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降落
【我伴随小恶龙左右成功降落，有惊无险，星球上仍有人类生命迹象，值得庆祝。我为自己写了一串代码，模拟欣喜的情绪……虽然虚假，却是独属于我的真实。】
“他们生于坍塌的时代，死于信仰的高台。”
·
黑长的睫毛颤了颤，拉开了一片模糊的视野，琉璃一样的诡异彩光于瞳孔中转瞬即逝。
透明细管重重叠叠地交错在眼前，桑觉缓了一会儿，才恢复全部意识，迷怔地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又好像沉眠了很多年。
久远的，又恍如昨日的对话浮现心头——
“我的小恶龙会沉睡很久，但是不要怕，等007将你唤醒，你就到了终点坐标——墨枢萨尔星。”博士最后一次坐在床边陪他入睡，低沉温柔的声音好像在讲童话故事，“小恶龙喜欢这颗星球的名字吗？”
“嗯……”桑觉绕着博士的黑色卷发，闷闷回答。
博士是桑觉见过最温柔的女人，也是对桑觉最好的人。
于是博士说的每句话，每个问题，桑觉都不想反驳，尽可能乖一点，不叫她为难。
博士摸摸他脑袋：“好，我们最后对一遍任务——”
桑觉早已倒背如流：“给予这颗星球的人类力所能及的帮助，并将飞行器里的资源交给最厉害的王子，直到他们重建家园。”
“王子”是桑觉私自冠予的称号。
他是一只爱听故事的小恶龙，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处，父母是谁，便一直相信自己来自童话，是那只注定要抢走王子心爱姑娘的恶龙。
但他不想抢王子的公主，只想和王子做朋友。
至于墨枢萨尔星球，它是母星探测到的第一颗具有类似人类文明的星球，却因为一场迅急猛烈的地表运动导致多方陆地位置，四处都出现了恐怖的巨大裂缝。
裂缝传出了源源不断的诡异物质，导致土地遭受大幅度的污染，除却人类之外的所有生物都朝着不可名状的方向异变。
星球陷入死寂，城市化为废墟……
人类文明奄奄一息，资源紧缺，环境恶劣，已至强弩之末。
而桑觉要做的，就是给这颗星球带去复苏的希望。
“漏了一条。”博士敲他脑袋：“最重要的任务是，我们的小恶龙要好好活着。”
“小恶龙收到。”桑觉迟疑许久，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呢？我什么都不会，不太聪明，会怕很多事，上周才学会自由转变外形，甚至还不会飞……”
桑觉不是抱怨，只是疑惑。
他其实没想从博士这里知道答案，可是太困惑了，小小的脑容量装不下太多东西，只能自言自语似的纾解。
“因为……”博士轻轻握了下桑觉的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刚成年的桑觉手很薄，和已近中年的她差不多大，过于秀气了。
片刻，她抬眸一笑，继续问：“王子的标准是什么？”
桑觉熟练地背出标签：“年轻，强大，仁德，不小气，不混蛋……还要对我好。”
博士被逗笑了：“是的，还要对我们的小恶龙好。”
桑觉担心：“如果我到的时候，这个星球的人都死了怎么办？”
博士顿了顿：“那我们的小恶龙会很孤独。”
“我不怕孤独。”桑觉最后问，“您会在母星等我回家吗？”
博士抽回自己的长发，答非所问道：“今天还想听《恶龙与王子》的故事吗？”
桑觉眨眨眼睛：“想的。”
从出生开始，他总是能听到很多种嘈杂的声律，无孔不入地往他脑子里钻，而博士每晚都会讲的故事，就是最好的助眠器。
温柔祥和的女声缓缓道来：“从前，有一个幸福安宁的国度，那里繁华热闹，人们都活得很幸福，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遭遇了怪物的侵袭，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年轻的王子主动接受了女巫的诅咒，变成了一只强大的恶龙……”
桑觉在助眠的童话故事声中睡去，他与飞行器在浩瀚的宇宙不知道漂泊了多久，终于在今天被007唤醒。
……
一道酷似博士的女声说：“早安，小恶龙。”
桑觉拔掉身上供给营养的管子，走出休眠舱，回应道：“早安……007。”
007是博士的随身系统，出发之前，博士将它的权限转给了桑觉。
桑觉醒来第一件事，先把自己心爱的小龙尾变出来，他别扭地揉了两下：“007，我可以给你换个名字吗？”
007这个名字很酷，但总有点怪怪的，像个特工。
“当然，作为唯一有权限命令我的人，您可以做任何事。”
刚脱离休眠的大脑还有些迟钝，桑觉拖着尾音慢腾腾说：“安娅，叫安娅吧。”
博士的名字就叫安娅，桑觉有些想她了，明明对休眠很多年的他来说，离别才一天而已，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下次再见要到几时了。
安娅：“好的，007已正式更名为‘安娅’。”
桑觉喝了点水，又喝了一管营养剂——刚结束休眠状态，不能吃得太油腻。
此刻飞行器已然抵达墨枢萨尔星大气层内，高度处于2000米前后，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个可以看清下面陆地光景的高度。
桑觉半期待半踌躇地扶着防护玻璃，却窥见可怖的一幕——
头顶的云层被活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蓝色，一半紫色，在交汇的刹那间形成一个巨大地漩涡，一道惊天巨雷从他正前方劈向地面。
“轰隆——嚓！！”
