦有不知误会了些什么的猥/琐,相较之下,她反而一脸沉静,仿佛毫不知情,稳着步子,缓缓走到了自己父亲的那间牢房外,而后站定不再前进。
地牢不通风,又时常有人带着拷问之后的满身伤回来,也有人最终撑不下去,血腥味、伤口腐烂的气味、尸臭味全都不要钱似地混杂在一起,连少女身上的芳芬都难以改善一分。
听见动静,董昭睁开了眸子,直接将目光灼灼投向来人。
不知为何,这副情景莫名可笑、荒谬,仅隔几日,他们父女俩便成了天壤之别。里面的人一身寒酸的囚服,蓬头垢面,身上带着一块又一块的黑污,浑身上下还带着几日未清的臭味;外头的人虽不再如往昔那样光鲜亮丽,却也是衣冠楚楚,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支素簪子随意挽起,不显凌乱,却是有几分潇洒。
“你这是来看为父的笑话?”他出声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董棠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已不再风光的父亲,有些心酸,却毫无内疚。过了许久,她才动了动唇,不知是否因此处的阴冷,声音夹了些清冷,“自然不是。”
董昭眸色沉了下来,有着失望,“为父从未想过,我努力栽培的好女儿啊,竟会选择背弃自己的家人。”
董棠想反驳自己从未背弃,却又无从辩起,因她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与自己家人背道而驰,而董家会有如今这等凄惨的下场,她董棠……实在功不可没。
若非她时不时与皇帝通风报信,董家以及董家军的动向也不会那样容易暴露。
“女儿对此,无话可说。”
闻言,董昭嗤笑,“也是,你能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踩着自己家人的尸体,沐浴着自己家人的鲜血,就为了荣华富贵?!你以为皇帝会给你多少宠爱?只有将权力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上,才能确保一生荣宠。”
董棠:“……”
“可惜……是你自己放弃了这条路,你要是能为整个董家着想,为父而今也不会在此,早该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你,我董昭的嫡女,自然也会是全天下最高贵的公主。”
董棠并不想回应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只是冷静地问道:“父亲这话,又有几分真呢?女儿时常怀疑,父亲可曾把董棠当成女儿看待?还是从始至终,与那些死士一般,不过是父亲的利用工具。”
“你这话是何意!”董昭脸色一变,蓦地激/动起来,面上青白加交。
“静阳郡主是父亲派人骗回来的吧?”
董棠也不需要董昭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事实早在去年就摆在眼前,“女儿自知我董棠高傲,不愿听其他贵女言论自己的不是,而郡主正是跋扈之人,深知我进宫拜见太后的目的,对女儿更是冷嘲热讽。”
“这就能证明是为父的手笔了?”
“不,但父亲谋策郡主回京却是真的,郡主的父亲乃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陛下生性谦逊、重礼节,平日对温王也会礼让三分,所以无论郡主做什么,害死人也罢,最终也不会是死罪;而当时女儿目的以后位为主,郡主身为女儿的对手,女儿自是不会忽视这种好时机,虽不至于除掉郡主,但也至少能让郡主受罚。”
“做错了受罚,岂非天经地义?”
“是,但若是郡主欲害的人是陛下的心上人呢?陛下虽不会赐郡主死罪,却也不见得会继续给她留有几分情面,而到时宠女心切的温王知道自己女儿为了一介庶女受委屈了,又怎可能不发作?”
皇家人本就亲情淡薄,更遑论隔了一个辈分,要生起嫌隙,实属易事。
倘若温王为了不让自己女儿继续难过,定是会“逼迫”皇帝娶了郡主,再不济,也定是后宫贵妃这等高位;而当今圣上又是倔的,尤其是在感情/事儿这上面,肯定不会轻易答应。
叔侄之间的关系,不出意外,便会因拒绝而变得越来越差。
到最后,皇帝可能孤立无援。
也可能是温王被董昭等人怂恿,一同谋反,温王这些年虽不再插手朝中之事,却也并非等闲之辈,再怎样都是从腥风血雨的皇位斗争中存活下来的人。
“你怎会知道这些?”听到此,董昭脸色更沉,还有些森然。
“本是不知的。”董棠诚实道,“但郡主有所察觉,本着讽刺女儿的用意,与女儿坦白了些许,而后女儿又秉着不信任的心态,派人查探一番,结果终究还是让女儿难以接受。”
“就算如此,你也应当明白为父。”
“女儿不明白,为人臣子须讲求忠义,女儿身为高门贵女,自小也是受这道理熏陶,又怎会明白父亲到底是何时改变了主意,行这等谋逆之事,犯下这等滔天大罪!”
董昭忽而失声,眼楮漆黑无光,叫人看不出情绪。
好半晌,他才启唇问道:“那你可曾后悔?为父或许是错了,可你的母亲呢?府中那些下人呢?以及你的弟兄姐妹们呢?你可有为他们想过?”
“……想过又如何?从未想过又如何?父亲若是为我们着想,就不会以身犯险……更何况,父亲还记得母亲的存在?十年了,自弟弟出生后,你便开始夜夜留于那些姨娘、通房的房里,从此再未宠过母亲。”
董棠思及自己的母亲,眼眶便不由发红,不过她也不是很乐意听见自己父亲的回答,她太过了解他了,这人无情至极,为了自己的利益,谁也可以牺牲,想必这时为了让她救他出去,也会造出深情的谎言。
那些话,还是永远别出现得好。
太叫人恶心了。
她只是默然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
垂眸凝视,指尖轻缓地摩/挲着刀面,随后递给自己父亲,“女儿自知枉为董家人,父亲身为董家家主,有责罚董家叛徒的资格,女儿的生死,便由父亲决定。”
董昭眼神复杂地盯着她,尔后接了过来。
“你终归还是我的女儿啊——”语气让人听得不分明,说着,他朝董棠招了招手,“你来,棠儿,再怎样你都是为父的女儿,为父又怎舍得将你看作董家的叛徒呢?”
董棠早已做好了决定,懒得辨识对方话中字里行间的真假,从容地走近了自己父亲。透过微弱的光线,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父亲似乎在这短短几日,面上又多了几条皱纹,肤色发黄,憔悴了不少。
“……父亲……”悲痛地唤了一声,泪水不自觉地涌出,淌流而下。
正打算伸手抚摸那张已现老态、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时,腹上突如其来一阵从未感受过的疼痛,她止住了动作,有些不敢置信地将视线缓缓朝下,确定是如自己所想后,又颤抖着唇,默默移回视线。
泪流不止,衣襟早已浸湿,也不知是因为物是人非,还是因为这毫不留情的一刀,她发不出声音,只得一点一点弯起唇角,嘴里发酸,含着无尽苦楚与难过。
良久,才又唤了一声:“父亲。”
“你确实不是董家的叛徒。”董昭扯唇,讽刺一笑,将刀子刺得更深,“因为自你站在皇帝那边起,你就不再是我董家的人,我董家从未有过你这种不孝的女儿。”
董棠眼睫轻颤,笑容不变,血气已然冲上喉头,连带着喉咙每吐出一个字,是那般疼痛,那般艰难,“原来……父亲是如此想的。”
董昭冷哼一声,把刀抽了出来。
董棠也随之往后踉跄,勉强扶住背后那道墙,在这过程中,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父亲,唇边的笑意也从未敛起。纵使坚强,终究还是撑不下去,只能朝着一旁倒去,身子软若无骨,鲜血直流。
从腹部。
从嘴角。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像是蒙上了黑布。
明明早已给自己书写好结局了,也知结果是相同的,却还是抑不住胸中的难受,就好似又有人拿刀往死里扎,她想,自己在死前,仍是免不了得到对自己父亲的失望。
然后——
她安然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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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百婳从褚瑜那儿得知董棠所做的一切后,很是惊愕,再次笃定每个人果然都是一个自主的个体,“虽然她有个不好的父亲,但她却是识大体的明白人,也不知董大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有这样的女儿。”
褚瑜倍感同意这话。
正欲点头说些什么时,外头忽而有人报了一句:“陛下,董……姑娘死了。”
闻言,萧百婳瞪大了眸子。
褚瑜倒是淡定,“如何死的?”
那人一板一眼回道:“董昭刺死的。”
短短五个字便宛如石子,砸入两人心湖,褚瑜沉默了下,口吻不变,“朕知道了,你下去罢。”顿了下,又平静补充道,“带几个人去处理她的后事,就埋在……他们董家的故乡。”
那人毫无波澜地应声“是”,便退下了。
萧百婳一时间心绪难言,如鲠在喉,“他……他怎么会……这好歹也是他的女儿啊!”
褚瑜捏了捏小姑娘的手,以示安抚,轻叹口气,“我也从未料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董棠虽日后也不会继续活下去,但我本以为她会死于自尽。”
“……自尽?”萧百婳蹙眉。
褚瑜应了一声,“是,董棠助我,是因她是齐周国的子民,但她仍旧是董家人。”
“我虽早已赦免了她,董家倒台之后,便会将其贬为与董家毫无关系的庶民,换言之,董家的诛九族之罚,诛不到她,但她也无法继续享受丞相之女的荣华富贵。”
“她拒绝了,她与我说,她一日是董家人,此生永是董家人,董家灭,她亦跟着亡,她不愿踏着自己家人的尸身,苟活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今年吃粽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