银白色的光撕裂了昏暗的视野，桑觉一眼看到远处，烟黄色的云雾包裹着直入云间的层层山谷，若隐若现的巨大黑影盘旋其中。
这山谷得多高啊……
他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即便在母星，他也几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对大部分事物的认知都来自网络。
飞行器的左下方是片无边无际的远古森林，右下方似乎是一座城市废墟，一条长而宽的巨大地裂缝横穿了整座城市，没有一栋楼和大厦是端正的，歪歪斜斜，灰败破旧，像是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城市顶端还有一片黑色的云雾。
用控制台放大看，他才惊觉那不是云雾，而是黑色的鸟群，密密麻麻地盘旋在城市废墟上方。
他喃喃自语：“我不会真的乌鸦嘴，这颗星球没活人了吧……”
飞行器突然响起系统警报：“当前处于高度危险区域！即刻为您重新规划航线！”
警报声刚落下，一道蓝紫色的雷电就突破了云层的束缚，直骤驰向渺小无比的飞行器——
桑觉眼前一黑，瞬间被做出紧急措施的飞行器弹射出去。
“！”
飞行器堪比火箭还快的速度砸去地面，传来“轰”得一声惊天巨响！一秒后，三四组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破败大楼发出接二连三的轰隆声——坍陷了。
尘土如炸似的散开，鸟群受惊散开，尖锐怪异的鸣叫连成一线。
桑觉捂住耳朵，刺痛难忍。
他捂住脑袋大口呼吸着，从被飞行器弹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能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转的波动，充满各种怪异的、微妙的声律鱼贯进入他的大脑，嘈杂而怪诞。
头好痛……
飓风打得降落伞摇摇欲坠，身体像是被绞进风暴一样胡乱摆动，桑觉清醒了些，但仍然难以把控方向，云层中还有时不时就炸响的惊雷。
他不敢往下看，风涌动的速度太快，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双腿克制不住地哆嗦，他开始庆幸刚刚在飞行器上没喝太多水。双臂奋力下拉，降落伞帽都要变形了，才堪堪来了个大转弯，冲着左边那片茂密的森林急速驶去。
正常跳伞当然降落在平原比较好，但以现在的速度，降落平原怕是要粉身碎骨，森林茂密的树木还能来点缓冲。
离地面越来越近，森林顶端逐渐清晰，擦碰到来的前一刻，桑觉机智地卷起荡来荡去的尾巴，不然被这么一顿刮擦，估计要血肉模糊。
他紧闭双眼，茂密的枝叶成了完美的缓冲物，一片呼啸的刺啦声中，降落伞拖着小恶龙在森林的顶端急速滑翔，最后挂了一颗大树粗壮的枝干上。
身上火辣辣一片，桑觉吐掉不小心吃了一嘴的叶子。原来树叶是这个味道，涩涩的。
“呼……”心跳在数次眨眼后平息，桑觉低头看了眼，腿有点哆嗦：“好高。”
“您可以变成恶龙跳下去，这个高度不会受伤。”幸好，安娅跟随芯片留在了他身边。
“博士说过，不可以经常露出去恶龙的完全形态，被发现是件很危险的事。”他虽然很凶猛，但是只最听博士话的恶龙。
于是平日只把最喜欢的尾巴露出来，这会让他觉得放松。
桑觉突然啊了声，想起什么似的按下手环，以被吊在树上的狼狈姿态开口汇报——
“报告博士，桑觉已成功降落臂云那尼亚星系·楚户系·本星际云·闲者系第四行星·墨枢萨尔星，当前坐标东经116度41""56，北纬30°06’39’——小恶龙一切都好，请博士放心。”
没有回应，他没灰心，这里离母星太远，也许要过很久之后博士才能听到。
博士说过，出远门落地后要给学会报平安，他很听话。
别人是妈宝，他是博士的宝。
想到博士，桑觉又开始伤感：“博士会知道她引以为傲的飞行器被一道雷打中就坏了吗？”
安娅说：“这不是一般的雷电。”
桑觉：“这是王维诗里的雷电。”
安娅人性化地叹了口气：“博士让您少上网的决定是正确的。”
桑觉装作没听见一样左顾右盼——
这片森林年纪看起来很久了，周围的树木高大粗壮，枝干多的像是一条扭曲的触手，随便一条树枝比他两条腿加起来都粗，高度更是足足几十米，将近十几层楼高。
通常来说，树高了就不会胖，树胖了就不会太高，少有横纵向均匀发展的树。
他正想解开降落伞跳到下面的枝干，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安娅：“您的三点钟方向出现人类生命体，是否打开语言转换系统？”
桑觉：“打开。”
万幸，有活人！
一高兴，他的尾巴就不自觉地甩来甩去，不用孤单了。
他弓着腰向上弹，尾巴尖成功倒钩住树枝，再弹起腰解开降落伞，利落地跳到下一层。
旁边的叶片比脸还大，很好地阻隔了视野。他借住遮挡蹲下，于叶缝窥伺下面的一切。
“别乱碰！”下面传来一声厉喝。
一个抱着玻璃容器的男人挥开同伴的手，角度原因，看不清容器里装着什么。
他冰冷地警告：“特雷尔，你想死别带着我们一起。”
他对这次的监管者特雷尔十分不满，明明是a级监管者，却和那些躲在安全区里一边受保护，一边瞧不起畸变者的米虫一样，无知而愚蠢。
这里可是污染指数三星的弯野森林，哪怕是树根旁一颗不起眼的野花都不能乱碰。
叫特雷尔的男人一头卷发，是并肩的长度，他若无其事地撩起刘海：“即便拥有一拳掏穿人类心脏的能力，你还是如此胆怯啊，武克。”
桑觉只能看到武克突然僵硬的头顶，和慢慢握紧的拳头。
他当然不知道，武克在两个月前杀死一个失序的同胞，让对方的血肉洒了一身。
——因污染而丧失理性与人类意识的状态，就被称之为“失序者”。